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闪电将整个院子照得惨白。
屋檐廊下的大红色灯盏被狂风吹得乱晃, 窗边绘着白莲的罩灯忽明忽暗。
陆卫青站在门框处,玄青色的衣摆被狂风吹得鼓起。
他逆着光,隐在无边的黑暗里, 下颌线抿得很死, 浑身的气息又急又沉, 比他身后的电闪雷鸣还要瘆人。
他走向苏霓儿, 黑色的皂靴踩在绒花地毯上, 越过寥寥青烟升起的金鼎,站在苏霓儿面前, 与她不过三尺的距离。
无边的威压袭来, 苏霓儿在他的眸底看到无尽的凉意。
他凝视着苏霓儿, 幽邃的眸光渐寒,吐出的字符冰凉。
“给我一个你不是苏霓儿的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
当她不想再隐瞒他时,所有的哄骗全然没有意义。
苏霓儿眸光冷冷, 神色从容且平静, 迎上他的审视。
“不,我是,我是苏霓儿。”
她挑衅地望着他,将他从前受过的折辱残忍地撕裂。
“你我八年前相遇在乱葬岗, 我用铁锹打了你;”
“我用玉佩威胁你,逼着你和我一起住在东巷的小破屋。哦, 不,我从未让你睡过床, 只是让你站在屋外, 让冷风灌进你的脖子里。”
陆卫青眸色一暗, 恨意滚滚袭来,苏霓儿却似看不见, 自顾自地说。
“我让你大冬天的洗衣、让你当街乞讨,顺带挖苦讽刺你,嫌弃你衣裳洗得不干净、嫌弃你讨的吃食太少;”
“我听说神仙草很值钱,就逼着你去无回山帮我摘。下山的时候,你不幸摔下来,玉佩也碎了;”
提及此事,苏霓儿嗤笑,“虽说你当时被大花蛇纠缠,我一时心急打碎了玉佩。不过,终究没救得了你,想来你依然恨我;”
陆卫青高大的身形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下。
他的身子绷得很死,肩颈处的肌肉又僵又硬,似一头快要发怒的猛兽,恶狠狠地盯着苏霓儿。
苏霓儿一点不怕。
不同于往日里温婉乖巧的“缨儿妹妹”,此刻的她将前世的仇恨悉数写在脸上,内心的憎恨淋漓尽致。
她爱惨了如今和他对峙的这一刻。
“再后来的事,估计你也不想听,”苏霓儿笑着,眸底不乏嘲讽,“桂花酒楼八年前改头换面,取名叫鸿记家私。若是我没猜错,你就是当年买下桂花酒楼的幕后老板吧。”
苏霓儿口中的“再后来的事”,是压到陆卫青的最后一根稻草,陆卫青无论如何无法释怀。
如果说苏霓儿前面做的那些事,尚有一丝人性,那么“再后来的事”,便是荒唐。
陆卫青:“为何?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一道惊雷划过天际,将他的不堪和屈辱呈现。他的胸腔不住地起伏,喉间滚动的尽是痛楚。
八年前他想不通,八年后他依然想不通。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整整八年。
八年的每一个失眠的深夜、每一次躺在东巷小破屋的木板**、每一次想起苏霓儿,他都会反复问自己、不甘心地问自己。
她为何要这般待他?为何?!
“为何?”苏霓儿笑着,“国辅大人不是让你杀我么?我为何要对杀我的人手下留情?”
说来真是可笑。
她虽是恨透了陆卫青,但那也是入宫以后的陆卫青。
在入宫以前,陆卫青待她极好,即便后来两人闹得如此不堪,她亦讲不出陆卫青入宫前的半句不是,甚至天真地认为两人青梅竹马、福祸相依。
直到重生后,她才渐渐看清,她和陆卫青的相遇确是偶然,可偶然过后的相处,是陆卫青的步步为营。
只怪她眼瞎,没有一开始就看透国辅大人的算计。
苏霓儿甚是无所谓地侃侃而谈,陆卫青却轻易地捕捉到她眸底的闪躲。
陆卫青:“胡扯!若是你当时真在意,就不会在我摔下无回山、半死不活的时候,拿神仙草救我!”
