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等你一点点地吃完这罐糖浆,我就回来了。”◎
钟馨钟丞从那以后, 没有再出国,很长一段时间都留在国内。
A大校园是向大众开放的,钟馨钟丞几乎天天来找宋婵玩。
高婕和蒋欢一直都知道宋婵有一双很可爱的弟弟妹妹, 当然他们不知道这其实是宋婵的孩子,每一次他们来宿舍的时候, 两人都很热情地招待他们。
中秋节假期,只有钟馨陪着宋婵。
钟灵遇要去见一见回国的好友, 钟丞去探望封闭式复读的宋蜻。
母女俩先去商场逛了一圈, 买了好些漂亮衣服,然后去咖啡厅吃早餐。
等待上餐的过程中,钟馨还在跟宋婵聊刚才那条裙子。
“我真的觉得那条裙子很适合你,虽然颜色有点鲜艳,但花色很难得。”
宋婵通过网络给高中生补课,宋婵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积蓄, 但在这条裙子的问题上,不是价格的问题, 而是风格的问题。
“这后背露的太多啦。”
“妈妈你就当先穿给爸爸看, 然后等把胆子锻炼出来了, 再穿出去。没什么可害羞什么,你的穿衣风格就是太放不开了。”
宋婵敲了敲钟馨不正经的脑壳,“实话跟你说, 我是准备买条裙子周末穿去见官老师的, 钟董也在。”
钟馨掩嘴,“爷爷奶奶……”
宋婵故意吓唬钟馨:“你要一起去吗?”
钟馨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去不去!我奶奶太传统了, 我受不了她。”
宋婵想到什么, 不由得提出质疑, “你奶奶……传统吗?”
钟馨:“很传统啊!”
宋婵:“可是她……不像很传统的样子。”
钟馨:“什么意思?”
宋婵这才神色窘迫地说起之前几次相处的场景。
最起初宋婵听钟馨说官意浓传统,她以为的“传统”,是指的老观念,老思想,譬如门当户对,三从四德之类的,所以在这方面难免有一点担忧。
直到最近一年,见到官老师。
她说:“宋婵,你看这棵李树多茂盛啊,像不像喜结连‘李’?”
她说:“宋婵,你看这一池荷花开得,真让人觉得百年好‘荷’。”
她说:“宋婵,你知道一首歌的前调,在我们那儿的方言怎么说吗?‘过门儿’,跟我念一次,‘过门儿’。”
宋婵跟钟馨说过后,钟馨一脸认真,“这还不传统吗?谁家开明公婆这么催婚的?”
原来官意浓的传统,就是她总想要她儿子既然有了对象,就快点娶进门。
“那你会说官老师传统,她应该没有让你早婚吧?”
钟馨说:“那肯定没有,我觉得她传统,是我小时候很喜欢运动,经常爬树,爬铁门,爬雕像,爬喷泉,爬所有能爬的地方,然后在上面跟人打招呼,以表对客人的热情。官老太太很看不惯我,说我不像淑女,一个淑女不该这个样子,这是她的口头禅。”
宋婵:“你这行为何止不像淑女,简直像未开化的猴子。”
钟馨不生气,反而抱着肚子笑个不停。
笑得饿了,发现餐点还没有上桌,钟馨往前台的方向找了一圈。
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好饿啊,怎么还没上菜?”
话音刚落,服务员来到了餐桌,“你们的可颂。”
钟馨惊喜地转过身来,看到服务员,认出这是她从前的同学,“汪紫!哈喽啊!”
名叫汪紫的服务员看向钟馨,表情充满茫然,“你……好?”
