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灾之下, 衙门每日击鼓鸣冤者与日俱增,或为状告邻里乡亲,或为家中亲眷求一庇护, 又或者是怀疑城门施粥官兵中饱私囊,也要来求郡守大人探查一个清楚。
郡守不忍叫百姓生活雪上加霜, 便免去了这段日子的杀威杖刑,无论什么冤情或诉求, 尽可以在击鼓后找师爷登记记录,待他空闲时再做处理。
若是实在着急的,也可以等在衙门中, 只是郡守大人近来常在外奔波, 下到底下城镇视察的情况也是常有, 碰上不巧的时候, 等上三五天也不一定能见到人。
姜婉宁早就打听清楚了情况, 击鼓见了衙门留守的衙吏, 讲明来意后, 又被带去后头等候。
也是她运气好,她只在衙门等了一天,当天傍晚就等到了衙吏的传唤, 听说是郡守大人才从城外灾民营回来, 沐浴熏香后便来处理冤案惨案。
衙吏又按照先后时间给等候的百姓发了号牌, 待郡守处理完私事后,就会传人入衙门后的府院。
姜婉宁的号牌排在第十三位,她后面还有十几号人,除非郡守是打算通宵处理案情了, 不然只怕到天黑也处理不完,姜婉宁只求能轮上她, 不然日后还要慢慢等。
又过半个时辰,衙吏过来喊了第一号人出去。
前面的四五人处理很快,基本一人一刻钟就可以了,这些人回来后有喜有悲,也有一个面上带着不忿,但不管他们情绪如何,总归是没有对郡守怨怼的。
后面的处理速度就慢了些,姜婉宁听了一耳朵,好像是涉及了命案,郡守将告官的百姓留下,又派了衙吏去捉拿嫌犯,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人,方才叫了下一个。
姜婉宁心下着急,便也没有过多注意其余百姓的状态。
好在又过一个多时辰,衙吏再次进来:“十三号,入!”
姜婉宁顿时站了起来。
她在一众百姓中很是显眼,全因其余人都是衣衫简朴破旧的男子老汉,只有她一介妇人,虽已换了朴素衣衫,可光是没有补丁、干净整洁这些,瞧着也不似寻常百姓。
在她跟着衙吏出门口,余下的人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谁家的娘子,怎叫一个妇人来公堂上了,她家男人呢……”
“我猜她家男人肯定是出了事,要不然怎会轮到一个妇人击鼓,不过也正常,这几月死的人可不少。”
也亏得姜婉宁跟着衙吏走了,不然听见这些人对陆尚的编排诅咒,说不准心里会积多少气。
府城的县衙与郡守宅院是在一起的,无非是一前一后,前面是公堂,后面就是郡守的私宅。
因今日时间太晚,不适合开堂办案,郡守又不愿走公堂上那些琐碎流程,才把接见百姓安排在了私宅的偏院里,用几盏屏风做间隔,只在一处矮桌前办公。
这才处理了十几桩案子,矮桌就被案卷堆满了,剩余纸笔全部委委屈屈地挤在一边,一个不注意,墨点全沾在了郡守衣袖上。
郡守在外访查一整日,回来后连口热饭都没吃,又紧接着处理起百姓的事情来,绕是他身子骨不错,连日操劳下也难免显了疲态。
他在等下一人的空隙里,叫身边的小厮去准备一碗素面,又问旁侧的衙吏:“还有多少人?”
“回大人,等在衙门的尚有一十六人,另有待处理案件一百七十二桩,师爷们能处理的都处理过了,剩下这些还需大人过目。”衙吏话落,郡守头痛地按住眉心。
正这时,却听院口传来通报声:“陆姜氏谒见——”
郡守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好了表情,重新端坐,小小一方石凳,也不掩他身上的端庄正气。
姜婉宁在衙吏的指引下听在郡守十步之外,为表对大人的敬重,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脚尖上。
可不等她跪下参拜,却见前方属于郡守的衣摆晃了晃,下一刻,头顶传来对方惊讶的声音:“二小姐?”
姜婉宁诧异地抬头头,望着郡守那张隐有熟悉的面孔,好半天才想起:“曲叔?”
