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陆尚不觉站起身, 在这客人本就不多的小铺里格外明显。
正当他寻思着如何跟那位老妇提及数十年前的旧事时,却见那位老妇在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后,一开始还没注意到不对, 可刚转过头又转回来,眼中逐渐浮现震惊之色。
没过多久, 却见那老妇倏地瞪大了眼睛,手指指向陆尚, 又是惊喜又是不可思议:“你你、你是——”
陆尚试探着拱了拱手,问一声:“阿婆可还记得我?”
“记得!”老妇一下子来了精神,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紧跟着便是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可是叫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汉子左看看右看看, 头一回觉得脑子不够用。
陆尚也有些受不得礼, 匆匆躲闪间也未全部躲过去, 受了老妇半礼后, 还要拱手还回去。
不等陆尚讲明二者之间的渊源, 老妇已跟她的儿子儿媳介绍道:“阿辉快来,你快点来——”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好心人,当初就是这位公子提出能替我给你写信的, 还有他的夫人……”老妇说着, 下意识在凉茶铺里找了一圈, 没寻着想见的人后,才去问陆尚,“敢问尊夫人?”
陆尚说:“我是独身来的京城,夫人并未同往。”
得了这个答案, 老妇难掩面上的失落,但她还是很快打起精神, 将当年的事再一次给儿子儿媳讲了一遍。
数十年前,陆尚和姜婉宁第一次去塘镇时,便是给这位老妇写了第一封书信,当时因念起年迈可怜,并没有收任何钱,但他们的小人画还是在塘镇掀起一阵新风潮。
陆尚在瞧见老妇的模样后,就将所有往事都串联起来,包括那汉子为什么能画出不曾在京城中流传的简笔画,又是学了什么好心人,才有了今日在城门口的免费书信摊子。
关于数十年前,老妇在镇上得好心人相助的事,她已经跟儿孙讲了很多遍,尤其是这两年上了年纪,隔上个十天半个月就会念叨一回,以至当年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她的儿子还是儿媳,基本都是可以倒背如流了,只是头一回见着真人,有种故事照进现实的惊奇感,边听边连连向陆尚投去打量的目光。
“要不是碰上了公子和夫人,你如何能见你爹最后一面啊……还有我和惠娘,如今还不知在哪个地方艰难讨生,只怕蹉跎半辈子,也等不到你回来了……这可是咱们全家的大恩人!”
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些年里,自从老妇被儿子接来京中,日子过的是一天比一天好,也碰上了许多与家中常有往来的朋友,逢年过节,又或者只是平常,总会往家里送些东西来。
老妇会记着他们的好,但这些好还是太单薄了,永远比不上被她藏在心头的那份挂念,或许在她心中,只有陆尚和姜婉宁才称得上是他们老李家的恩人。
汉子姓李,单名一个辉字,老妇姓童,儿媳则是李蒋氏。
李辉瞧着是个五大三粗、目凶面横的,却是个实打实孝敬的,便是对家中妻儿,也是极为体贴和照顾。
陆尚光是刚才在城门口看他的那一会儿,就知道这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并不会因为前来写信的人没有钱就心生嫌隙,或许言语动作粗鲁了一些,可从头到尾,也没见他赶过任何人。
与其说是不耐烦,到更像生性如此,就是个急躁性子。
童老夫人来来去去将旧事念了好几遍,可没有任何一人打断她,只管默默听着,再不时点头表示赞同。
就是陆尚很少被人这样夸,实在有些羞愧,最后只能匆匆摆手:“您谬赞了,举手之劳,算不得大事。”
然而,不光童老夫人不认同这话,连李辉和李蒋氏都在童老夫人的要求下,先后向他行了谢礼。