钟馨错愕:“我是钟馨啊,我们当了一年多的同桌唉!”她撒娇,“你肯定不会不记得的对吧。”
按理说,通常当过一年的同桌的人,不可能短短三年就忘了彼此,但汪紫的表情,显而易见是对钟馨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哦……是、是钟馨啊,好久不见,我有点忙,不好意思,先走了。”
汪紫明明不记得钟馨这个同桌了,但她不想得罪人,所以匆匆撒了个谎,然而她这谎言又何其拙劣,倒不如直接说不记得。
等汪紫走后,钟馨用常用的娇嗔语调说了一句“哼,她记忆力真差”,然后低头认真吃起可颂,似乎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宋婵分明看见,钟馨脸色是苍白的。
宋婵沉默地拿起刀叉,胸口的堵塞感,让她甚至喝不进一口饮料。
钟馨不是在生气,她在害怕。
宋婵权当她在生气,伸手握住钟馨在颤抖的手,钟馨的眼眶顿时红了,抬头看向宋婵的那一刻,豆大的眼泪砸在餐盘上。
宋婵坐过去,将脆弱的女儿抱在怀里。
“乖,不哭了好不好。”
这一刻钟馨知道,“能不能回去”和“要不要回去”已经没有必要分什么先后了。
不久前有人告诉她,时间快到了,这个世界正渐渐将旅行者遗忘。回程的列车,笛声已至。
而这句话,今日就应验了。
没有人愿意被遗忘,这种感觉,真的比死亡还可怕。
钟馨年纪尚轻,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只觉得内心惶恐不安,无异于惊弓之鸟,摇摇欲坠。
换做从前,钟馨会毫不犹豫地在妈妈怀里哭诉,毫无顾忌宣泄自己的难受,可现在的钟馨已经习惯把妈妈看做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孩,她所承受的,不想宋婵也一样承受。
她甚至都已经不记得,从咖啡厅出来后,是怎么和宋婵道别的。
钟馨只想要一个人待着。
恍恍惚惚间,她走了这个城市的好多地方,都是穿越以来,曾经和宋婵,和钟灵遇,和钟丞一起去过的,每一处好似都储存着他们珍贵的回忆。
最后一个地方,钟馨来到了鹭华中学。
高一高二高三的班级教室,食堂,宿舍,图书馆,小池塘。
然后在计算机室里,坐到自己一直使用的那台计算机前。
“三号老师,我现在就好像你一样,关机再重启,上一个学生使用的所有痕迹,都会清空不复存在。”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对面那排电脑后面,有个人坐起来。
钟馨看到谢星孝,连忙拂去眼角的泪水,若无其事地眉开眼笑,“谢星孝,是你啊,好久不见,你怎么也在学校里?”
谢星孝伸懒腰,慵懒的眼角滑过寒意:“没人跟你说过我在复读吗?”
钟馨立刻捂住嘴巴,“对不起。”
谢星孝突然笑起来,“你怎么还是这么傻,我逗你玩的。”
随后坐在了钟馨旁边的电脑前。
钟馨有点不自然地转回头,余光发现谢星孝好像在看她,钟馨眸子飞快地右滑了下,发现谢星孝真的在看她。
钟馨这次决定正儿八经地朝他看,而且也学他一样,紧紧盯住。
面前谢星孝目不转睛,迎上钟馨目光后也未有回避,反而看得更仔细。
两人较过一番劲儿。
钟馨终于忍不住发毛:“你看我干嘛?”
“你哭了。”
“没有。”钟馨连忙否认,但不知道她眼底早就被揉红了,“我最近得了过敏性结膜炎。”
“那你刚才对着电脑说什么?”
“我说,我也要重启刷机了啊。”
谢星孝把头扭过去,钟馨想他应当没听懂,不,是一定没听懂,所以肯定觉得她莫名其妙。
谢星孝将自己的电脑启动,熟练下载游戏软件,他显然常常逃课来这儿消磨时间:“怎么突然想起回学校了?我以为对于你这种人而言,不会把这个地方多么放在心上。”
“你说话怎么永远都这么匪夷所思?我哪种人?”
“不属于这里的人。”
“你……知道?”
“你应该待在你那个世界里,不是么?骄纵你的父母,衣食无忧的生活,随心所欲的人生。”
“我想多了,你刚才只是在讽刺我。”
“我说的是事实。”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谢星孝。”
“是你不懂我啊,钟馨。”
他说这话时,竟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全然不再像印象中那个轻狂无理,满身是刺的少年。
钟馨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真心实意地开心。
“没想到,到最后还是只剩你在我身边。”
谢星孝错愕地望着钟馨,钟馨的眼眶红得厉害。
“既然你这么难过,为什么还要强撑,我又不是那种受不了女生哭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我那么要好的同桌汪紫,她竟然忘记我了,我多难过你知道吗,我真拿她当朋友的。”
钟馨说着说着就哭了,可她说的其实全是假话,她不埋怨汪紫,她只是想找个合理的理由哭泣。
“你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却还记得我,可想而知,你记忆力有多好,考不上大学只是你不认真。”
“钟馨说话过分了啊。”
“要不然就是我这个人实在太惊艳,惊艳到让人难忘。更何况我们走了一趟大西北,在旅途中建立的深厚的情感,你也被我惊人的文学天赋所折服,感叹于我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你不会忘记我的对吧,谢星孝,你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呜呜呜。”
“一辈子太长了我不确定,但应该会记蛮长时间的。”
“哇你真好呜呜呜呜!”