……
就在姜婉宁在府城多有奔波之时,陆尚在塘镇的处境着实算不得好。
他在抵达塘镇第二日,就被拽去了衙门中,陆氏物流在塘镇也算比较大的生意了,他作为陆氏物流的幕后老板,被安排的位置也算靠前,只在第二排,稍微一抬头就能看清主位上的人。
陆尚在塘镇活跃多年,与衙门的关系还一直停留在签契书的层面上,他虽有受过福掌柜等人的提点,逢年过节会给衙门里的官吏送些东西,但那只限于跟他常有交道的师爷主事等人,至于当地县令,那只在衙门口远远瞧见过几次,真正面对面说话却是没有的。
陆尚对县令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塘镇县令姓施,已经在任十四五年了,于政务上不算勤勉,但这些年天下太平,他手下也没出过大乱子。
他上次见到县令还是两年前,在衙门门口碰见了从外面回来的施县令,该说不说,两年不见,施县令的身材有肥壮了一圈,本就不小的肚子如今更是高高隆起,说句话都要颤两颤。
“……”陆尚只瞧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之后的发展正如他和陆启等人提前预料过的,镇上商户虽小有积蓄,可经历了上次逼捐,如今也剩不下多少了,能拿出比上回银钱更多的,加起来才只有四家。
更多还是只能拿出几百两,这还是挖空了家底才凑出来的。
施县令一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了一众商户的禀报,面上的表情逐渐收敛起来,最后重重一拍桌子:“尔等而知对本官撒谎的下场!”
“大人息怒——”堂下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到最后,施县令只说最多再宽限三日,三日后若还是捐不出应有金额,那他就只能以忤上不遵问责。
施县令想了想又说:“本官也并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若是实在拿不出银两,那也可以等值房契地契相抵,本官记得那个谁……”
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老头:“本官记得你家在镇上开了几十家裁缝铺是否?刚刚哭穷的人里属你声音最大,既然你家中拿不出钱来,便用那些铺子相抵吧!”
此话一出,被指的那个老人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施县令不满地轻啧一声,挥挥手:“还不快把人拖下去,留在这污本官的眼吗?”
“尔等也别不情愿,你们捐出的银钱,也并非是为了本官一人,还不是老天降下大灾,本官治下百姓深受其害,偏生塘镇素来清贫,本官若要救济百姓,只能对尔等寄予厚望了。”
“去吧去吧,三日后,只希望诸位别叫本官失望啊!”
施县令又是冠冕堂皇一番,随后也不说散,自行站了起来,左右叫了三四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堂厅,便是出了门,还能听见他不加掩盖的问询:“海棠姑娘今晚可有空?把海棠姑娘约来本官府邸吧……”
众人面上真真青红,有那脾性大的,已是大口喘着粗气。
可身在县令地盘,他们连一句抱怨都不敢,只能步履沉重地从堂上离开,闷头钻进自家车马轿子中去,连声哀叹湮没在咕噜咕噜的车辙声中。
陆尚本以为,暂且混过这一次,之后三天还能跟其余商贾商量商量应对之策,谁知当天夜里,县衙就来了人。
他暂住在长工宿舍中,一推门就见了四个衙吏打扮的人,几人抱拳到:“大人有言,如今不太平,为保镇上善人安危,特命我等前来保护陆老板。”
这下子,连陆尚也绷不住脸色了。
为了验证他的猜测,转日他去了街上,在街上走了大半日,碰上四五个出来的商户,其中有两个还是与陆氏物流有合作的,见面都能问声好。
而这些人身边无一例外都有衙吏看护,打着保护的名义,实行监视之责。
几人碰面时未曾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当不认识,视线稍一交汇,就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但他们全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愤然和悲痛。
陆尚下午回到住处,赶紧着急了周围的几个管事来,包括陆启和陆显也在。
自从去年姜婉宁见了陆明暇后,在她的影响下,陆尚便有意提拔陆显,陆显此人算不得□□,办事也不如陆启老道周全,好在足够听话,吩咐下去的事能一板一眼做好。
这么大半年过去,他的工钱也涨了些,于家用也稍微富裕了两分。
至于他家的女儿,当时以陆奶奶的名义接去府城看过,连府城里最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措,只劝他们再多攒几年前,有机会送去京城里瞧一瞧。
于是从看过到现在,小姑娘只维持着基础的汤药,保证眼睛的情况不会恶化,其余什么药方偏方则全部停了,余下的银两全存着,试图等一个去更大更好的地方看诊的机会。
陆明暇的眼睛治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夫妻俩也不是没想过放弃,谁知几年下来,他们两人始终没能添了二胎,在不考虑纳妾的情况下,只好继续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再说纳妾都是大户人家的事,轮到农户出身的寻常百姓家里,合离再娶都是极少见的。
事态紧急,陆尚也顾不得问候诸人家眷。
他将跟来看守的衙吏挡在屋外,压低声音将情况讲了一遍,最后问:“诸位可有什么办法?”
