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更漏长, 夜未央,夜色如洗练的濯缨一般,呈现出一份极为纯粹的质感, 皎洁纯澈的月色轻薄若一层雪绡, 透过那一重栅格漏窗, 在堂内的青玉地面上,覆落一片幽谧浓邃的淡影。
二人所身处的静室里,烛火已然熄灭,夜色刨除了二人身影的实质, 徒剩下了两人的熹微轮廓剪影,像极了画绢之上的水墨意境,小片的着墨, 剩下大片的, 俱然是余韵悠长的留白。
温廷安宁谧地端坐在了圈椅处,背后倚着的是一扇月牙状的洞开窗槛, 夜影晕浓,斜斜地覆照在她纤薄的身量之上, 她身上的衣裳本是朴实无华,但月色为这一席衣衫描摹上了一层朦胧的边,衣褶之上的团花与绣样儿,俨似给仙人吹渡了一口葳蕤的仙气, 尽数都鲜活了过来, 因于此,她那一抹秾纤得衷的身影之上,便是起了一层微晕薄软的毛边儿, 看起来,衬得她很软柔, 很温静,很娇娴,温廷舜虽未没看清她的面影,却能想象得出她问出这番话时的可掬模样。
温廷安平素是没有熏香的习性的,但这一日,长待在浣衣坊里,她的身上难免蘸染了胰子的香气,浣衣坊的胰子是玫瑰、玉兰以及山茶荼瓣共同糅合在一起的香物,她熏香熏得较为勤快,那繁花糅杂的香气遂是蘸在了袖裾与腕间,温廷舜走近她时,便是能嗅到她身上的一抹恬淡香气,这一抹香气如春蚕银丝一般,丝丝缕缕地缠扣入心扉,缠得他心间难免有些悸颤。
很显然地,温廷舜被温廷安这一般问话,给问住了。
在对方含笑的注视之下,他难得没有立即作声,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没有默认,态度十分暗昧。
温廷安以手支颐,偏了偏头,好整以暇地望定他,似笑非笑地道:“其实我有些纳闷了,首先,我觉得自己的计策是万无一失的,纵然我同苏兄潜入了酒场里头,只消你们动作够迅疾,能将账簿及时递呈给阮掌舍,坐实媵王谋逆之罪咎,并让掌舍调兵查封酒坊酒场,届时,我和苏兄的性命定会无虞,甚至还能顺藤摸瓜寻觅出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故此,温廷舜,你此番反对我的计策,到底是在反对什么?”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自圈椅之上徐缓地起身,一只手闲负在背后,一只手垂落在腰侧,慢慢朝着温廷舜踱步而去,温廷舜眸色压黯了一黯,并未动作,但袖裾之下的指腹紧了一紧,此番,两人的局面一霎地倒转过来,温廷安拿捏住了局势的主导权,成了盘询的那一方。
打从加入鸢舍之后,两人的关系从不睦走向了缓和,温廷安觉得温廷舜已然不会无缘无故同她抵牾,想必是有其他的缘由在,她寻思了一番,斗胆地做了一番揣测:“你反对我的缘由,可是因为担忧我的安危?”
这番揣测,连她自己都觉荒诞乖谬,但除此之外,她委实寻不出别的解释。
温廷舜闻言,喉结幽幽地紧了一紧,喉舌有些涩然,就连肩颈也随之绷紧成一条直线,他的脖颈隐微地朝上拉伸了一些弧度,甚至是,后颈悄然渗出了一些黏腻稠湿的薄汗,肌肤处有一些青筋,竟是隐微地凸显起来,假令温廷安能观察得较为细致的话,会发现他这番稍显无措的怔状,易言之,可以说,这个少年陷入了一种局促之中,但温廷舜是个擅于隐藏心绪的,他心中所起的风澜,丝毫不会在容止之中彰显出来。
但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确乎有一些话酝酿在了脑海里,这些话像是棉絮在心腔之中巡回挤拱,触感柔软又潮湿,随时准备呼之欲出,但最终被他不动声色地镇压下去。
温廷安还不知道他已然知晓她女扮男装的事实,他贸然开口,只会将彼此筹措好的一切计策全盘掀乱。
方才他存了些极不理智的心念,理当祓除得一干二净。
温廷安还在安谧地等着他的话辞,温廷舜眉庭聚拢了一阵子,复又熨平了开来,方才的一切情愫被稀释得所剩无几,此刻,他的口吻淡到庶几是毫无起伏,音腔之中,也捎裹了一抹平素会有的哂意——
“长兄是不是在今夜侍酒的时候,喝开了?需要我为你额外筹措一盏花生米么?”
