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离开

◎“愿贵人与我,再不相见。”◎

果然如江寻澈所说, 第二天早朝时,元熙帝正式公布了诏书和两个案子的判决结果。

太子江翊泽被废,贬为庶人, 终生圈禁,而梅兰臣褫夺所有官位和功名,千里流放。

这个处罚比苏栖禾心里猜测的要重一些。

想必是秦王频繁进宫的这几天,又设法与皇上达成了什么新的协议。

但这已经是她完全不敢窥探的皇家机密了。

紧接着,宫中又传出来另一道更为重磅的消息:

皇上宣布,将请秦王江寻澈重回皇宫,代为辅政。

南风讲述的时候,苏栖禾正在帮管家整理王府中的老账本,听到此处,手下猛地一抖,纸页和册子哗啦啦散了满地。

她愣了片刻,目光缓缓下落, 像一片狂风中四处飘零的枯叶, 掉在地上良久之后眼睛才重新聚焦,赶紧起身去捡拾。

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

而且她几乎全程参与了夺嫡, 竟然都完全没猜到, 江寻澈手中的筹码能直接做到辅政这一步。

不过接下来, 他的宏图大业应该都与她无关了。

毕竟王爷已经说过的,她可以离开。

潜台词就是她的价值也就到夺嫡完成为止,而且,他也不可能喜欢她。

南风走过来一边帮着她捡,一边接着讲:“苏姑娘, 今日这两道诏令传出后, 殿下应该很快就要搬回皇城里去了。”

“到时候, 秦王府里这些老账本和旧的陈设应该都不会带进去,毕竟没什么用处。”

苏栖禾睫毛忽闪,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也算“没什么用处的旧物”,转而问道:“那这些资料会怎么处理?”

“按照规矩,应该是挑一个晚上拿到院子里,统一烧掉。”

年轻的随侍想了想,又补充:“烧的时候姑娘记得离远一些,还有你房间里那些稿子,也一定要记得留存好。纸质的东西最容易被点着了。”

看来他还默认苏栖禾会跟着江寻澈一起进皇宫去,甚至还会带上偏殿那些笔墨残稿。

她微微一笑,“嗯,我会注意的,谢谢你。”

哪怕知道了这些老账本马上就要葬身火中,但她还是坚持将所有泛黄的纸页全都捡了起来,分门别类地整理清楚,然后才交给了管家。

做完之后,她回到自己的书房,拉开抽屉,打开书架,将自己的手稿全都取了出来,摆在桌上是厚厚两沓。

除了秦王要求她写的东西之外,还有平日读书习字的随感和练笔。

苏栖禾在故纸堆里翻了翻,随手拿出一篇短文,从落款日期上看,写于今年的八月十九日深夜。

也就是中秋节后刚过几天,她在秦王府里还没待多久,第一次猜到了王爷的野心,从而成功通过了他的考验。

当时她在众目睽睽的中堂厅上飘然下拜,表面上说着平凉郡王的案子,实际上表明的意思就是,自己愿意献出忠诚和才华,为他铺路。

而江寻澈步履轻缓地走到她面前,捏住下颌,强迫她仰起脸,一句“如你所愿”落在耳边,恍若天降的恩赐。

就是在那天,回到偏殿的房间后,小姑娘捧着脸颊,心神激越久久不息,直到深夜依旧毫无困意,于是提笔写了这篇杂记。

心里所想的那个名字,小心翼翼地不敢在笔尖提起,但又难以抑制地从字里行间里流淌出来。

从那个时候起,少女潜藏的心思就一发不可收拾。

苏栖禾指尖抚过那个落款日期,突然想起,就在这个日子的第二天,她就被秦王殿下带到刑部,公堂之上被命令滴血为誓,最后是昏迷着回来的。

现在手臂上还留着利刃穿刺的伤疤,依旧有几分狰狞,不知什么时候能淡去。

这就是她写完那篇蕴蓄着萌芽情愫的文章之后,所收到的回礼。

那时一切尚未分明,可现在回首去看,好像结局在冥冥之中早就注定。

她应该早点醒悟过来的。

与江寻澈有关的文章和随笔还有好多篇,洋洋洒洒,拢共上万字。

苏栖禾不愿再看下去了,垂下眸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把稿子全都摊平,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码整齐,动作机械而麻木。

被任命为辅政,也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消息公开后,江寻澈今天光是奉承讨好的人就足足接见了七八批。

席间有好几个人都提起秦王府发给朝中大臣的那份声明文书,说从未见过如此锦绣出彩的官方文章,秦王麾下果然人才辈出。

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有数,能写出这种东西的大概只有苏栖禾一个人,甘愿自己声名狼藉也要帮秦王作文的,也只会有苏栖禾一个人。

