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字迹

◎怎么,你动心了?◎

再次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 苏栖禾以为是苏承睿又回来了,赶紧站起来,全身绷紧, 生怕他又要争吵一番,把母亲气哭。

真没想到,小时候天天盼着、求着父亲回家,现在却不得不希望他不要回来。

可来人没有径直推门闯入,而是站定在外面,礼貌地敲了敲门,话语温和得体。

“请问是苏栖禾小姐家吗。”

她听出是程誉的声音,一边应声过去开门,一边暗想,为什么程先生会到彬州来。

而且,方才听见的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他身边还有谁?

让程大少爷亲自上前敲门, 而另一个人只需从容淡定地站在后面, 明显比程誉的地位更高。

该不会是

心神一凛,觉得不可能, 但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思索起对策。

拉开门, 只见程誉身后站着的是一位气质不俗的老先生,她心里顿时一松。

程誉笑着说:“苏小姐,好久不见。这位是家父。”

而程淮安很有派头地朝她颔首,“苏小姐。”

苏栖禾赶忙把胡思乱想都清出脑海,请两位贵客进屋坐下。

只是她家的房子实在寒酸破旧, 没有能招待客人的厅堂, 而采光最好的房间就是母亲养病的卧房。

最后转了一圈, 还是只能把程家父子请到自己的书桌前。

光线昏暗,窗户漏风,屋子里又阴冷又狭窄,茶叶也没有,而且事发突然,来不及出去买,最后只能倒上热水。

毕竟曾在王府待过,她知道这一套寒酸的招待还不及程家平时起居用度的十分之一,所以脸上难免有些窘迫尴尬。

好在客人神色平和,没有露出半点不满或者嫌弃。

程誉甚至端起那只粗瓷杯,将热水一饮而尽。

“苏小姐,家父与我每年立冬时节都要前往西北探亲,正好路过彬州,又听闻令堂身体抱恙,”

他把那两个锦盒摆到桌上,“一点绵薄之力,希望能帮上忙。”

程誉心里很清楚,江寻澈之所以借他的手去送,是因为不想让女孩知道这是自己准备的东西。

王爷在与苏栖禾有关的事上,总是莫名地别扭。

但程大少爷也并不愿意冒占别人的人情。

拿着寻澈的东西借花献佛,让自己收获女孩的感谢,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所以只能把话说得模糊一点,不明说是谁的礼物。

苏栖禾看清了里面的珍贵药材,仿佛一柄小锤轻敲额头,震惊得怔愣。

睫毛忽闪,开口时说话都有些迟钝,脑海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调遣词汇的能力。

“这......程先生,多谢您的慷慨,也替家母敬谢两位,但是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

哪怕是秦王特意选择的“平价”人参,在她眼中依旧是过分贵重的东西。

按做人的常理和准则来说,她不该收。

因为以她现在的景况,根本不可能还得起这样的人情。

但是母亲现在身子虚弱,又被折腾得旧病复发,确实需要好的、进补的药材,如此才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个寒冬。

女孩为难地抿了抿唇,反复纠结挣扎。

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眼尾下垂,眼底逐渐泛出一层隐约的泪膜。

程誉早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赶紧把东西塞过来,摆手道:“不用谢了。”

然后,另一只手从衣袖中掏出两页草字文稿。

“我近日写了一份奏疏,主题是杜绝科举舞弊,到了收尾部分却总觉得难以为继,不如苏小姐帮我写完,作为报酬。”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刚好这份文书也是要给江寻澈看的,程誉想,王爷应该也想要这样的“报酬”。

女孩当然清楚,这只是个让她心里舒服一些的借口。

默了半天,她捧着盒子站起身,神情凝肃,恭恭敬敬地对两人一躬到底。

如果能让母亲重新健康起来,这样的恩情在她心里抵过万水千山,是任何致谢语言都无法表达出来的。

所以苏栖禾没有再说无力的词藻,只是低着头,在心里默念,一定要用毕生去感谢这些雪中送炭的贵人。

程阁老与她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在女孩提笔开始续写那封杜绝舞弊的文章时,他见桌上堆着不少稿子,便问可不可以翻看一二。

“当然可以,程老先生,请随意阅读指教。”

程淮安飞快地读了几篇,表情平静,偶尔还和小姑娘讨论一下某个词语的具体推敲。

突然,他翻过一页后,神色骤变。

盯着那页文字看了半天,眼睛微眯起:“这篇文章,我好像有点印象。”

“因为这个题目,是我很多年前第一次主持乡试的时候拟的,缺乏经验,拟得不怎么好,只是勉勉强强,好在考生们还是写出了不错的卷子。”

老先生抬起眼,直视着她:“苏小姐,你怎么会知道多年前的考场题目?”