门后,钟丞揉了揉眼睛,取下眼镜,用手臂挡着眼睛蹲了下去。
其实他今天一直都在,但他没有上前。
也许是钟丞也想一个人静静,也或许他是不想去打扰。
钟丞一直是个习惯于自己消化情绪的人,有点随宋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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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季,液城又下了一场雪。
薄薄地堆积在屋檐上,被红绡似的光,照得像平静的火焰。
元宵节,溪畔的酒馆彻夜笙歌,乌蓬小船破碎冰桨前。朝里走的镇子在斗灯,遥远山上香客云集。
钟灵遇和宋婵踏上小石桥,身边是涌动人潮,他们正要去找一间名为“蜜糖集”的老铺子,拿三年前托付在那儿的桂花玻璃罐。
明亮的小店,走进去像来到了秋天的雏菊园,入目都是明媚灿烂的颜色,条状的木头作墙,挂满手工编织的小毯。
钟灵遇的桂花糖浆,在店里已经放了三年,跟各种各样的花浆摆在一起。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别忘了,三年前你答应过我哦。”
钟灵遇眉眼染笑:“我记得,不会忘的。”
三年前,他说,当这罐子糖浆做好了,就跟宋婵聊聊,从前他们的初见。
“是钟先生对吧?您跟我进来取罐子吧。”
宋婵没有跟着一块进去,兴致勃勃地在旁边拿了个小荷包,夹取堆放在大玻璃罐里的手工糖果。
“老余,我要这个茉莉花香味的。”
旁边有个姑娘,普通话发音带着一些外文味道,让宋婵很难不注意到她。
更何况那一声“老余”。
宋婵回头去看,见是余会长,旁边正开心挑选糖果的女孩,应该就是钟灵遇提到过,他在国外认识的华人女友。
店里的人少了一些,老余也顿时注意到了宋婵。
“嗨,宋婵,你也在呢。”
宋婵微笑点头,说过几句客套话后,去另一面挑选。
老余今天不仅带了他女朋友,还有个兄弟跟在旁边。
等宋婵走了,他那个兄弟撞了下老余。
“怎么认识的,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这话把老余问糊涂了。
怎么认识的?他还真想不起来了,于是说:“就是认识啊,不过你还是别打人家主意,人家有男朋友,感情一直很稳定。”
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宋婵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她后背僵硬。
余会长和宋婵认识,当然是因为钟灵遇的缘故。
至少在学校里,余会长和钟灵遇关系真的称得上很好。
可现在……老余已经忘了钟灵遇这个人的存在。
一开始是多年不见的同学,现在已经到了眼前的兄弟了吗?
宋婵只觉得呼吸不上来,将糖果放下,匆匆转身想要离去。
谁知看到钟灵遇正站在货架的背后。
刚才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目光投向和同伴闲聊的老余,许久未见有任何动作。
直到老余回头来看了钟灵遇一眼,可能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这样看着自己,老余有些不知状况,甚至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神态。正好女友嚷嚷着要走,老余牵着女友的手甜甜蜜蜜地离开了铺子。
钟灵遇抿嘴,垂下头,抱住罐子的字节发白。
只见他喉结滚动,似乎强迫自己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忽略。
然而转身抬头之际,又猝不及防迎上宋婵的眼睛。
钟灵遇怔了一下,很快扯出一丝苦笑,他知道刚才宋婵都看到了。
宋婵走过去,什么也没说,牵起他的手,“你的手好冷,我帮你暖暖。”
钟灵遇的手啊,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在液城,元宵节中的寺庙,在夜里也会迎客。
宋婵坚持爬上山,一口气买了好几百的香,烧遍了所有大殿。
后来又去求签,她摇啊摇啊,摇出下下签。
她左顾右盼,趁着没人又把签放回去,又摇啊摇啊。
直到负责人终于发现不对劲,捉了宋婵一个正着,“我就说怎么这声儿响个没完没了。小姑娘,你摇这么多次,不算数了,快把手上的签拿来解了吧。”
宋婵手里的签被那人拿走,她呆了一阵,随即跑了出去。
“谢谢,我不解了。”
钟灵遇在庙堂后面找到了宋婵。
她坐在台阶上,望着黑压压的大山外,一点零星的城市灯火,目光空洞。
“你说,他们听见了吗?”