江寻澈坐在首位,全程神情淡然自若。

只有听大家都在夸奖那个女孩的作品时,他的墨色眼瞳半垂半阖,这才流露出几分柔和,最后化作唇边的微微一哂。

掌灯时分,他回到王府,南风和管家来请示什么时候搬迁,因为要提前去皇宫里选好位置,安顿房间,打扫卫生,还要处理掉秦王府里废弃的东西。

王爷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就这两天吧。”

终于拿到了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储君之位,他有很多事情想做,有很多抱负想要完成。

相比之下,府邸在何处,有什么陈设,就都不重要了。

刚坐定在桌前,准备处理奏折公务,提起笔时,正巧有一滴墨水凝聚下来,滴到纸页上,然后缓慢地渗开一个圆形。

墨色氤氲,水韵淋漓。

明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圆润墨点,江寻澈凝神多看了两眼,莫名觉得,有点像是谁的眼睛。

南风正在旁边倒茶,只听殿下突然咳嗽两声,声线有点不自然地问道:“苏栖禾呢?”

“回殿下,苏姑娘现在应该在偏殿里。”

“她今天没有出去?”

见随侍摇头,江寻澈暗想,看来小姑娘也没有把昨晚说的那些“允许她走动”的话放在心上。

果然,即便他松了口,她也不会离开的。

心底有根弦被轻轻拨动,泠然一声清响。

他翻开书册看了起来,同时听见自己说:“两个时辰之后,让她来找我。”

南风自然应声,而王爷低下头,目光从一行行文字中穿行,却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走神,意识到他的呼吸节奏变快了。

是因为说定了暧昧的邀约之后,他心底的某一个部分似乎正在雀跃,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哪怕他已经不是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年了。

江寻澈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手指攥紧笔杆,强行将与女孩有关的一切从脑海里清除了出去。

但最后他今晚的效率依然惊人,原定要两个时辰才能处理的奏折,竟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全都看完了。

秦王殿下拒绝承认这还是潜意识里的期待在作祟。

搁下笔后,他站起身,索性道:“让她到后殿来吧。”

南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王府的后殿是起居之处,只有寥寥几个人能够进入。

而让苏姑娘到这里来,必定是要进王爷的寝房那是他作为贴身随侍都不被允许进入的区域。

苏栖禾原本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东西。

所有王爷赠予的用品全都留下,文稿和随笔集也留下。到头来,她能带走的,只有进府当天就给她闹了难堪的两件旧衣服。

正盯着那块洗得发白的破包袱皮愣神时,南风找了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是自己的念头被江寻澈预先察觉到了。

却没想到,是要让她到后殿去。

站在寝房门外等待时,她垂下睫毛想,按照前两次的过程,这次殿下应该也是一言不发,径直动作,使用和宣泄过后,就再也不看她一眼。

没关系,反正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门开后,她像一只乖顺的绵羊,任由江寻澈搂着腰将她一路带到了床边。

但今天他没有立刻欺身上来,而是凑到女孩面前,凝神注视片刻,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眼睛。

指腹的力度很舒服,指节不经意间蹭过长而卷翘的睫毛,给两边同时带来一阵细微的、磨人的痒。

“你的眼睛很漂亮。”他低声说。

额前飘散的碎发被他轻柔地掠到耳后,于是她的视线无所遁形,不偏不倚地被吸进江寻澈那双墨染的瞳孔里。

苏栖禾在他眼中看到深沉的夜空,里面点缀着寒星,清晖灼灼,还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心里清楚,这是她往后余生,再也不会见到的景象。

于是这一次多少放任了自己的沉溺,等到疾风骤雨归于宁静的时候,她倚在江寻澈身旁,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之前都是王爷离开,把她留在原地,但这次可是身处他的寝房,肯定要走的是她。

现在是不是到了完成任务、就此告退的时候了?

苏栖禾脸上的红晕还未褪色,呼吸也带着微喘,却丝毫不敢怠慢,仓促地支起身子,准备下床。

“殿下,我......”