这便是反讽她喝醺了的意思。
温廷安人儿蓦然一怔,睫羽轻轻地颤动着,实质上,温廷舜的这番话无异于是让她彻底松下了一口气,不然,假令他真的承认他忧心她的话,她必是会震悚无比,甚或是怀疑他的身份了。
温廷安轻轻抚了抚心口,一连后撤了数步,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为兄今夜在西帘侍候左右,连一口辛苦茶都未蘸,你觉得为兄还有闲情雅致酌酒么?”
离开温府赴学之前,吕氏也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过,需要“严于律己,绝不可私自聚众喝酒聚赌打马乱分寸”,她将此条诫训谨记于心,纵使有人主动敬酒,她也必是不会贪杯半丝半毫的。
温廷安正色地看了温廷舜一眼:“我不管你反对我的理由到底为何,我目下是斋长,这九斋里的所有人,就需听我差遣与号令,事情就这般定下了,我今夜会同沈兄、元昭他们讲这一桩事体,并且分配好各自的任务,待这几日,常娘行将去酒场主舵招标一事,我会与苏兄协同前去,你们趁此就拿着账册离开酒坊便可。”
温廷舜不置可否,并不作声,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右手的虎口,鸦黑的睫羽在光影之间轻轻震了一会儿,眼睑轻微地睁开,乌漆色的瞳仁凉冽地一抬,视线罩落在了温廷安身上,目色之中,悄然映入了如水的一缎月色,稀薄的光尘,以及她一袭衣影。
温廷安的态度难得强势了起来,她的性子素来散淡温和,棱角并不锋锐,像极了一团毛絮,呈现出柔润的质感,但他甫一试探的时候,却是发现,她其实是外柔内坚的质地。
温廷舜喉头发紧,薄唇欲动,最终囿于什么,什么也没说。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外头的掌事姑姑踅而复返,在堂外处,蔚为审慎地捻起了一枚铜环,很轻很轻地叩了叩,小心翼翼地道:“那个……秋娘子,浣衣坊里头的那个贱婢可惩处好了,您可有消消气?”
堂内的气氛陡然之间一滞,温廷安与温廷舜遽地相视一眼,目下的情状是她坐在了圈椅里,而他是隽立着,这种情状是全然不太对的,二人相视了一眼,迅疾互换了彼此的位置,换温廷舜在圈椅里斜倚着,温廷安在青玉地面上跪着,但也不能光是跪着,她身上毫发无损,妆发齐整,掌事姑姑见了的话,也势必会起疑心。
温廷安且将头面都给拆了一半,枯黄泛白的鬓发顷刻散落了下来,她将自己饰作了一副狼狈落魄的样态,同时,温廷舜往她的手掌心里塞了一件物什,温廷安睇目一瞅,发现是一管催泪膏,秦楼楚馆里的伶人为讨官爷欢心,常用的伎俩除了扮作媚态,还会眼波盈盈,故作楚楚娇怜之状,伶人的眼眸里能随时随地噙着水雾,大多便是催泪膏的功劳。
温廷安觉得温廷舜替她考量得真是充分,但也来不及言谢了,忙匀出一小撮凉膏往眼下眶和眼梢处,搽了一圈,果不其然,效果立竿见影,她很快眸含涕泪,在掌事姑姑推门而入之时,适时叩首跪在地,面上作讨饶之状,绾好的妇人发髻泰半遮住了她的面庞,发丝蘸了泪意,粘结成绺,紧紧地覆在额面之上,这般衬得她造相极为落魄。
温廷舜恢复了秋笙一贯的架子,以手支颐,半勾敛着眸心,气场疏离且冷淡,寒然地睥睨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秦氏,嗓音微寒:“年岁也这般衰朽了,若是将指甲剥下来,也怕是会剥了你的那条老命,我可不想让你脏了这菡萏院,识相点便赶紧滚,今后我可不再看到你。”
温廷舜话声稍顿,指尖轻轻捻着描金荼白的裙裾一角,眸色光华一转,看向了走进来的掌事姑姑,凝声道,“至于这遍地荼白天水碧,姑姑不若换个粗使婆子罢,今儿寻得这个,中看不中用。”
一秒入戏,丝毫破绽也不显,这教跪伏在地的温廷安简直是叹为观止。
掌事姑姑忙『嗳』了一声,见秋笙没有真正将秦氏的指甲给拔了,心中悬石稍稍地沾着了地,走上前好生安抚了秋笙一顿,又行至秦氏的近前,呵斥道:“愣着作甚,你还不赶快叩谢秋娘子的饶命之恩?你活儿干得不利索,害秋娘子在那一柱台面之上颜面弗如其意,循理而言,该是重罚你的,但秋娘子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同你等计较,你今番伺候过秋娘子,当是你的福气!”