看童老夫人那意思,要不是因为还在铺子里,她左右也是要儿子儿媳跪谢恩人的。
陆尚汗颜,可是不敢答应童老夫人邀他去家中一坐的邀请了。
时近傍晚,京城不比其他地方,入夜不久就会宵禁,陆尚下榻的地方离城门尚有些距离,为了能及时赶回去,他也不好在此地多留,只能跟李辉再约个时间,等日后再碰一面。
而李家几人也是要赶着回家的,只恨相识的时间太短,竟叫他们没了多久叙旧的时间。
最后李辉只能耐心哄着老太太:“娘你别急,等过两天我跟陆公子见面时,一定邀公子来家中小坐两日。”
听闻这话,童夫人向陆尚投来希冀的目光。
陆尚无法,只能暂且应下。
分别前,陆尚和李辉约了两日后的晌午到羡仙楼中见面,最后寒暄两句,两相作别。
李家众人还要将凉茶铺子给关了,陆尚和詹顺安则先走一步。
等离凉茶铺子远了些,詹顺安才砸么砸么嘴:“真真是没想到,还有这般巧合的事,听那位童老夫人说,这都过了十来年了吧,他们家却能将一写信之事记到现在,也算重情重义了。”
“可不是。”陆尚应和一声,“我还奇怪京城写信怎么也有了小人画,原来是前有渊源,不过这也正好,能跟那位李哥结识了。”
“老板可听见了?李辉说要去羡仙楼见面,老板可知羡仙楼是什么地方?”在陆尚一心念书的这些日子里,詹顺安也不是全待在中转点的,他隔三差五也会进京城走一走,一来是给家人带些只京城特有的稀罕玩意儿,二来也是见见世面。
毫不夸张的说,那羡仙楼在京中的地位,毫不亚于观鹤楼在塘镇的地位,皆是极为有名的酒楼了。
陆尚也点头:“略有听说过,刚才听城门口写信的百姓说,李哥是做出海生意的,这年头出海的人还不算多,只要不碰上大风大浪,肯定能有不少赚头。”
“也不知你刚刚注意到没有,李家人的衣着看似朴素,却用的都是极细极软的料子,一看也是家境富裕的。”
“那老板是想……”
陆尚并不掩饰他的野心:“自然是对海上商路起了兴趣。”
“早在物流队刚一组起来的时候,我就有想过水路海运,但塘镇乃至整个松溪郡都在内陆地区,不靠海自然也没有海运一说,便是几条河道,也都被当地的富绅所把控着,水路也不了了之了。”
“如今既有机会结实在海上行走的人,我便想着将海运重新拾捡起来,看能不能发展一下海外商贸。”
“届时若是可行,连着西域的商路,带海上商路一起,可以同头并进,也算陆氏物流发展壮大的另一机遇了。”
旁人听见这话,或许会质疑陆尚决定的可行,但詹顺安跟他太久太久了,早知能从他最终说出的决策,多半都会落到实处。
他唯一担心的:“可是老板,朝廷不是有命,为官行商二者不可兼得,您这已中了举人,若是又进了殿试得以授官,您手下的生意又该如何呢?”
陆尚转头看他一眼,笑问道:“你可知今春会试的最后一道题是什么?”
詹顺安愣了一下,不知这与他们所说的有何关联。
陆尚没有点明,只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只怕上头那位,是有意在商途做出点东西来了……”
今日时间已晚,安全起见,陆尚就没叫詹顺安去京郊的中转处,而是自行掏钱给他订了一间客栈房舍,离着他住的地方也不远,快步只要一刻钟就能到。
陆尚回到暂住的小院后,冯贺和庞亮全都在家里了。
会试结束,京城里学子们组织的诗会宴会又多了起来,陆尚不喜风雅,也不愿去凑这个热闹,所有请帖全推拒了。
倒是庞亮对同届的考生颇感兴趣,跟冯贺商量后,一同赴会参宴,他年纪又小,去了也不会受人为难,只管在一角听着站着,这些天倒也见识了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读书人。
转过天来,陆尚仍是没在家中久留,他趁着清早出门,跟詹顺安又去了京城有名的几个商街转了转,还主动跟几家铺子问起需不需要专门押货的物流队。
奈何能在京城开铺子又雇得起物流队的,基本都是有些门头的,他们有固定的合作伙伴,哪怕物流队的条件看起来更好,也不愿与旧人结怨,冒险去尝试新的合作伙伴。
陆尚和詹顺安心态尚好,被连着拒绝了七八次也不见丧气,索性先不琢磨生意上的事了,只管在各个铺子里闲逛起来。
詹顺安才成亲不久,正是和新婚妻子蜜里调油的时候,他家里又没有其他人,看见什么好东西都想给妻子带一份。