陆卫青将苏霓儿紧紧地圈住,挡住她面前所有的光线,捉了她小巧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
那双水泠泠的眼睛,破碎迷离,除了怨恨,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痛楚。
他将她的下巴捏得生疼。
他直直地盯着她,似要望进她的灵魂、看透她惶恐不安的内心。
“我确有任务在身,可我从未伤害你,且三番五次救你。你不是不知道,你清楚得很!”
“我明明可以把玉抢回来,是怜悯让我对你一再容忍。你利用我的怜悯伤害我,可你自己时常痛苦!”
“你为何要如此?你分明恨我、分明在报复我,和国辅大人无关!”
一句“报复”,几乎击碎了苏霓儿所有的防备。
对,她在报复他、毫无底线地报复他!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事件的真相,永远啊!
她身上故意张开的尖刺,没有预兆的,全部缩了回来。
她不再尖锐、不再拿过去的伤痛羞辱他、不再要强地伪装自己毫不在意,如同一个被抽了灵魂的玉娃娃,空洞极了。
她蒙着靡丽霏雾的美目不住地滴出水来,明亮的瞳里渗满了无助和绝望,面对他的质问,她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只痛苦地回应。
“有些恨,没有理由!”
“有!”陆卫青不信,“一定有!”
苏霓儿哭得更凶了,悲伤地侧目不愿瞧他。
她说不出话,无声地落着泪,瘫软着缩下去,被他强势地箍在怀里。
结实宽厚的胸膛,是她曾经那么贪恋的怀抱,却也是她一再想要逃离的噩梦!
然而,此刻的陆卫青,近乎魔障般想要一个答案。
他颤抖着与她额头相抵,那双略带老茧的手拂过她梨花带雨的脸,细细地摩挲他掌下的每一寸肌肤,停在她凄凄轻颤的长睫上。
他拭去她眼尾的泪珠,用一种近乎哽咽的语气说话。
“给我个理由。给我个理由让我原谅你!”
他痛恨了她整整八年,在离别的岁月里,每一日都发疯似地想要找到她。
他恨不能把她踩在脚下,磋磨她、报复她、痛斥她!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撕裂她,同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原谅她!!!
他疯了,从得知缨儿就是苏霓儿的那一刻起,彻底地疯了!
院子里狂风肆起,将半掩的雕花窗吹得吱吱响、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吹得到处乱飞,却吹不散苏霓儿两世的执着。
“原谅?”苏霓儿笑了。
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她用一种可悲的眼神盯着陆卫青瞧,然后从陆卫青的怀里挣扎开,歇斯底里地对他说。
“你应该问我,问我要不要原谅你!”
电闪雷鸣下,是苏霓儿执着又悲怆的坚持、是苏霓儿积攒了两世的怨恨、是苏霓儿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发泄心中的怒火。
她委屈、她痛苦、她不甘!
她恨!!!
她可笑地望着他,那张娇艳动人的容颜映照出几分扭曲来。
“陆卫青,我不需要你的原谅,也绝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近乎将一颗跳跃鲜活的心恨恨地踩在脚下碾磨。
这颗心,封锁孤寂了十八年,从不曾为谁敞开过、从不曾为谁在意过、更不曾为谁欢喜过!
如今却被她肆无忌惮地揉I捏、玩I弄、残忍地抛弃在荒野!
他气极,面对连连后退、想要逃离的她几乎失去理智,一把将她捞入怀里。
他的大掌死死地扣住她的纤腰。
他温柔地说着,男儿骨子里掠夺的本性尽显,是凌厉也是残忍。
“你刚才说的话不算数。许你再说一次。”
他将她的纤腰掐得生疼,吐出的每一个字符是诱哄,也是威胁。
“好好说。”
他那懵懂又倔强的感情、他那连自己都不明白的讨好、他那可悲的迟来的情谊,简直可笑!
苏霓儿忽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肆意张扬、笑得绝情又淡漠!