不知为何,明明能感觉到江寻澈的视线就盯在背后,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没说让她走,也没说让她留下。

而苏栖禾尝试抬脚下床的瞬间才猝然发现,自己从腰肢到双腿全都酸软无力,连保持站姿都勉强。

这怎么才能回到偏殿去,不会要爬回去吧。

女孩的身子无助地摇晃了一下,心里一沉。

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无声地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继而将她整个人都拖回了**。

苏栖禾心里一凛,猛然回头。

而江寻澈正好侧眸,避开了她的注视。

他一言不发地示意她躺好,盖好锦被,然后拍了拍她的肩头,像是表达了一种“好了,睡觉吧,什么也别问”的肢体语言,

分明是很轻、很飘忽的动作,却仿佛平地起惊雷,在苏栖禾体内引发了一场电闪雷鸣的呼啸,带起周身战栗,经久不息。

是夜,她第一次留在他的枕边。

还记得刚进入秦王府的时候,便被李嬷嬷耳提面命地强调了“王爷枕畔不留人”,到头来,却在这种时候、这种境况下破了规矩。

黑暗夜色中,苏栖禾的眉眼软了下来,睫毛忽闪,正如内心激烈的波折跌宕。

原本都想好了要就此离开的。

毕竟江寻澈夺嫡功成,她对殿下的知遇之恩也算是还尽,再纠缠下去,于他于己都没有好处。

可偏偏他踩着她心灰意冷的临界线,随手又抛来一点温暖,让她的心底再次涌现不该有的希望。

说不定他其实有一点喜欢她呢?

脑海中一个声音说:或许吧。而另一个声音说:别做梦了。

满脑子的思绪都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挣扎纠结,搞得毫无睡意。

因为前一夜几乎彻底失眠,所以第二天清晨她醒得比平日晚了一些。

一睁眼就看见漆黑如墨汁的避子汤摆在床头,鼻子一皱,而原本躺在身边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苏栖禾支起耳朵听了一下,外面的客厅里有好几个人在说话,而且专门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江寻澈方才从寝房走出去的时候,会不会对他们比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还在里面睡觉,要小声点。

就像每一对寻常生活里的伴侣一样。

她脸上又一阵飞红,屏住呼吸,继续去听。

应该是南风、管家还有李嬷嬷,几个人在询问王爷关于搬入皇城中的毓庆宫的事项。

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话声音都小,现在刻意压低之后,就更是完全听不清。但年轻随侍的嗓门比较大,就算小声她也依旧能听见。

南风在问江寻澈:“殿下,在毓庆宫收拾房间的时候,需不需要单独划给苏姑娘一间?”

“我去问过长春宫的紫烟姑姑,她说按照规矩,只有有名分的女子才能得到房间,不管是正妃、侍妾还是通房。而苏姑娘......”

谁都知道没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所以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要不要给苏栖禾一个名分?

所有人都在等着殿下的答案。

可能他们作为王府的老人,以半辈子的人生阅历来看,依旧会觉得他们俩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有些奇怪,需要个解释。

苏栖禾的心脏跳得飞快,不顾双腿双脚的酸涩,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踮着脚尖走到窗边,想把他的回答听得更清楚一些。

而江寻澈的声音如愿传来,是他一贯的沉郁清冷,如玉石落冰盘。

“没有必要。”

他就用简洁的这四个字,给她的地位做了盖棺定论。

她不配有名分,也不配毓庆宫里一个体面的单间,因为在王爷眼里,她就是一个漂亮的、有几分用途的工具而已。

没用时就冷落在一旁,有用的时候再叫过来,偶尔心情好时逗弄一下,还能收获她眼里毫无保留的爱慕情意。

说不定昨晚,他之所以临时开恩许她留在**过夜,就是为了暗中欣赏她的纠结和挣扎。

工具和玩物是没有必要给予名分、没有必要倾注感情的。

苏栖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挪回**的。

床头那碗避子汤映入眼帘,都已经晾凉了,却还在散发着浓郁的、令人抗拒的药味。

这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端起来,将又冷又苦涩的**仰着头一饮而尽。

因为动作太狠,甚至还有一点药汁滑进了鼻子里,鼻腔和咽喉的双重刺激让她顿时泪如泉涌。

外面好像还在继续商讨着什么,她已经无心再去听。

抱着膝盖坐在**,咬着嘴唇,无声地哭了一阵子,哭累了,又干脆缓缓倒了下来。

讨论结束,江寻澈推开卧室的门,见女孩还平躺在那里,双眸紧闭,好像还没醒。

于是转身对李嬷嬷说:“过两个时辰再来叫她吧。”

老妇人自然点头答应,下意识要顺着门缝往里看,可江寻澈反手又把门关上了,摆明是不愿意让旁人看见里面的情景。

李嬷嬷心如明镜,腹诽两句,然后装作什么都不懂。

他们各忙各的去了,没人知道苏栖禾虽然平躺着纹丝未动,但眼角始终有泪在静静滑下,浸湿枕席,寒凉入骨。

因为已经选定了秦王在皇城的府邸是毓庆宫,所以今天一整天,王府都在忙忙碌碌,来回搬运着东西。

日落之后,江寻澈终于从公务中抽出空来,准备去看一眼。

穿过皇城大门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的护城河。

水中倒映着一弯漂亮的上弦月,顺着粼粼波光,兀自摇曳飘零。

不知为何,收回视线的时候,他心里冒出一些微妙的、不详的预感。

江寻澈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夜,就在自己凝视倒影的同时,苏栖禾也正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上真正的月亮。

