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马车穿过淅淅沥沥的雨幕, 在县令府前停下。
门前守卫早已识得这辆马车,一望见轮廓便朝内通禀,待到停稳时, 胡氏夫妇已赶到了门口相迎。
青年弯腰从马车里走出, 剑眉星目,五官俊极。
侍从为他撑伞,魏京极抬手接过伞,眉骨微低, 另一只如玉修长的手掀起车帘, 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胡泽明侯在门口, 见状极为讶异,与其妻苏宝菊道:“也不知这里头坐的是谁, 竟让太子殿下这般对待。”
这时, 苏窈低头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刚欲说话的苏宝菊满目震惊,与胡泽明对了个眼神, 上前迎去。
苏窈心底正犯难,她都已将话说的那么明白,还添油加醋了不少内容,结果魏京极却不为所动,甚至连失态都只是一瞬,没过一会儿, 神色便已变成一惯的冷静自持。
如同无事发生。
因而,当胡氏夫妇请他们两人进去时,苏窈也只是略微分了分神,与他们打了招呼, 而后,她忽视掉身后的注视, 也没有与魏京极交流,便由白露撑着伞,率先往府中去。
魏京极掀起眼皮,朝她道:“我等你一起回去。”
苏窈没回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假装没听见。
这个举动若放在他们两人的相处中,倒也没什么。
可眼下这种情形,看得胡泽明与苏宝菊两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苏姑娘到底知不知道……与她共乘一辆马车的人是谁啊?
平日里不言苟笑,待人处事都淡漠狠决的太子殿下,对苏姑娘主动相邀,她竟连应都不应一声!
便是不知他的身份,这样一看便久居高位的俊美青年,任哪家姑娘看了不迷糊?
苏姑娘也不该对他是这样的态度罢?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路按捺住好奇。
等魏京极到了书房内查看卷宗时,苏宝菊方才寻着机会,将胡泽明叫了出来,一脸惊悚道:“夫君,我知道这位苏姑娘是谁了!”
胡泽明道:“是谁?”
苏宝菊一口断定:“她便是永嘉郡主!”
那个与太子殿下和离之后,便开始游历四方的永嘉郡主!
胡泽明震惊过后,想到那日他们询问苏窈时,她透露出来的讯息,好一会儿才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的对……姓苏,家在姜州,背景深不可测,还能得太子殿下如此例外,除了永嘉郡主,这世上怕也寻不到第二人了。”
念及苏窈竟以郡主之尊为他们的小女儿授课,两人都有些诚惶诚恐。
因此,再次步入书房,胡泽明在看见魏京极放下手中的案卷,交予梁远,颇为闲情逸致的说了一句,今日雨色上好时,他立刻便领会了其中深意。
“殿下不妨随小官去后头的凉亭里坐坐,那最宜观景。”
胡家并无专门用于传授家学的地方,苏窈教胡宁儿弹曲时,去的便是正对着书房的花厅。
因机会难得,苏宝菊便提议让胡静儿没事时也去一旁听着。
这不算什么大事,从前来书院旁听她授课的人也不少,她一惯都会默许。
这一回也一样。
这日,苏窈刚纠正好胡宁儿的指法,胡静儿突然问:“我听闻苏姑娘与人和离过,可是真的?”
胡宁儿护犊子一样:“阿姊,你这话问的好无规矩!”
胡静儿不理她,看着苏窈,追问道:“是吗?”
苏窈刚来乌州时,有不少纨绔子弟隔三差五便去书院门口堵她,虽有侍卫开路,却也不胜其烦。
加之那时,众人执着于猜测她的家世,并为之乐此不疲,有关她的流言蜚语本就真假参半。
于是她便差人暗中放出消息,说她是和离之身。
这个传言一出,跟风来瞧她的人少了大半,她也乐得清静。
胡静儿听说,倒也不足为奇。
苏窈点头,不甚在意的道:“真的。”
胡静儿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苏窈的眼神也变了:“你和离了,日子怎还能过的这般好?我瞧你来我们府上,那钗环衣裙都不重样,这都是你前个夫家给你的聘礼吧?”
还都是一眼便能瞧出极为贵重的首饰。
苏窈纳闷道:“你怎会这样想?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难不成在你这儿,仅是些珠钗玉环,便能充作你的聘礼了?”
胡静儿脸色涨红,直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那你也非完璧之身,那等贵人不是你能妄想的!”
苏窈终于听出了苗头,胡县令府上的贵人,可不就魏京极一个?
可她实在想不出,她是做了什么,才让胡静儿觉得她在妄想魏京极……
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出来。
胡静儿不甘示弱:“你与他坐同一辆马车,还让他替你撑伞,分明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要装作欲擒故纵?这就是嫁过人的好处,比其他女子更懂男人的心思吗?”
原来是瞧见了她和魏京极从同一辆马车下来。
苏窈发现魏京极就是胡府贵客的那一日,便撞见胡静儿想违背胡夫人的意思,往前院偷看,因此,在她说出这段话时,苏窈也不算意外。
胡宁儿皱着包子脸,表情有些凶,“阿姊,你怎么同我夫子说话呢?等会我便同娘亲告状,说你又跑出去见外男!”