陆尚也是不逞多让,但他除了给姜婉宁带些东西外,还会顾着家里的几位长辈,临结束前又想起尚未出生的小崽子,转头又进了一家首饰铺,买了一枚男女皆可配搭的小长命金锁。
夜幕降临,又是一天过去了。
同一时间,会试主阅卷官将专门挑出的三十几份试卷送入宫门,抱着已糊名的试卷等在御书房门口,只待圣驾到来。
没过多久,皇帝抵达。
主阅卷官将三十几份试卷送上御案,而后便是退后半步,侍立一侧,在皇帝开口询问前,绝不随意开口。
却见当今圣上面容英武,约莫是久居高位的缘故,眉眼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之意,一举一动间尽显威严。
而久在朝中的主阅卷官更是知道他们陛下是个如何说一不二的人,就说此番恩科,朝中半数人认为去岁受灾情况尚在可控范围内,是无需开恩科的。
可这位陛下以一句“朝中无人可用”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这话简直就像给了所有朝臣一巴掌,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了。
后来便是这回春闱,会试试题皆是中规中矩,难易有序,唯独到了最后一题,皇帝一意孤行,第一次将商与士落于科举场上。
主阅卷官看了这么多份试卷,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在言商之低贱,哪怕偶有本就商籍出身的,竟以己之出身为耻,大肆歌颂皇帝改革科举制度的大恩,又再三保证,日后若有幸入朝为官,定将摒弃家中生意,绝不沾染铜臭。
然而能叫皇帝力排众议写到会试最后一题的,岂会如此简单?
皇帝在朝中根本没有隐瞒,最后一题所有言否者都注定落榜,言辞含糊中立者,再凭其他作答情况排名,唯有言之凿凿写出行商与入仕并不冲突的,方有可能更进一步。
今春会试考生共计九百余人,阅卷官挑花了眼,最后也只挑出不足五十份最后一题满足皇帝要求的,刨去前面答得实在太惨不忍睹的,最后只余下三十二份。
因着皇帝说过他要亲自阅览最后一题作答情况,其实间接也表明了会插手会试排名。
毕竟能叫皇帝青睐的答卷,阅卷官岂敢不录?
总之今年会试,从出卷人到阅卷官,皆是心神俱疲,头一次羡慕起监考官的简单来。
主阅卷官本以为,他们精心挑选出的三十几份试卷,不说字字珠玑,好歹也是能入皇上慧眼的。
哪成想头顶纸张翻阅的声音越来越大,翻页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皇帝更是时不时发出一二轻啧声,听那动静,实不像满意的。
主阅卷官的汗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过了不知多久,却听头顶的动静忽然慢了下来,主阅卷管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皇帝正举着一份答卷,在烛火下看得格外仔细,那始终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看至最后,竟是放声大笑:“好!另辟蹊径,言之有理!这才是朕需要的人才!”
如此高的评价着实让主阅卷官惊了。
这回阅卷的官员都是在官场浸**十几年的,基本都是出身士家,最不济也是农家子,对商户自存了偏见。
因着这份偏见,他们实在看不出最后一题作答的好与不好,无非就是能不能将他们勉强说服了,逻辑又通顺的,那基本就能做甲等,还有几份虽答了是,但整篇文章的逻辑都不通顺,论及官商同行,只怕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说服这些阅卷官了。
若不是为了给皇帝交差,这些答卷最多也就只能排在末流。
御案后,皇帝将手里的试卷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遍,可是叫底下的主阅卷管抓心挠肺,实在想不出会是哪份答卷。
直到皇帝亲手撕了糊名,沉声问:“这个——陆尚,可有他前面的作答情况?”