夜幕低垂,孤月凌空,是一个适合赶夜路的好天气。

两件衣服已经打包好了,也提前检查过左右隔壁的房间里都没有其他人在居住,这样不会误伤别人。

她甚至拿着一个小桶,拖着肌肉酸疼的胳膊,往返好几趟去打水,填满了偏殿门外的两个水缸。

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只等王府的仆役开始院子里在点火。

等待的间隙里,苏栖禾干脆走出门,第一次绕着王府转了一圈。

反正这也是江寻澈亲口允许过的。

她第一次知道秦王府坐落在一条颇有古韵的街道上,路上石板的缝隙里生长着野草,就是最普通、最卑微的那种野草。

时令已是深秋,迫于苦寒,它们大部分都蔫头耷脑,颜色也变成历经沧桑的深绿和黄绿,不复曾经的风华正茂。

但是,等到来年春天,小草肯定会再次萌发新芽。

等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节,站在这条街道上,理应会有一条嫩绿色的路从脚下延展开来。

不过,她肯定是看不到了。

苏栖禾对自己说,没关系。

发自内心地讲,单是站在这条地处京城核心、紧邻王府和皇城的街上,就已经是过去的她不敢想象的了。

而遇见江寻澈,虽然带给她了很多的痛苦,但无可否认,这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机遇。

她很懂得知足。

今夜过后,一切往事成空,也不会再留有遗憾。

绕了一圈又回到正门,刚好看见院子里开始燃起火光。

一团橘色的、跳跃的火焰,划破了浓墨色的夜幕,点亮了她的眼睛。

与此同时,江寻澈正走在新的宫殿里过目装潢。

正厅摆放了一座华丽的烛台,点燃的蜡烛火焰非常明亮,映入眼帘时,他却突然感觉右眼皮一跳,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明显昭彰。

他脚下一顿,无声无息地回过头,朝着王府的方向瞥了一眼。

南风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摇头,压下心里的胡思乱想,“无事。”

其实除了不敢碰尖锐刀刃、不敢饮酒之外,童年生活还给苏栖禾留下过另一个毕生的心里阴影:

她怕火,从小到大,一直都怕。

在苏栖禾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她坐在小屋门口抱着一本书在读,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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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放爆竹,火星四溅,正好有一颗倒霉地落在她摊开的书上。

纸是最易燃的东西。

几乎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中那本书上就猛地绽开一朵金红色的花,带着焦黑的花边,须臾之间就将文字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爱惜字纸,硬是不肯将书脱手。

所以最后不仅没保住书,自己的手指还被烫伤,疼了很久,从此不敢生火。

但是眼下她要拿火烧掉的,就是写满字的纸页心理阴影的根源。

苏栖禾勾起唇角,笑容苦涩而悲凉。

她拢共就只有这三样东西是害怕的,然而在遇见江寻澈的一个月里全都碰了个遍。

高攀地说一句,真是孽缘。

趁着仆役转身回屋去拿其他资料的功夫,她从自己整理好的书桌上抽了一页,缓步走到院中,将纸的另一端伸进火里。

火苗跳跃着,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扑到手指上来。

她的手在颤抖,连带着那张纸片也窸窸窣窣地抖动,但没有收回。

写满簪花小楷的稿子逐渐被烧得扭曲,最先引燃的部分已经焦黑如炭。

借着火光,苏栖禾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日期是八月十九。

没想到,自己只是从两沓随笔里随手抽了一页,竟然都能精准无比地抽中她写的第一篇关于江寻澈的文章。

大概是连上苍都在叹息着说,此情该绝。

所以还是都烧掉吧,从此她就不会再喜欢殿下了。

相识一场,恩情皆尽,接下来就要尘归尘,土归土。

她该回到自己真正属于的地方去。

在第一张纸烧得正旺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举着火苗,赶回了自己的房间,毫不犹豫地将它扔到了书桌上。

桌上是她整齐摆好的其他稿子,全是最易燃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烧起来,火势飞速蔓延。