钟灵遇没听懂宋婵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谁?”
宋婵四下张望,没有目标,“就……这个世界啊。”
钟灵遇问她:“那你想让它听见什么?”
宋婵声音疲惫,似乎累得快没有了任何一丝力气,而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绝望到手足无措。
“我说,让钟灵遇,不要消失。”
“我不会消失。”
钟灵遇望着宋婵,眼中一片温柔。
宋婵眼眶涩得不像话,眼皮好像挂了铅一样,重重地要往下坠,水雾模糊的视野里,钟灵遇有点不清晰,她又使劲地想要多看看他。
“但你会离开,对吗?”
钟灵遇沉默了一阵,点了点头,但仍是满面笑容的。
宋婵吸了鼻子,哽咽地询问他。
“暂时的分离,是为了将来更好的相遇?”
“暂时的分离,是为了将来更好的相遇。”
钟灵遇用笃定的语气,温柔地重复宋婵的话。
宋婵睫毛湿润,却始终忍着没有掉下来一滴眼泪,因为她知道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已经不能再用眼泪解决问题。
她甚至让自己脸上有了笑。
“无论如何,我都要告诉你,钟灵遇,我很感谢你。”
宋婵抖个不停,手指抓着臂膀,分不清是太紧张还是太难过,还是这大风实在是太冷。
可她的声音渐渐喑哑,不受控制地打嗝。
“你真的让我成为了一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我现在的自己。我知道我从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不至于一无是处,但也绝称不上勇敢强大。
“我会因为自卑错过很多很多,一生难遇的瞬间,会因为沉默,丢失原本属于我的荣耀。
“在我那么年轻的日子,遇到像你一样的人,我感到幸运,也很幸福,你让我知道了幸福的含义,也给了我幸福下去的能力。”
她仿佛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生怕有任何遗漏,将来再想说,就说不了了。
钟灵遇在旁边只是听着她说,看着她说,他的脸上笑意更浓,更为她高兴,为她欣慰,眼中的泪意也更加酸热。甚至他也开始有些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和酸楚,控制不住蓄在眼眶中,似乎越发沉重的泪水。
“钟灵遇,我知道我不能像小孩子那样,哭着让你不要走。你所在做的事情一定有你必须要做的理由。”
“宋婵,你难过可以哭出来,没事的。”
钟灵遇的声音亦是沙哑得不像话。
“不,我不哭,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已经哭过了。”宋婵从那个时候开始,其实就已经意识到钟灵遇即便是他未来的丈夫,也有离开她的时候。
“钟灵遇,这五年对我而言已经够了,我从来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你知道的,对吧?”
“是。”钟灵遇勉强地笑了起来,去迎合她同样佯装着的诙谐。
明明笑着,却撕心裂肺地疼啊。
“宋婵。”钟灵遇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爱意缠绵悱恻,深邃的眸子情深如海,他的语气又宛若师长语重心长,“无论是在哪一个时空,我遇见的你,都是最好的你,每一个瞬间的你,我都深爱着。
“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其实在我五年前见到你的那时候起,我就发现了你身上其实已经具备未来很多的亮点,只是它们就像土里的种子,还在沉睡而已。事实证明,人不会一夜之间变好,更不会因为哪个人而变好。变好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本人,以及从前埋下的伏笔。
“你即便没有我,你也一直有幸福的能力,只是时间可能花得久一点。
“而我只是,想要让你少吃一点苦,才来到你的身边。想要让你像我们的女儿钟馨那样,拥有一个女孩子该有的青春。我给过女儿所有的美好,也想给如今的你。”
宋婵抱着膝盖,又用手悄悄捂着胸口,明明她很感动,热泪盈眶,但胸膛里面钻心一样地锥痛,痛得好像肋骨都要断掉。
“你这次走了,总要有个归期吧?”
钟灵遇拿起旁边的桂花糖浆,玻璃罐子对着月亮时,好像在发光。
“等你一点点地吃完这罐糖浆,我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我哭得好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