主阅卷官赶忙收回心神,匆匆到一侧的答卷中翻找,最后在中间靠下的位置找出陆尚的答卷,他只瞧见了头一页的一二作答情况,脑海中竟也有了几分印象。
他想起来了,这人的答卷当时还被几个阅卷官夸赞了一番,直称真切务实,落于实处,便是算数也不错,除了诗赋稍显平淡些,其余皆可评至甲等,便是被诗赋拖累了,最后也出不去乙等的。
当时还有人戏言:“这名考生的作答风格倒与王侍讲颇为相似,若是叫王侍讲看了,定会生出爱才之心。”
待想起这份答卷的情况,主阅卷官一颗起伏不定的心可算落了下去,他将试卷双手奉上:“禀皇上,这边是陆姓考生的试卷。”
先不论最后一题的作答情况,只说前头的,既能入了他们这些阅卷官的眼,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然而,主阅卷官到底还是低估了皇帝欲行商事改革的决心。
时间缓缓过去,久至他站的双腿都已发软,才终于听见皇帝发出声音,他细细摩挲着答卷,眼中皆是满意之色。
他叫人拿来朱笔,亲自在考卷上写下“头名”二字,做完这一切,方将主阅卷管唤至桌前:“你且看看,此卷可当得头名?”
主阅卷官第一眼就瞧见了朱批,能叫皇帝钦点头名的人,他们这些人既没打算忤逆皇命,定然也不会再提出疑义了。
总归只是恩科,他们若想选心腹,待来年正科再选也不迟。
主阅卷官装模作样的将试卷翻阅了一遍,实则全是在想这位陆姓考生是何来头,最后想不出头绪,只得作罢。
同时他将手中试卷放回桌案上,高声道:“陛下慧眼识珠,臣并无异议,恭喜陛下喜得良臣!”
皇帝得了满意的答复,面上的笑容更是真挚了。
但他好歹还摆了摆手:“殿试未启,最终结果还未定呢。”
主阅卷官心中腹诽——
就是殿试还没有开始又如何,难不成皇帝钦点的会元,到最后连三甲都入不了?
不管心中如何想,主阅卷官嘴上还是要恭维着的,直将皇帝哄得心满意足,方捧着试卷从宫中离开。
至于他带来的剩余三十多份试卷,皇帝也挑了七八份尚可入眼的,虽没言明名词,但总归不会太过落后,再其他未被问询的,一来不被阅卷官喜欢,二来也未能叫皇帝青睐,等送回去也只会被放于最后,且看有没有那个运气缀在榜尾了。
伴随皇帝钦点出头名,会试阅卷也算暂告一段落。
只待他们将剩余试卷排出名次,最多不过五天,便能将会试名次排列好,张榜公布。
……
陆尚并不知宫中发生的事情,他只是在一夜休息后,转天如期去了羡仙楼,经小二指引,去了二楼雅间,与李辉碰面。
这回没了童老夫人在场,李辉对陆尚虽还是热切,但总归不似上回那般热情得叫人招架不住了。
两人坐下后难免又提及三两往事。
李辉说:“当年我也是被邻居介绍,机缘巧合才入了海商行当,海上行商实在太吃运气,又要看航线途径,又要看海上天气,二者缺一不可。”
“我在出海的头几年只是在船上打杂工的,比之学徒还不如,毕竟学徒好歹还能学一门手艺,而我除了能吃饱饭,再就是学一学扬帆使舵,这些东西待下了船就全无用处了。”
“这也是为何我出门好几年不回家,亦不曾往家中去信的缘故,娘她说得没错,当年若非有陆公子好心,只怕我要错过太多太多,这份恩情,值得我李某记一辈子!”
陆尚微微颔首:“也是我们夫妻与老夫人的缘分,当年也是因着给老夫人写信,我们才有了支一家书信摊子的打算,虽也赚不得几文钱,好歹也算有点事做了。”
李辉点头:“我这些年得了些许机缘,也算从小小船工熬出头来了,现在有两艘自己的船,虽比不得其他大船,但在临近的几个国度徘徊也是无碍的,这不这几年我赚了点钱,便学着陆公子和尊夫人,欲与人方便,方在城门口替人免费写信。”
陆尚赞其善心,说着说着,话头便不觉引到他的海商上。
与人行商最讲诚恳,若是最初的态度都没有摆好,便只会叫对方觉得这人不诚恳在,再好的机会只怕也会流失了。
于是陆尚如实说:“我也不瞒李哥,当日我在城门见到你,却是被李哥的小人画所吸引了,当时只是好奇,惊讶于京中竟也有这等连字带画的书信,后来又听说李哥有海上的行当,我实在是对海上的生意感兴趣,便腆颜来问一问。”
李辉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陆公子也是想出海行商?”
