第44章 决定

◎自当领罚。◎

黎徽没待多久, 给苏栖禾讲了自己的情况,交代了该去哪里找他,然后就重新戴上蒙面巾, 披上黑色大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毕竟,眼下皇城里,可是有好戏要看。”

脑海里想象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跌落神坛的情景,少年勾起唇角,眼睛变得非常亮。

不是过去那种晴空万里、气贯长虹的清亮,而是黑夜里燃起的熊熊大火。

纵使炽热灼灼,却也偏执疯狂,令人害怕。

苏栖禾心里一紧,面上勉强保持不动声色,只在眼前人转身的时候,悄然后退了一步。

黎徽做了半年的天子近臣, 哪怕背过身, 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当下放缓了语气道:“关于这座小院的位置,还请你和伯母放心, 已经非常隐蔽和安全了。我能找到, 不代表旁人也能找到。”

“栖禾, 你就在这里,好好等着消息吧。”

“反正,他害你受了那么多苦,你应该也很乐意看他失去一切,对么?”

女孩回到院子里的时候, 阿萍从**支起身, 问发生了什么, “怎么一脸失魂落魄的?”

苏栖禾眼皮一跳,赶紧摇了摇头,不想让母亲看出更多端倪,徒增担心和焦虑。

但是,她到底年轻,心绪堆积如海水漫灌,甚至难以保持表面的平静。

因为,她现在很害怕。

非常害怕。

身子微微颤抖,藏在身后的手指狠狠地掐进掌心,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弧度。

“娘,还记得彬州那个黎徽吗。”

“刚才就是他来找我,说最近在京城生活得很好,秋闱夺魁之后还要备考今年的春闱,打听到消息后,来问候你新年好。”

她把话说得半真半假,将最阴暗的部分藏了起来。

阿萍看着女儿的反应,眉间闪过一道忧虑的阴影,温声问:“那位程先生不是说这里非常避世,外人无从得知么?”

“嗯,但是咱们是在玉安书院里,而黎徽备考春闱,正好也在书院中借宿,所以他才能知道。”

在彬州,阿萍卧病的年岁里很少出门,回忆了一下那个黎家的小少年,印象其实有些模糊。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笑道:“你们都是争气孩子。”

苏栖禾忙不迭地点头,想要这话题尽快过去,于是走上前给母亲捶背捶腿,疏松筋骨,然后又端来了当日的参汤和药。

参汤刚从炉子上拿下来,还很烫,她便双手捧着,轻轻吹起来,心里想到,多亏这人参,喝了整整三月,让母亲熬过了寒冬。

“真该好好感谢送来这些人参的人,”阿萍垂着眼,“是程先生送的吗?”

“是。”苏栖禾回答。

母亲悠悠说:“但是,如果没有秦王殿下,你也不会认识程先生。”

这些好处,一个一个寻到根源,都有江寻澈的影子。

但是江寻澈现在

苏栖禾侧过脸,不敢直面阿萍的目光。

两人都没再说话,小院的空气不知不觉沉重下来。

伺候母亲喝完参汤后,女孩洗了碗,站起身来,“娘,我回来的路上看到书院里的迎春花开了,是很漂亮的鹅黄色,铺满了半边院墙。”

“我去摘一点带回来吧,也算是装饰。”

明明是明快的话,尾音却越来越难以掩饰住颤抖。

阿萍刚答应一声,苏栖禾就拿起了房子内现成的那个白玉花瓶,抱着再次出了院门。

动作很快,仿佛只要再晚一步,情绪就要彻底决堤。

母亲在身后没有阻止,但眼神一直随着女儿,流露出温柔如水的担忧。

日光清亮,正是早朝的时候。

秦王殿下现在应该正在被皇帝和百官质问吧,就因为冒着天子之大不韪,要让保护她免于责罚。

黎徽笃定了他这一次会输,一落千丈,失去骄傲的尊贵高位。

苏栖禾颤抖的手小心地拔下一截迎春花枝,指尖细细柔柔,将鹅黄色的花瓣捋平,脑海中想的却是江寻澈孤身一人站在皇帝和百官面前的样子。

背影挺拔,神情沉冷,不仰头也不俯首。

好像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值得他投去一个眼神。

面对别人的诘问,他会说什么呢?