屋内浓烟滚滚,眼睛几乎被烟熏得睁不开。

但她却强迫自己站在桌前,睁大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文字葬身于此。

这一次,她没有流泪。

等到整张书桌都成了一团巨大的火苗时,苏栖禾拿起包袱,准备离开。

她会记得走之前朝院子里扔一块小石子,吸引那个仆役的注意力,从而及时发现火情。

等到众人前来救火的时候,肯定也会用上她预先准备在门口的两缸水。

这样大概就不会连累王府的其他东西了,只烧掉她的那个小屋子就好。反正等她走了,江寻澈肯定也不会再用那个房间。

临走前,苏栖禾找来一小杯酒,笔直地站在院中,面朝皇宫的方向举起杯。

遥敬秦王江寻澈,她曾经爱慕过的贵人。愿他前路顺遂,如愿以偿。

“愿贵人与我,再不相见。”

没有喝,她将所有酒液悉数浇在了火焰之上。

透明的**燃烧起来,泛出蓝幽幽的冷光。

冥冥之中的感应作祟,江寻澈猛然回过头。

视线穿过几重宫廷,远远看见秦王府的方向有几点火光。

“今晚在烧什么?”

“回殿下,应该在院子中央焚烧没有用的老账本和资料,这样就不用搬进来了。”

前面出现一座小楼,王爷径直走上去,爬了三级楼梯,站高一点再往远处看,低声说:“不止是。”

南风看了一眼,也觉出不对劲:“确实,按理来说只生一个小火堆,然后把废纸一点一点投进去就行了,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火苗。”

“难道那个仆役偷懒,把所有资料一口气点着了?殿下,要我回去看看么?”

江寻澈皱着眉,始终望向那个方向,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而是问:“苏栖禾呢?”

“回殿下,她应该在偏殿”

南风还没说完,只听王爷打断道:“这边没有什么要看的了。”

“回府吧。”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命令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是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太过诡谲难耐,挤压了他惯有的从容定力。

车夫卯足劲驾驶,骏马开始飞跑。因为速度过快,车轮每压过一次街道的砖石缝隙,都会颠簸一下。

每颠簸一下,江寻澈的心就毫无来由地跟着揪紧一分。

车窗是打开的,有夜风灌进来,拍打在他的额角,带来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火焰的热度。

还有一小片黑色的物什,仿佛认准了他似地,顺着风,飘飘****地朝他飞来,精准地落定在王爷的掌心,然后扑腾两下,不动了。

像一只罕见的纯黑的蝴蝶,已经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江寻澈定睛一看,原来那碎片是被烧焦成黑炭的纸页,有一个边角没有燃烧彻底,漏出半边字迹。

是好看的簪花小楷,哪怕被灼烧得扭曲,依旧能看出清秀的风骨。

只有一个人能把字写成这样。

秦王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下。

果然预感是对的,王府里那火,烧的不只有无用的东西。

马车终于停进院子,他下车的时候,因为要捏紧手中的碎片而差点摔了一下,好在眼下并没有人发现。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大火吞没的那间小屋。

是苏栖禾的房间。

南风大喊着叫人救火,大家一拥而上,这才发现门口两个水缸都被人预先填满了水,刚好可以派上大用。

江寻澈站在火场前,只见那小屋的房门都被吞没,里面是一片热浪的海洋,煊赫沸腾,火光冲天。

理智告诉他,这种程度的失火,里面什么都不会剩。

而现在正确的处理方法是转身回撤,到安全的地方去,指挥众人把火扑灭,然后再来调查。

但不知为何,他站在原地,表情木然地多看了两眼,忘记了后退。

热风中衣袍猎猎,火舌蔓延过来,舔舐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猛地收回手,这才如梦初醒地转身,后撤了两步,低头去看,指尖多了一道殷红的烧灼痕迹。

理论上会很疼,但江寻澈无所谓地摸了一下,觉得比起这点烧伤,还是压在心底的莫名的窒息感更让他难受。

多亏了苏栖禾预先准备好的水,不到半夜,火就全部扑灭。

等到耳边响起清越鸟鸣,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被归置完毕,接下来就是事后处理了。

南风和管家安排了其他人的休息和轮班,并肩走过来汇报。

而江寻澈已经平静了下来,一边抚摸着掌心那块黑色的碎片,一边径直问:“人呢?”

小伙子深吸一口气:“没有找到人。”

准确来说,是没有找到尸体。

“但是结合那个生火仆役的证词,还有提前备好的水缸,我觉得......”

“你觉得,应该是她自己放完火,然后离开了。”

江寻澈补上随侍不敢直言的话,面无表情,语气也很平静。

南风赶紧讲:“我们接下来会去追查苏姑娘离开的原因和方向”

秦王再次打断:“不用了。”

他也彻夜未眠,眼瞳微阖,轻轻揉了揉眉心:“我给她说过的,她可以离开。”

“不用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