苏窈见胡宁儿帮着自己,心道,她这些天倒是没有白教,虽说胡静儿是胡宁儿的长姐,她待胡宁儿的态度也没有因此改变。
胡静儿都撕破脸了,苏窈也不与她客气:“你可知,为何你爹娘不许你往前院去么?”
胡静儿面色不善地盯着她,“为何?”
苏窈淡道:“因为他们知道,那贵客绝对看不上你。不让你去前院,是怕你对他生出妄想,做出有辱家风之事。”
胡静儿气得站起,“你胡说!”
那一头,胡泽明和苏宝菊正陪着魏京极坐在凉亭里“赏景”。
亭内摆了一方棋局,胡泽明正要下一手,便听到对面花厅里传来大女儿的怒喝,惊得他棋子都没拿稳!
苏宝菊立刻告罪,冷汗直流,“殿下,小女不懂规矩,臣妇这就去好好教训她。”
魏京极表情平静,可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的手指显示着他有些不悦。
听到那到尖锐的女声,他偏眸,眼带探寻的望着苏窈良久,见她一直神色如常,方才悠悠收回视线,朝胡泽明轻瞥了眼。
青年不说话时,周身气质冷峻迫人,随意一个眼神都能叫人心头一颤。
胡泽明两人连声告罪,苏宝菊提心吊胆的退下,一转身,面色难看的厉害,立刻让人去把胡静儿带来。
胡泽明深吸一口气,继续与魏京极手谈,“殿下息怒,小女对……郡主如此冒犯,小官必定对她严加管教,将她带去郡主面前谢罪。”
魏京极睨他一眼,算是默认,微撑着头,落下一子。
胡泽明这口气还没松下,猛不丁听到一句。
“奴婢给大人上茶,也不知大人喜欢喝什么茶?”
他惊的立马回头,胡静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还从丫鬟那里端来了茶壶茶杯,此时迈着小步,袅袅娜娜地朝他们走来。
胡静儿心有不甘,她一早听说家里有贵人造访,本也不当回事,哪知让她爹如此敬重的贵人还如此年轻英俊,恍若天上神祇。
这样年纪轻轻又手握重权的男子,比媒人介绍的公子哥好上太多太多。
她几乎是立刻就动了心思。
便是做妾她也愿意!
苏窈嫁过人,还能得他青睐,那她可还未出阁,也未必就全无可能了!
如此想着,她才冒险来了。
坐在凉亭里的胡泽明,听着自家女儿冒充婢女,为刻意讨好而说的这些话,简直羞愧难当,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忍着怒气地装作没听出,下了一着烂棋。
胡静儿见青年不回她的话,便当他是默认了她来服侍,心中一喜,不知分寸地又走近了两步。
堪堪要走到魏京极身前时,他放下棋子,神色微冷,嗓音冻到人骨子里,带着森森寒意。
“滚。”
胡泽明这下真是老脸丢尽了,也知他的异样没瞒过眼前人,马上起身,“啪”的一声,狠狠给了胡静儿一耳光。
魏京极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余光瞥见苏窈起身欲走,也站起身往外走去。
胡静儿被那一耳光打的晕头转向,脸上火辣辣的疼,眼泪都被打出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胡泽明便怒气冲冲道:“你今日可给你爹我长脸!你可知你触怒的是怎样的大人物!”
胡静儿懵在原地,傻傻摇头。
“真是给我丢脸你!你爹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折腾的!”胡泽明不能将他们的身份道出,只憋红了脸道:“你现在就去和苏姑娘道歉!”
苏窈刚走过垂花门,清新的草香掠过鼻尖,就有个人影冲过来朝她跪下。
“苏姑娘!”
苏窈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定睛一瞧,发现跪在她面前的是胡静儿。
只是刚才离开时胡静儿还一脸傲慢之色,如今却一边脸肿着,连眼睛也哭肿了,看着苏窈的眼神带着惧意。
“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日后我一定会谨言慎行,不会在您面前胡言乱语。”
身后,胡氏夫妇也跟着过来,表情十分不自在,眼神与之前见到苏窈相比,也有细微的变化。
“苏姑娘,小女一时糊涂冲撞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她这一回。”
看他们的反应,口中还一口一个“您”,因是看出了什么。
苏窈并没有将胡静儿的话放在心上,可胡静儿刚才阴阳怪气的话确实也让她有些膈应。
于是,她顿了一会儿,从胡静儿身边走过,也并未让她站起,对胡氏夫妇言简意赅道:“宁儿与静儿姑娘的性子,当真天差地别。”
胡静儿听得脸红脖子粗。
这看似毫无缘由的一句,苏宝菊却反应的很快,惭愧道:“苏姑娘说的是,日后我定会好好教导宁儿。”
不让她跟着静儿学,免得性子长歪。
“说完了?”
一道带着几分冷意的男声自垂花门处传来。
魏京极靠墙而立,高大的影子紧贴着墙面,雨后初霁,表情隐有些不耐。
胡氏夫妇连忙点头,恭声道:“说完了,说完了。”
闻言,魏京极脑海中闪过马车里苏窈对他说的话,犹豫着站了片刻后,他还是抬腿,迈步走向苏窈,原本冷凝的表情此刻如冰雪消融。
许是日头灼人,他的声音也不像对着其他人时那便冰冷,反而透着几分近乎温柔的温和,眸底似含着某种隐藏的极好的期待,响在苏窈耳畔。
“和我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