当日从府城离开时,陆尚为了保证不走漏风声,并没有把姜婉宁的打算告诉第三人,便是到了现在,陆启他们也不知道他还留有后手。
众人一阵气愤后,有人红着脸:“那不如就拼个鱼死网破!”
可更多人还是目含绝望:“那可是县令啊……自古民不与官斗,县令偏要如此,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老板,不如我们还是赶紧凑银子吧……”
陆显没有吭声,可对于后者,还是轻轻点头表示了赞许。
三日期限实在逼得太紧,塘镇眼下又跟围城一般被困着,便是陆尚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一群人说来说去,要么就是拼死向郡守大人揭露县令恶行,要么就是忍一时平风浪静,说不准捐了这次后,县令就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了。
陆尚扯了扯嘴角,并不觉得县令会就此收手。
而眼下他只能先用一些房契地契把银两凑足,先将三日后的见面应付过去,只有预留出足够的时间,方有机会施展旁的应对措施。
若说其他商户家中总会置办一些铺面,陆氏物流走的是运输生意,大多数情况下是用不到铺子的,陆尚在塘镇经营这么多年,也只买了些能用做仓储和居住的宅院。
眼下将他陆氏物流的宅院清点了一遍,勉勉强强找出三座空闲的宅子,硬是凑齐了五百两。
而施县令要求第二次捐款必须比上一次多,他又添了五十两散银,也算满足了县令要求了。
后面两天,镇上并无太多变化。
街上的铺面除了粮铺和医馆,其余全关了,医馆前也是人可罗雀,只有粮铺外还是一如既往的人潮涌动,往往一家铺子外,拥挤的百姓能堵住大半条街。
好在长工们的宿舍习惯存些粮食,眼下稍微节俭一点,再吃个一月不成问题。
三日期限一到,陆尚在衙吏的看守下重返县衙,这回一众商户没有多说,只管将拼了老命挤出的银票地契交了上去,全是正好卡着上回的线,多余一点也没了。
施县令面露不满,但好歹有了点收获,冷着脸也算接受了。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再次敲打一番:“这不还有钱了吗?合着你们上回是合起伙来骗本官的,哼!不过看在你们又为我塘镇做出贡献,本官就免了你们上次的罪状,之后本官要继续救济塘镇百姓了,尔等要是没什么要事,就此退下吧。”
施县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跟在他身后的师爷瞬间明悟,上前半步,当场赶起了人。
一众商户捧着东西来,空手夹着尾巴走,这心底的气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明白的了,好在他们交了东西上去,衙吏也跟着撤回去了,算是暂时恢复了自由。
一群人在县衙门口凭眼色交流,不知谁提了一句:“今晚去观鹤楼啊?好好好,我记下了,张老爷晚上见!”