“是有这个意思,却也不尽然,不知李哥这些年可听说过物流服务?”
李辉点头:“略有耳闻,听说是从松溪郡那边兴起的,松溪郡也算我的老家,这才多关注了一点,只是那物流生意不在京中流通,我了解也不多。”
陆尚轻笑:“小弟不才,正是那物流生意的老板。”
随后他将陆氏物流的服务范围仔细介绍了一遍,最后再问一句:“不知李哥在海上行走,可会雇佣镖局?”
李辉听了那陆氏物流的情况后,正是心生震惊的时候,闻言下意识回答:“自是不曾的,镖局只管陆地护送,出海虽也要防海匪,但普通人经不住长时间坐船,更别说提防海匪了。”
“就说我之前待的那条大船,包括我自己的这两艘船,船上的护卫人员都是从长工中选出又经训练的,或许比不得镖局的人身手不凡,但至少是适应长时间的海上生活,不会出现反常。”
“我听陆公子的意思……”李辉渐渐琢磨过味来,“陆氏物流行的也是押送生意,可是也想在海上替人押货?”
“正是如此!”陆尚笑道。
前些年出海的人少,所谓海商也只寥寥几人,便是这些年出海的人多了点,但比之陆地上的商人,实在不值一提,就说李辉他常走的那条航线,轻易碰不见其他商船。
而海外国都繁多,能达成的生意自然也不在少数,莫说只是陆尚想加进来,便是再多几人,也不会出现利益冲突的。
因此,李辉倒也没拒绝,他只是迟疑:“可是常在地上行走的人,到了海上还需长时间适应……”
陆尚之前只想着开辟一条航线,确实没有考虑这么周全,他点点头:“我知晓李哥的意思,不光是船工,便是能出海的船我也还没有定论,只突然有了这个念头,实际好多事还没周全呢。”
“我现在是这样想的,我若是想送几位长工跟李哥到海上走一趟,不知李哥这边可是方便?”
“当然,我并不是说白白蹭了李哥的商船,李哥这边要是有载人的经验,那我就按着你之前载人的经验给钱,若是没有,那李哥且看有什么是我能办的,做一次资源置换也是可以的。”
陆尚还不认识其他海商,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李辉身上。
倘若他的船不许外人登船,那他只能再打听其他海商,看是出钱还是什么,总要想法子送几个人去海上走一圈的。
甚至他都想着,等过两年得闲了,又置办下自家的大船,他自己去海上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好在李辉听了他的请求后,半点没有犹豫的就答应了:“只是跟着一起出海当然没有问题!”
“至于说什么报酬置换这些,陆公子实在是见外,我那船上本就有空位,十几人又占不了多少位置,便是再多来些也无妨。”
陆尚厚着脸皮说:“除了叫人跟李哥你的船出海走一圈,其实我还想叫他们学一学掌舵辨认航线这些……这些可是机密?”
李辉大笑:“晓得晓得,我明白陆公子的意思了,这也没什么,掌舵辨认航线这些,随便找一个海上熟手都是会的,到时我能带就亲自来带,我若是忙不过来了,就把他们分给底下的管事,大家都是常年生活在海上的,说句比陆地还熟悉也不为过。”
既是敲定了大方向,陆尚喜不自禁,以茶代酒,再三谢了李辉,无奈他近日离不开京城,也没法挑选能出海的长工,只得放弃月底跟船出去,且等下一次机会。
李辉也是这时才知道:“陆公子竟是入京赶考的!”