苏栖禾这才发现,给程淮安翻阅的那些稿子里,混进去了几份她父亲强行塞到桌上、要她帮忙发出去的文章。

“回老先生,实在抱歉,这篇是家父的手稿,不好意思混淆在其中了。他应该是参加过那次乡试,所以会留有原文存档。”

程老先生思忖片刻,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可他手下并没有翻篇,也不看其他的了,就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张纸看,视线仿佛要把老旧、泛黄的纸张烧穿。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闭了闭眼睛。

程誉看出父亲神色有异,似乎发现了什么事情,而且不方便在这里直说,于是开口转移了话题,又聊起京城和彬州的天气,以及朋友们的日常。

苏栖禾没有再问黎徽的事情,毕竟她并不知道少年从秋闱放榜之后就已经神秘失踪,至今没能找到。

在她的想法里,自己从此离开了京城,但黎徽还有大好前途,她可不能再影响到他。

而程誉原本以为她可能会想知道江寻澈的近况,就算不好意思直说,也会暗中试探一下。

可直到拜访结束,父子俩准备告辞出门,他都没从女孩那里听到半句关于秦王殿下的话语。

苏栖禾还能怀着荣幸和恭谨,回忆起在京城的所有或喜或悲的经历,却唯独将与江寻澈有关的部分,全部尘封在心底的最深处。

临走前程誉说,他们会在彬州修整一天半,然后继续启程赶路。

苏小姐写完那篇作为报酬的文书之后,送到本地的官家驿站就好。除此之外,有什么需要的,或者有事要问,都可以随时联系。

可他们都没想到,在那之后,因为突发沙尘暴,黄土漫天,车队容易走散,导致程家父子被迫在彬州停了三四日。

为了不耽误京城那边的事务,程誉派了人把已经完成的部分公文先送回去,送回秦王府上。

早在王府大火的第二天,江寻澈就已经收到汇报清单,知道苏栖禾写过的稿子都烧光了。

当时他表现得漫不经心,完全不在意。

而直到现在,距离当时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几分微妙的缺憾。

仿佛心里有一个空洞,不大,但是什么东西扔进去,都听不见回声。

于是秦王吩咐下属:“去找一找,有没有幸存的苏栖禾的笔墨。”

手下们不明就里,但也都服从指令,四散开去寻找了。

而王爷本人留在书房里,愣了愣神,半晌之后,自嘲地勾起一边唇角。

他心想,自己这种行为无异于亲手把一根针扔进海里,然后又亲手去捞,既荒谬又毫无意义。

而他明知如此,却依旧下了这样的命令,仿佛鬼使神差。

其他人的寻找都一无所获,唯有管家翻来翻去,最后找到了那份《金缕曲》的原稿。

因为苏栖禾写完之后就交给了他,由他拿去找人传抄再分发,所以原稿后面也一直留在老爷子这里,侥幸逃过一劫,没有被烧掉。

这就是秦王府中仅存的、苏栖禾的笔迹。

偏偏还是将她害得最惨的那一份。

江寻澈将薄薄的纸张摊在桌前,眼瞳微垂,视线扫过《金缕曲》的一字一词。

他知道这篇长短句文采飞扬,传唱极广,将自己战胜前太子的事传播得深入人心。

但他也清楚,就是它让女孩背负上那些不该有的骂名,招致旁人的议论和仇恨,就连离开王府的时候都要因此而陡生波折。

仔细回想一下,这还是他们的第一夜之后,她喝了避子汤,忍着苦涩和酸痛,提笔写完的。

林林总总叠加起来,现在的苏栖禾最不想看见的,大概就是这首词。

可偏偏江寻澈现在能摆在桌前、抓在手里的,也就只剩下这一首词。

简直是来自命运的无情嘲弄。

而他,自取其辱。

秦王殿下垂下眼睫,瞳孔微沉,眼底染上一片浓黑,苍郁而孤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将《金缕曲》推到一旁,转而投入政务,将程誉从彬州送来的那一打文书挪到桌前,逐个翻阅。