“陆卫青,没用的!你对我再好,也抵挡不了我对你的恨。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唔!”
苏霓儿剩下的话全被他堵在喉间。
院子里下起磅礴大雨,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廊下的石阶上,砸在陆卫青的心头上。
他似魔障般,狂傲又霸道地掠夺她的呼吸、她的仇恨、她的谩骂,将她小巧的唇儿咬得殷红、咬得滋润。
带着得不到的快I慰,尽情地宣泄肮脏的心思,可怜又可悲地维护他那未来得及绽放便枯萎的自尊。
下一刻,便被她咬出了血!
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极为嫌弃地用袖子擦了嘴,恨道,“陆卫青,你疯了?!”
对,他疯了!
他执拗地望着她,冷冷地舔去唇侧的血渍,满身的戾气汹涌又彭拜。
闪电的光照在他白净的脸上,让那张俊美的容颜显出几分诡异来。
他的胸腔不住地起伏,像是一头被利箭刺伤心口的猛兽,蜷缩在猎人的脚下,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对方,却得不到半分的怜悯,反被对方嘲讽着拔出利箭!
陡然,他狂笑不止。
疯魔的男中音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只不住地笑、放肆地笑,混在电闪雷鸣里、淹没在寂寥的雨夜。
罢了,他一句话不语,转身出了月门。
在经过矮几处的时候,他将一颗血红色玛瑙耳坠丢在上面,“砰”地一声,看也没看,如同丢弃自己那颗不被待见的心。
他没有犹豫,踩着狂风暴雨入了黑夜。
*
书房里,宿期和清袂已经得知缨儿小姐就是苏霓儿的事,却不敢多提半句。
主子浑身湿透了,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干的,可他的面色比他这一身还要狼狈。
两个侍卫手里拿着擦洗的棉帕,却无一人敢递上前。
可事态已经相当紧急了,清袂不得不说出口。
“殿下,国辅大人派了暗线调查,有一支查到皇太孙妃的头上。有关皇太孙妃的生辰......”
陆卫青浑身的气势猛然低沉,瞪向清袂,清袂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陆卫青缓了缓,视线扫过斜对面的寝卧时,有一闪而过的刺痛。须臾,他沉声道。
“她的真实身份,不许对任何人提及!”
*
自从苏霓儿的身份被挑破后,陆卫青一直住在书房,早出晚归,不曾与苏霓儿同食、不曾与苏霓儿说话、更不曾打过照面。
两人像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陌生人,彼此记恨着彼此,谁也不先打破该死的困局。
七月的天本热得慌,可平白无故地竟下了场冰雹。
都说七雪飞雪是冤兆,谁知道呢?
市井里的无知稚童捡了冰雹玩,还有妇人将其做成消暑的糯米丸子,总归没人在意东巷小破屋漏了的屋顶,是否被砸得更烂。
许是天气转变得太快,苏霓儿竟病倒了,一卧不起。
请来的郎中来来去去,走了好几扎人,个个都说无碍,开了调理的方子,可苏霓儿就是好不起来。
因着生病,殷娘免了她每日的问安,日日过来看望她。
眼瞧着苏霓儿愈发憔悴,殷娘每日除了晚间歇息,几乎都到墨雨轩陪着她。
殷娘变了。
她再也不提两个孩子子嗣的事,也不强行让苏霓儿和陆卫青在一块儿了,更不会叫陆卫青回寝卧,只时常躲在没人的地方,背着两孩子偷偷抹眼泪。
这日,院子里的紫藤花快要谢了,苏霓儿缩在窗边的贵妃塌上、躺在殷娘的腿上,茫然地看向蔚蓝色天际。
那儿,褐色的墙头上,有一只自由自在的雀儿在啄食。
殷娘抚摸着苏霓儿枯瘦的脸,一遍又一遍,似不舍、更似难过。
“孩子,你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多日的不好好进食,苏霓儿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往日里肉嘟嘟的脸凹陷,没了血色,眸底的精气神也没了。
苏霓儿却笑得灿烂,反手握住殷娘的手。
“娘,女儿求您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