“哎我也记着了,今晚观鹤楼,晚上再见——”
众人心领神会,约好了时间地点,只等晚上赴宴时再行商量。
再说两次逼捐,观鹤楼也未能免除,只是冯家人毕竟不在,福掌柜说是掌柜,但实际也还是个不能做主的下人,正是因为这,他才有了借口少捐,两次加起来只捐了五百两。
施县令好财不假,却也是个“有分寸的”,就比如这两次逼捐,被他压迫的全是根基就在塘镇的,其余只有管事掌柜在的,象征性的捐一部分就好,而他也怕把事情闹大,到时传出去就坏大事了,只将压榨范围控制在塘镇之内,谅他们这些小商小户也翻不出风浪去。
塘镇的商户虽约定在观鹤楼一聚,但陆尚并不觉得他们能想出什么解决办法去。
果不其然,众人在观鹤楼待了一整个晚上,最后也只能试探着往外送人,若是能联系到府城的郡守大人,大人又要帮他们,这事就能解决了。
陆尚作为陆氏物流的掌控者,对塘镇内的诸多线路最是熟悉,最后就由他负责出城路线,等其余人家收集够了足够的证据,就派人把证据送出去。
聚会将散时,有位易老爷发了狠:“若是郡守也不管这事,那咱们索性把事捅大捅破天去!老夫有一远方亲戚乃是京城官员,虽十几年不曾联系过,却也可派人上京,求其帮忙,直接告御状就是!”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是侧目,连陆尚也未能免俗,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之后几天,诸多商户都在明里暗里的搜集证据,为了扳倒施县令,有几户人家宁愿自损八百,把前些年行贿的证据也拿出来了。
而施县令在塘镇作威作福多年,除了压榨商户鱼肉百姓之外,他家中的两个公子也不失什么好货色,一个好色成狂,当街强抢良家女的事也是常有,就镇上百姓知道的,已经有不下十人了,这十个好人家的姑娘有些被收做了通房,更多则是彻底没了下落,生死不知。
另一个则恋武成痴,隔三差五就招人与他对打,打死人也是常有的。
一番搜集下来,施县令一家的罪状写满了一整张纸,随便一条列出来,也能叫他颈上人头不保,万死难辞其咎。
陆尚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到后面的坦然,他细数罪状书上的人命,十几年来被记录在册的就有上百人,更别说还有其他未留名姓,死得悄无声息的。
这还是只一个小小县令,一个并不算富庶的村镇的县令……
陆尚闭上眼睛,痛到极致,已没了任何情绪起伏。
可叫陆尚和一众商户万万没想到的是,不等他们将施县令的罪状送出去,施县令又派人挨家挨户的通知,要他们再去衙门一聚。
“……简直欺人太甚!”管家奉老爷之命将送信的衙吏打出去,重重合上了大门。
这般情景发生在许多人家中,然到了转日,他们还是不得不赶赴县衙,进去没多久,就被收到命令的衙吏围了起来,上百号人只分了十来个桌椅,房门一关,连口水都没了。
他们从激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情绪缓和后,难免担心是不是走漏了风声。
好在一群人被晾了大半日后,施县令总算施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昨晚不知做了什么,如今眼下一片青黑,稍微说两句话就要喘一喘,瞧着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样子。
随着县令将第三次募捐的要求说出,底下人出离愤怒。
施县令瞪着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小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隙:“你说,你家没钱了?”
“正是!”
施县令迟缓地扭过脖子,在其余人身上扫了一圈,不紧不慢地问道:“其余人呢?还有多少家也是一点钱都拿不出来的,站出来叫本官看看。”
有人不相信他会这样好说话,犹犹豫豫地并不敢动。
也有人明知他不怀好意,却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不顾周围人的拉拽,硬是站了出来。
陆尚在片刻的犹豫后也加入到站出的一列中。
随后又有数人站出来,不一会就分了一半的人出去。
施县令的表情越发难堪,他冷冷看着右边的人,沉默良久,终是发出一声冷笑:“好,好得很啊!来人——”
“将这些刁民,全部押入大牢中!”
谁也没想到施县令会做的这样绝,有人当场就返了悔,跪地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恕罪!草民说错了,草民想起来了,草民家中还有余钱,还能捐!”
施县令并不理会,还是叫衙吏将其拖走。
陆尚是被最后一批押走的,他从堂厅出去时,正好听见施县令说:“传令出去,凡今日忤逆本官者,需家中以银两来赎人,一人五百……不!一人一千两才行!”