温廷安乖驯地以额叩地,以剀切之姿地请了罪,秋笙露出了一丝疲乏之色,徐缓地阖拢了狭眸,不耐地道:“行了,我乏了,都褪下罢。”
掌事姑姑对她欠了欠身,不敢再妄论一词,忙将秦氏带离了菡萏院。
夜凉如水,温廷安故作奴颜婢膝之状,静默地跟在了掌事姑姑身后,心中将她与温廷舜方才所论之事复盘了一回,待会儿定是要寻个法子,与沈云升、崔元昭和苏子衿他们三人碰一次面。
这局面催生出了新变数,他们必须调整计策,她还必须将账簿交给沈云升才行,这般他们就能趁早离开常氏酒坊。
“秦氏。”她在思忖之时,却听掌事姑姑唤了她一声。
“小人在。”温廷安回了神,恭谨地应答了一声。
温廷安以为掌事姑姑会就方才的事情,继续训斥她,但见掌事姑姑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管梨花香膏,放置在了她的掌心里,温廷安端看着掌心里的香膏,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道:“姑姑,这是……”
这梨花香膏,虽是称不上是计值不菲之物,但也绝称不上廉价鄙俗,以秦氏的身份,能收到这一份东西,算是一份天降的恩赏了。
掌事姑姑脉脉道:“常娘命奴家转交给你的,你谋生并不容易,偏生又在秋娘子这里受了折辱,难免心中多有怨艾,这一管梨花香膏,算是娘子对你的补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温廷安故作诚惶诚恐之状,推阻了一番,复又将这一管梨花香膏纳入囊中,她觉得掌事姑姑是话中有话。
秋笙不让她在浣衣坊干活了,循照常理,秦氏因干事不利,定是会被克扣银钱或是遭罚,可从掌事姑姑这里,看出常娘对她非同一般的态度,常娘不打算克扣秦氏的银钱,竟是还好心差掌事姑姑送了疗伤所用的梨花香膏。
这般的情状,便是显得波云诡谲了。
又听掌事姑姑温着声,仔细地交代了一句:“秋娘子脾气素来不太好,脾性阴晴不定,折煞奴役是常见之时,我心里也怵她,刚刚两番训斥你,不过是要做样子给秋娘子看罢了,并非有意为难你。”
温廷安心下哂然一笑,这掌事姑姑变脸还真快。
她摇了摇头,露出愧怍之色,万分疚然地叩首说道:“姑姑这般说,可真是折煞小人了,秋娘子有天人之姿,且品性淑仪端方,小人能伺候秋娘子,自当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祉,遍地荼白天水碧此一袭裙赏,确乎是小人没熨平妥帖,是小人行事不利,罪在于小人,小人甘愿领罚。”
秦氏的态度煞是诚挚,那骨子里,估摸着是个生性怯懦的,掌事姑姑遂是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道:“话虽这般说,但你往后也不能再在浣衣坊做事了,你说,该让常娘安排你做些什么事儿好?”
乍然听之,这好像是要将她驱逐出酒坊的意思了。
温廷安故意露出满面的惧色,匆促地跪伏了下来,袖裾之下的双手交叠抵在地面,躬身行歉礼道:“小人抬罪了秋娘子,万死莫赎,甘愿领罚!万请掌事姑姑能网开一面,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保证今后不再行错事!”
语罢,便是长跪不起。
掌事姑姑『哎呀』了一声,明面上故作讶然,暗地里却是对这位秦氏渐渐放松了惕意,认为其是个好拿捏的软骨头,思及此,她对秦氏的态度也蔼然了不少,将其搀起,温声道:“不能在浣衣坊干事,这不打紧的,不实相瞒,我在常娘子面前给你找补几句,你还能继续干事,只不过就不在酒坊里头了。”
在掌事姑姑见不到的地方,温廷安的薄唇轻轻抿起了一些弧度。
果不其然,还有一个深坑,正搁在这儿,候着她跳进去呢。
要不然,常娘怎的会特地遣掌事姑姑送她一只梨花香膏做补偿呢?
原来是想收买秦氏的人心,让秦氏心甘情愿地恳求留下,这般一来,常娘便能名正言顺地将秦氏送入酒场之中了。
温廷安低眉顺眼地言了谢,面容之上复又应景地落了泪,落在掌事姑姑的眸底,她是因感动而泣。
温廷安叩首道:“只消能让小人有栖身之所,混口饭吃,不论干什么活儿,多脏多累,小人都愿意干!”