他这时的惊讶可远超知道陆氏物流存在的时候,尤其是得知陆尚已是举人老爷后,更是肃然起敬。
他轻啧两声,有些不理解陆尚放着好好的举人老爷不做,操心各种生意是为何,但两人关系还没熟到这么份上,有些事他只在心里猜测一番也就罢了,并不适合问出口。
在后面的聊天中,陆尚得知李辉从海上采买来的货物是直接在京城售出的,他们的货物直接销售给等待京城的各地走商,等这些人往大昭各地运送,也省了他们再找销路的功夫。
陆尚说:“日后李哥要是想自己卖这些东西了,若是铺子开到外地,倒可找我帮忙押货,我们陆氏物流在京郊也有中转点的,反属京城范围,无论货物多少,一日就可送达,所有因为运送不当产生的损耗,皆由陆氏物流赔偿。”
李辉记下:“那好,等过几年我有这个打算了,一定来找陆公子!”他又主动给出自家地址,方便日后陆尚来找。
两人又多聊了几句生意上的事,眼看时辰不早了,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各自道了别。
海商有了苗头,但到底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陆尚便也没着急,他只把这事跟詹顺安粗略讲了一遍,又叫他等回去后可以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愿意常年出海的,至于再深一步的安排,日后再谈也不迟。
……
一眨眼间,又是三日过去,五月十八,会试放榜。
自得到会试阅卷完毕,不日将放榜的消息后,冯贺和庞亮日夜难安,到了放榜这日更是早早就去了衙门外,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看见结果。
陆尚原本对考试名次没那么在意的,可受了他们两人影响,也不禁紧张起来,又因记不清考场上的作答情况,更是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落榜了。
他没有跟冯贺等人去衙门前人挤人,但留在家中也是什么都看不进去、什么都做不下去,最后索性出了门口,在家门的门槛旁坐下,望着往来匆匆的人们,静静等着消息。
辰时三刻,会试张榜。
冯贺和庞亮来的算是早的了,他们有幸待在比较靠前的位置,自然也能第一时间看清榜上名姓。
冯贺知晓他的水平,也不报什么排名靠前的希望,只从最后一名往上数。
此番会试上榜者共计一百八十人,当他看到第一百五十位都没寻着自己的名字,心都凉了大半,实在不觉得自己能考得再往前。
而庞亮却与他正好相反,他第一时间去看了头三名,在发现并没有自己的名字后,眼中闪过一抹失落之色。
但是下一刻,他猛地回过神——
“是师公!”他惊呼一声,反手拽出了冯贺的袖子。
“什么师公?”冯贺正心凉着呢,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庞亮在他耳边喊道:“你去看榜首!你快看榜首是谁!”
冯贺下意识看过去,在瞧见榜首的两个字后,又是心下一惊,一句震惊之语脱口而出。
而不等他从这份震惊中回过神,就听庞亮又说:“上榜了!冯哥你和我都上榜了!你排二十四,我排二十五,咱俩挨着!”
“啥?”冯贺只觉他短时间内受了太多冲击,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了,眼前有点发白,连着红榜上的字都有点看不清。
庞亮虽失落于自己未能拔得头筹,但他今年尚未及冠,已成贡士,也算不错,再说头名也不是外人,高兴也是应该的。
过了好一会儿,冯贺才顺着庞亮的指点去看,果然在第二十四和二十五的位置上,相继看见了自己和庞亮的名字。
他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一会问“那真是我”,一会儿又问“我怎么可能排在你前头”,总之是各种的不敢置信。
而他们两人的接连惊呼,已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庞亮又赶着去给陆尚报喜,最后看了一眼红榜,就拽着冯贺从人群里挤出去。
便是两人即将到家,冯贺还是一副回不过神的样子。
陆尚瞧见他的模样后,不禁问一句:“可是落榜了?”
庞亮大声回答:“没有!上榜了!我们都上榜了!我和冯哥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四,师公你是榜首,你是会元啊!”
“啥?”这一回,陆尚给出了与冯贺一般无二的反应。
就如冯贺不相信自己能排在庞亮之前一般,陆尚也不觉得他那半吊子水平能成为会元。
然事实摆在眼前,放榜后不过一个时辰,就有报喜官将会试榜单送至家门口,又亲口恭贺了三位新晋贡士。
一个是圣上钦点的会元,一个是为及弱冠的贡士,随便哪个拿出去,都是数年难得一见的。
报喜官乐得与其交好,本就庆幸自己能领这样好的差事,待得了陆尚他们给的赏钱后,讨喜话更是一套接一套。
等送走了报喜官,三人先后回了院子,又将大门合上。
陆尚终于从不真实中回过神来,联想到冯贺和庞亮排名的先后,他隐约有了一点猜测。
陆尚问:“你们可还记得策问最后一题?”