陆尚忍不住冷笑,只觉屋里那人真是烂透了。
塘镇的牢房不大,最多也就能关下二三十人,这一下子进来四五十人,只能把人们关在一起,最多的一个牢房装了六个人。
陆尚跟另外两位老爷关在一起,几人虽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但平日也是有见过面说过话的。
比之另外两人的焦虑不安,陆尚反显得平静很多。
他算了算日子,距离从府城离开,已经有十四日整了,无论是姜婉宁久等他不归去衙门击鼓鸣冤,还是塘镇的商贾将罪状书送出去,只要大牢里不出什么幺蛾子,他尽可以等。
而施县令此举只为谋财和震慑,把人关押后没两天,就把他们忘在脑后,牢房里的狱卒未得到命令,自也不会对这些人动手,只是吃食上难免有苛待,两天才会送一顿饭来。
就这样,在陆尚被下狱的第六天,到了晌午狱卒该送饭的时间,牢房里却不见一个人影,关在牢房里的商人们已身心俱疲,周围几个牢房全没了声音。
陆尚靠墙坐着,心下稍稍涌现了几分不安。
之后一整天下来,他未见过一个狱卒,连着后面一天也是。
他掐算了一番时间,不安的心里却是开始浮现期待。
没有狱卒送饭的第四天,有些实在受不了的老爷已经拍着围栏求狱卒给口吃的了,但他们大声喊了许久,也不见一人进来。
陆尚也被饿得头晕眼花,只能闭着眼睛保持精力。
第五天晌午,整个牢房里全是有气无力的□□,间或夹杂两声闷咳,大牢中几日没有人进来,自然也没有人帮忙通风,整个塘镇大牢里全是酸腐气,热浪几乎能将人炙熟。
陆尚身上的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外面沾上了许多稻草屑,皱皱巴巴地粘在身上,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与他同监的两人已经躺在了地上,连着一天没有起来也没有说话了。
就在陆尚琢磨着如何自救之时,却听牢房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没过多久,牢门被暴力破开,数十身着盔甲的官兵闯了进来。
为首的小队队长站出来:“尔等可是为施向善关押的商户?”
是了,施县令名向善,当年初至塘镇,当着无数百姓的面说,他一定会做个爱护百姓的好官,哪想这句诺言未履行一年,直至今日,何其讽刺。
牢房中的商户根本没有力气答话,挣扎许久,才有人喊出:“是……”
小队长面容一整:“去,将所有牢门打开!”
“我乃府城大营士兵,奉郡守大人之命,排查为施向善冤枉百姓,今日才知此地关押了一批商户,若有耽搁,还请诸位海涵,我已通知镇上百姓,尔等家中应很快就有人来接了。”
牢房中沉默良久,不知谁弱声说了一句:“郡守大人……派人来救我们了。”
下一刻,便是有气无力的抽噎声,一传十十传二十的,不一会儿功夫,周围全是哭声。
陆尚虽未垂泪,可也是疲倦地卸下身上的力气,闭着眼睛,慢慢平息这心底的激**。
府城来的士兵从前到后打开牢门,每开一处都要问一句什么,开到陆尚这里时,他才知道对方是在问:“陆尚可在此处?”
陆尚一怔,缓缓睁开眼睛,抬手道:“我就是。”
开门的士兵转头就跟小队长喊:“队长!人在这儿!”
陆尚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睁眼闭眼的瞬间,他前面就站了两个士兵,随着小队长一声令下,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生生将他抬了起来。
“这是……”陆尚一句话未说完,被空气呛到,闷声咳了起来。
小队长站在牢房外,低声说了一句:“陆公子无需担心,属下奉大人之名,将公子送去无名巷,那边已有人等候。”
听见无名巷三字,陆尚的心瞬间落了地。
之后一路他没有再问一句话,只管闭眼蓄足精力,一直被送到无名巷,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方才心弦一松,放任自己坠入黑暗。
待陆尚再次醒来,已经是一日后了。
窗外天还大亮着,刺目的阳光照进来,叫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可他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床边人的轮廓,就把人认了出来,他小声喊了一句:“阿宁……”
姜婉宁撑着下巴将睡将醒,直到耳边炸开陆尚的呼唤,却是一下子清醒过来。
“夫君!夫君你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她坐在床边,第一反应就是抓住陆尚的手,而后便控制不住在他身上摸了一遍,试图用手探寻他身上的伤处。
陆尚虚弱的笑了笑,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随及摇头:“没事,我没受伤,就是好几天没吃东西,天气又热,有些饿过头了。”
“我知道,我叫了大夫来,大夫说夫君是气急攻心,又心有燥气,加上好些天没吃好和好休息好,这才一时没有撑住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塘镇会变成这样。”
姜婉宁一想到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陆尚还不知受了什么委屈,便是止不住的后怕。
在她心里,陆尚是无所不能的,她只以为是塘镇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宁愿多等上两天,也不肯降低对陆尚的期待,殊不知正是她的几日犹疑,反叫陆尚受了苦。
陆尚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亮,才睁开眼睛就瞧见了姜婉宁面上的愧疚。
他睡了一天,昨日迷迷糊糊中又被姜婉宁喂了粥米和汤药,这时已经恢复了不少。
他拍了拍身边的床铺,复道:“阿宁来,陪我躺一会。”
“可是——”姜婉宁自是想跟他靠近的,可看他模样又不敢放松。
还是陆尚再三说:“我没事了,阿宁快来,叫我抱抱你。”
姜婉宁面上一红,这才算躺下来。
两人只安静了片刻,就听陆尚问:“阿宁能跟我讲讲,府城发生了什么吗?”