这一番话让掌事姑姑颇为受用,她对秦氏道:“既是如此,那你今夜好生整饬一番,明儿常娘会赴酒场一趟,会捎一帮杂役儿过去搭把手,你也跟上罢。”
明日应当是适逢京郊酒场的招标之日,规模盛大,场面敞阔,常娘躬自赴酒场主舵竞标会,亦是在情理之中。
温廷安当下审慎地没有多问,忙对掌事姑姑行了谢礼,待掌事姑姑离却之后,温廷安神态恢复至一片素淡,先回至下人院,在自个儿的寝屋里兀自歇了一会儿,一面捋顺今夜所得的线索与思绪,一面留意苏子衿他们的动静。
少时,她便是在窗扃之外,听闻到了一阵低低的唿哨声,温廷安心间缓缓有了定数,吹熄了烛火,悄无声息地蹑步了出去。
下人院以北之地,弃置有一处废弃的戏台子,潼潼月影覆照在上,纤薄的光尘在楹柱垂帘之间翻飞,温廷安行至迫近垂帘的地方,将陈旧的朱帘轻轻一揭,借着一簇落入其内的月晕,便是看到了已然汇聚着的三人。
“斋长,温廷舜他怎么说?”沈云升静候已久,率先问道。
待适应了内里昏淡的光影之后,温廷安随意拣了在一块倾颓的楹柱之上,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温廷舜所述的事情,道:“看了这一叠账簿,我们怀疑媵王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着经营酒场的幌子,窃行冶炼兵械之事。”
沈云升眸底添了一层惑意:“目下账簿在谁的手中?”
温廷安道:“就在温廷舜的手中,他同常娘做了一场交易,他替常娘主舵竞价会,常娘答应将真账簿交付予他保管。”
三人俱是有些愕讶,没料到温廷舜竟会如此兵贵神速,居然忽悠到了常娘,真将账簿给搞到了手。
沈云升敛了敛眸心:“那魏耷、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四人,又是在何处?”
温廷安凝声道:“他们四人要去酒场里头一探虚实,搜集媵王冶炼统械的证据,但不知是身份被暴露了,亦或者是发生了别的什么变数,他们的行踪就戛然断在了酒场里头。”
空气猝然变得凝肃深重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一阵,目色皆藏隐忧。
温廷安打破了这一份静默:“媵王行将谋逆,兹事体大,刻不容缓,不管他要何时谋反,这一桩事体越早杜绝欲好,我与温廷舜商量出了一个法子,自明日起,我们便兵分两路。”
崔元昭素来很是信服温廷安,便是问:“兵分两路,怎么说?”
温廷安悉心解释道:“方才掌事姑姑已经同我说了,明日便是竞标会,常娘会带一伙杂役前去酒场,我也会携同前去,苏兄成了『擦坐』,又是新人,我觉得掌事姑姑也定会拣选你同去。这个时候,恰是酒坊警戒最为疏松的时刻,沈兄,你和元昭,与温廷舜一起寻个由头离开酒坊,速回鸢舍,将账簿这一份罪证递呈给阮掌舍,阮掌舍获悉此情后,势必会上奏,官府衙门也定将会调兵遣将查封酒场,如此,也能趁机将魏耷他们四人救出来。”
沈云升怔神了一会儿,反应庶几是与温廷舜如出一辙,晌久,才问道:“兵分两路,是指你和苏兄去酒场,我们带着账簿回鸢舍?”
崔元昭面容之上添了几分忧色,道:“为何我们不同前去?吕祖迁他们四人去了都遭遇了不测,今次,我们更不能让你们二人擅自涉险,反正,要去就一起去,要走就一起走,按目下的情状,九斋再不能分开了。”
苏子衿亦是认同了崔元昭的说法。
温廷安看着这三人,蓦觉有些头大,失笑一阵,旋即正色道:“若是我们几个一同前去,遭遇了像魏耷他们四人的情状,谁又能来救我们,谁又能将媵王谋逆的罪证递呈出去,阮掌舍交给了我们两个任务,我们若是一个都没能完成,这可当如何是好?”
他们不能忘记潜入常氏酒坊的真正目的。
也不能忘却当初的筹谋,她和苏子衿是负责调查魏耷等四人的下落,沈云升与崔元昭则是负责搜集媵王与常娘往来的文书与账簿。
虽未寻到文书,但已经寻到了一叠账簿,这已然是巨大的收获了。
温廷安对三人道:“目下迫在眉睫之事,便是需要将这一叠账簿,万无一失地送至阮渊陵的掌中,切不可再出任何纰漏了。”
这是斋长之命,声辞俱厉,沈云升等三人陷入了一片沉默,面容凝重。
温廷安徐徐地起了身,“就这么办罢,大家今夜先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