才读完两份之后,他看到了那篇关于科举舞弊的奏疏。

然后,一眼认出末尾段落那几行字是谁写的。

且不说熟悉的、流畅的行文方式,就论那一手漂亮潇洒的小楷,就完全是苏栖禾独有。

他不久前刚刚逐字逐句地看过《金缕曲》的稿子,几乎将她的笔迹印在了脑海里,绝对不会认错。

而刚好程誉现在就在彬州,还要帮他上门送药材。

他肯定是见到了苏栖禾,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说服女孩帮他给文章写了几句收尾。

江寻澈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收紧,心跳怦然复苏,在胸前一阵乱跳。

手比脑子快,思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苏栖禾写过的那张纸从一整个册子中抽了出来。

因为家中只有劣质的笔墨,所以女孩写得并不容易,看得出笔尖分叉,蘸墨也很频繁,偶尔甩出一个墨点,总之没有过去在王府中那么从容而淋漓尽致。

可秦王把这几行字捧在掌心,端详半天,视线灼灼。

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伸出了手,指尖抚过每一道笔画,动作轻柔得难以理解。

可是,这并不是写给他的。

是程誉的呈文,小姑娘就算帮写几笔,也是给程誉的人情。

江寻澈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份东西写出来时的场景:

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女孩眉眼温柔,提笔写完之后双手递过来,说程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

程誉也会友善地笑着,读完之后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于是苏栖禾的耳尖泛起红色,连连说着谦虚的推辞。

两人你来我往,大概能聊很长时间,而且脸上都带着笑容。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如月牙,非常好看。

而她在自己面前,虽然乖顺,却很少有过这样的表情。

江寻澈捏了捏眉头,强行掐断了自己的想象。

心里泛出一阵酸涩,来势汹汹,刹那间席卷全身。

可理智又跳出来,提醒他心中的不平是毫无理由,名不正言不顺,最后只能勾出更多的烦躁不安。

这些天里,秦王强行逼着自己适应没有苏栖禾的生活,回到女孩进府前的状态。

可偶尔来一次这样的情绪失控,就足以动摇他苦心积攒良久的淡定。

就在此时,管家进来道:“殿下,长春宫里的太监来催您进宫了。”

王爷侧眸一瞟桌上燃烧的线香。

从翻开程誉送来的文书,到现在,过去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而他除了翻阅两本奏折,几乎什么都没干,只拿着那张纸愣神了。

看来今晚又要熬夜。

没关系,反正就算回到寝房,也经常失眠。

江寻澈站起身来,应声说备车出门,同时小心地放下手中那张纸。

然后,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又随便拿起两本册子,盖在那篇文章上面。

仿佛只要让别人看见他书桌正中央摆着苏栖禾清秀的字迹,他就会心虚。

殊不知这是欲盖弥彰。

时令寒凉,元熙帝最近偶感小疾,一直没有上朝,也婉言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视。

所以秦王最近一直留在王府中处理事务,很久不曾进宫。

之前他说过要搬进皇城,就连宫殿都选好了,也亲自视察过了。

可后来苏栖禾走后,搬迁的进度又被王爷一拖再拖,最后彻底搁置。

而今天进宫,完全是因为李贵妃频繁地传话出来,要见他。

刚走到长春宫的正门外,只听里面“啪嚓”一声,清脆刺耳,是一个华贵的青花瓷碗被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贵妃一字一顿地命令道:“都给我出去。”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鱼贯离开。

而秦王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定在离宝座最远的位置,隔着一整个遥远的大厅,直面贵妃那双丹凤眼中冷冰冰的怒气。

江寻澈知道母妃这般生气的理由。

也知道她把他叫进来,遣散众人,无非就是想听他自证。

也就是说,李贵妃等着悉心培养的儿子解释他近日的行为。

向她证明,他并非她深恶痛绝的那类“痴情种子”,没有对那个卑微的女孩动心,更没有因为她而影响自己的判断,耽误自己的事业。

她在等着,等了很久。

但秦王始终笔直地立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神蓄着一团浓墨,让人难以看清。

母子二人都具备着一种无形却可怕的能力,能把沉默变成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

双重的压迫作用在长春宫中,连空气都裹卷起冷冽的冰碴。

终于,还是李贵妃先失去了耐性。

她银牙紧咬,把话语一字一字从齿间逼出来,眼中带着毫不遮掩的厌恶和酷烈。

“怎么,你动心了?”

作者有话说:

江寻澈:居然有苏栖禾亲笔新写的文章,快单独抽出来让我看看!

强忍激动,看了半天,突然想起这不是写给自己的。

江寻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