姜婉宁知晓他到底是想问什么,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
陆尚这才知道,原来松溪郡那位郡守,竟是姜家故人。
郡守大人姓曲,单名一个恒字,乃是十四年前的探花,京城人士,师从姜之源。
姜婉宁说:“自我记事起,曲叔就跟着父亲念书了,曲家与我家相隔不远,曲叔也常来家中与父亲探讨学问,后来我由父亲启蒙,也曾被曲叔教过一段时日。”
“直到曲叔高中探花,留京三年外派了出去,后面只与父亲有书信往来,见面却是没有了,一直到姜家获罪,我都没再见过曲叔。”
曲恒乃是姜父正儿八经行了拜师礼的弟子,与姜家关系始终亲密。
实在是新帝登基后手段太过凌厉,不等他反应,姜家已获罪流放了去,而他受恩师影响,也被连贬三级,这几年才慢慢升上来,到了松溪郡任郡守。
姜婉宁想了想又道:“曲叔说,他是在去年私塾出了好几个举人后才发现了我的,又因当年姜家获罪时不曾出力,不敢见我,一直拖延到现在。”
“但曲叔之前去过鹿临书院,有远远见过夫君一面……”
姜婉宁双目放空,回想起曲恒的话——
“我不想注意都难,那满院的书生里,唯陆家小子心不在焉,听我授课活像受罪一样,这才结束,他就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光是听他抱怨,姜婉宁就能想象出陆尚当时的神态和动作来。
只她毕竟顾及着陆尚的脸面,稍微一提,没有彻底戳穿。
陆尚也没有多想,听完后感叹一句:“竟是有这般渊源……”只听姜婉宁的描述,她虽没有提及与曲恒的关系,可那一口一个曲叔,不难看出对对方的信任和亲近来。
想到小妻子孤身一人数年,终于见了故人,陆尚只是乐见其成,为她感到高兴。
姜婉宁又说:“曲叔知我所求后,连夜调了守城士兵来,同时派兵去往松溪郡各镇,力求将所有贪官污吏一网打尽,我不放心夫君,便跟着他们来了塘镇,谁知那县令——”
她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只能抬手抱住了陆尚。
陆尚安抚地亲了亲她的发顶:“好了好了,没事了,我这不还好好的。”
姜婉宁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在士兵抵达塘镇后,另有镇上商贾递交了罪状书,依着往日脚程,那罪状书应已到了曲叔手里。”
至于施县令等人之后是何等下场,陆尚却不打算问了。
这不是他对郡守有多大的信任,只是他相信姜婉宁,也相信他那未曾谋面的岳父,能受其教导的弟子,怎么也不会是尸位素餐之辈。
陆尚在牢中伤了元气,又在无名巷的宅子里养了七八日才算彻底好。
听说郡守已经将松溪郡的情况上报朝廷,又派了心腹接手塘镇政务,接管当日就点名镇上余粮,当场开仓救济灾民。
除此之外,他们又清点了施向善在此番天灾中搜刮的银两,尽数归还给了镇上的商户。
这些商贾以为能把施县令拉下台就够好了,哪曾想拿出去的银子还有收回来的一天。
众人受宠若惊,又在一次讨论后,决定拿出半数家财,尽数捐献给衙门,用于此次赈灾,陆尚亦将物流队的调动权暂时让出,全听衙门差遣,助力灾情救助。
郡守得知此事后,当场赐下嘉奖牌匾,又仿着府城的流程,将商户们捐出的每一笔银两的用处都列出明细来,最后多出的部分又全还了回去。
一时间,镇上百姓除了感谢郡守廉政外,更是称赞商户之善心。
三日后,陆尚同姜婉宁返回府城,接上陆奶奶,一起回了家。