待得了肯定答案后,他又问了两人的作答情况,对于官商同为一事,庞亮以稳妥为主,没有说不行,也没有说行,而是从两方面分析了优缺,将最后的选择权归于上位者。
冯贺就不一样了:“我当然要写行了!我家里就是商户,要是写了不行,岂不是打自家的脸。”
陆尚万万想不到他的想法竟如此简单粗暴,片刻怔愣后,便是哑然失笑。
庞亮问:“师公可是有什么高见?”
“高见算不得,当时刚拿到试卷时,我就对最后一题起了疑心,按理说圣上科举改制才几年时间,定然要先将科举新制稳下来,朝臣对商户偏见已是根深蒂固,必然不会问及这等问题。”
“如此,能将这等问题放到会试试卷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你们且想,能允商籍子弟参加科考的人,又岂会坚定地认为官商不可同为?”
“冯贺你该是知道的,去年松溪郡大旱,圣上为褒奖松溪郡商户之义举,除了赐匾褒奖之外,还私下给了恩典,允其子弟入朝后继续经营家中生意,可是有这一回事?”
冯贺点头,并不否认。
陆尚又说:“既然去年就显现了官商同为的可能来,这最后一题的观点,岂不是不言而喻了?”
陆尚本就真心实意的以为,经商和做官其实并不冲突,那等贪污腐败之辈,便是不许其行商,也并不妨碍他们压榨百姓。
而真正清廉之辈,便是允其行商,只怕到头来他经营所得,还会补贴了百姓。
官商勾结本无罪,有罪的是勾结双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听了他这一番分析,冯贺恍然大悟,而后便是庆幸:“还好我当时没有写否,不然定是与殿试无缘了。”
庞亮却是有些懊恼:“我当时只想着快快作答了,却未分析这么多,果然,试卷上的每一道题都不是有的放矢的。”
“你到底年纪尚小,这些年又一直念书,对很多事情没那么多了解,也是今年考题不走寻常路,不然这头名也未尝不是你的。”陆尚宽慰道,“日后再接再厉罢。”
庞亮轻轻点头,在心里将陆尚的话琢磨了一遍,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年里他始终跟着姜婉宁念书,对所有朝政时事的了解皆来源于书本和老师讲解。
若是问他自己对民生诸事的认知,他并未真正参与到其中,也做不到换位思考,一切只是照本宣科罢了。
想明白这点后,庞亮再不觉他的排名有什么不对,若是当真论心,只怕他的心迹根本不配为官,只有真正深入到百姓生活中,方能知晓他们真正所需,才能明白做官做的是什么。
……
会试结果出来后,陆尚立刻写了信寄回家中,只是不知道何时能到,兴许等书信送到姜婉宁她们手中时,已是半月一月后了。
而随着会试放榜,殿试安排也紧锣密鼓地公布出来。
殿试安排在五月最后两天,头一天是笔试,于金銮殿上当场作答,其间或有圣上亲自巡考,但也并非绝对。
第二日则是由皇帝亲口问话,当场定夺殿试排名。
陆尚他们院里三人皆过了会试,风声一传出去,顿是引来不少人拜访,他们着急准备殿试,自是不堪其扰,只好赶紧联系了牙行,又换了个地方,最后再住上半个月。
为了半月后的殿试,三人可谓头悬梁锥刺股。
陆尚未曾想自己能成为会试头名,当结果超出了预期,这人就难免想些更高的目标了,他倒也没想什么状元,探花还是能想一想的吧?
而冯贺能考出这样好的名次,更是打了鸡血一样,势要再进一步,争取得个小官做做。
相对他们两人,庞亮还算没那么紧绷,他已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外出游学两年,等真正见了百姓生活,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