说苏栖禾完全无辜,完全不知道皇家那些爱恨情仇的往事,所以不该被连累,被别有用心之人也就是李贵妃,当枪使。

可能会有大臣跳出来,说殿下你过去一直冷面寡恩,怎么在这件事上突然良心发现了,肯定另有图谋。

毕竟朝中还有一些太子党的旧臣,在太子倒台后就记恨上了秦王,现在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肯定要疯狂地反扑、构陷。

他们会暗示一个现成的、危险的问题:你是不是故意要与皇上作对?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羽翼丰满,可以挑战父皇了?

你不会有谋逆之心吧?

群臣目光汇聚,仿佛豺狼。

而元熙帝坐镇中央,脸上挂着暧昧不明、捉摸不透的笑容,令人胆寒:“寻澈,你说呢?”

“啪!”

苏栖禾手里的花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很多块。

她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胸口剧烈地起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哪怕只是自己的想象,都能令人畏惧至此。

而江寻澈面对的、真实的朝堂,压力只会更大。

与此同时,皇城内。

“儿臣承认抗命的事实,甘愿受罚。”

声音清冷,一字一顿,不卑不亢,砸在朝堂上每个人的心里,几乎撼动心神。

前排众臣心思玲珑,各怀鬼胎,后排角落里有几个小官干脆开始暗中交换了眼色:什么意思,他想下狱吗?

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一旦承认违抗皇帝的命令,锒铛下狱简直算得上最好的结局,褫夺身份权力就更不用说了,能保住后半生的性命和自由都是奢望。

而他们的秦王殿下站在金殿前,面朝群臣,撩起眼皮,直直看向正中央宝座上的人。

“但是,儿臣抗命,是为了维护父皇的正义之名。”

“苏栖禾对填词中的事一无所知,之所以写成这样,也是受了别人的指导。”

“而将父皇的事情讲出去的那个人,为陷害无辜民女,蓄意泄露天子家事,更是冒天下之不违。”

“啪嚓”一声,是元熙帝把御桌上的扇子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摔在秦王脚边。

而江寻澈站在原地,看都没看那扇子,眼皮都没低一下。

元熙帝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眼风一侧,刚想动用自己准备的几个密探,又听江寻澈淡淡道:“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

众人都茫然了,睁大眼睛看着。

他拿出一纸公文,双手摊开,呈上的姿势非常谦卑,目光却直直地盯着父皇。

“儿臣曾奉命调查秋闱考生黎徽失踪一事,昨日,终于得到了结果。”

元熙帝身侧,黎徽裹在黑衣中的身子骤然绷紧,但秦王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证据表明他也与苏栖禾被陷害一事有关,所以,儿臣已将案子呈报刑部,后续将由刑部负责,追踪嫌犯。”

追踪?上哪追踪,皇上身边吗?

皇上眉心一皱,看向刑部侍郎赵镇澜。

那人笔直地站在众臣中,露出秉公执法的神情想必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江寻澈当了枪使。

看来,黎徽这枚棋子也被识破了。

元熙帝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秦王,”没有再亲昵地称呼名字,只叫了封号,“你是在给朕说,这件事里,很多人都该罚,唯有你不该罚吗?”

回归主题,不管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要拉多少人下水,只要他自己也锒铛入狱,就算成功。

面前的青年薄唇微不可查地抿了一下。

分明是千钧一发、前途未卜的危机关头。

直面着父皇的质问,俯瞰着百官的各怀鬼胎,他却突然恍神,想起了那个温柔的女孩,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垂眸写字的样子。

皇城雄伟,金殿巍峨,站在高处,入眼风姿无限。

他的前半生一直执着地仰着头,望着最高的位置,向往那里的风景,机关算尽,如履薄冰。

直到如今才终于肯承认,为了保住苏栖禾那双清亮眼瞳中,温柔潋滟的光华,他

甘愿牺牲一切。

薄唇微微勾起,语调平淡无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有江寻澈自己知道,这是一个多大的决定。

“自当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