陆尚原打算亲自去拜谢郡守的,无奈郡守忙于灾情,于几日前又去了下属的村镇,只好暂时作罢。
半月后,朝廷派来钦差押送灾款,圣上下令减免受灾地粮税五年。
十月底,大雨连下两日,彻底结束了这场大旱。
同年十二月,皇帝下令,将于明年八月底开恩科。
此番恩科主为受灾郡县所设,松溪郡、为良郡、青阳郡、山北郡四地举人数额增加一倍,另念松溪郡商户之义举,减免松溪郡商税一年。
后面的日子便是灾后修养,大街小巷的商铺也陆陆续续开了起来。
陆氏物流的长工帮忙安置了两个多月的灾民,好不容易忙完,陆尚念及他们辛苦,给所有人放了半月假,只待半月后再行上工。
随着开恩科的消息传开,家中有读书人的百姓也从大旱的悲痛中走出来。
陆尚既已下定决心在科考上做出点成绩来,那自然不会跟之前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用了一个月时间将物流队的生意都安排好,每一道远途货运都选了主事人,每半年考核一次,做得好的就有赏钱,做不好的就辞退换其他人。
而散落在各个城镇乡村的管事也被集中开了会,由陆尚亲自说明日后安排。
一是陆氏物流的送货流程,还是采用之前的专人专职,但会逐渐减少短工比例,力求将货物运送速度控制在一个准备范围内,打响准时必达、保质保量的名号。
二是管事职责,他们除了负责各个物流中转处的货物检查、账目核对外,还要定期对手下长工短工进行培训,培训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工作流程、安危叮嘱、职责明确等。
三来就是完善薪酬和假期制度,薪酬还是采用之前的日薪加全勤加赏钱制,但在这三者之外,还会另加优秀员工表彰奖,每三月评选一日,选出一季度内做工时间最长、最好的三人,每人赏一两银子,另有两日带薪假,至于日常假期则从月休改为旬休,每旬可休一日,而频繁的假期也是为了叫长工保证充足的休息,这样上工时才能更好的做活儿。
最后还要设二管事三管事,也就是在陆尚不在时,能统领所有长工账房管事的领头人。
二管事是陆启,负责以塘镇为中心的所有短途运输,三管事是詹顺安,待他从北地回来后,再行管理长途货运。
时隔数年,陆氏物流赢来第二波大改革。
等把物流队的事都安排好,这一年已经到了最后,再有一个月就是年关了。
这日陆尚陪姜婉宁去采买家用,一边走一边说:“我才把物流队的事情都安排好,这番安排下来,日后哪怕没有我,陆氏物流也能正常运转下去,等再过个三五天,物流队就差不多恢复生意了,我也好沉下心来念书。”
姜婉宁点点头,又算道:“离乡试还有七个月,依夫君的聪慧,只要认真学了,想必乡试还是不成问题的。”
陆尚闻言只是苦笑,实在无法如她一般乐观:“鹿临书院那边我还没来得及退学,等年后开了课,我就把那边给退掉吧,以后跟着你在私塾念书,姜夫子可愿意收下我?”
姜婉宁被他喊得心尖一颤,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只到底没舍得拒绝。
等两人采买完毕后,时间还早,他们又去书肆添了些纸笔,这才打道回家。
谁知刚进家门,就发现院里来了生人。
那个小哥儿衣着工整,礼数也很是规矩,他先后给陆尚和姜婉宁行了礼,随后才道:“小人奉郡守大人之令,给陆公子和陆夫人送来请帖,请二位于两日后于大人宅中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