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辛禹一直认为温廷舜去了翰林院, 没成想这厢居然入了鸢舍。
这是何时的事,为何她连一丝一毫的风声都未收到,阮渊陵亦未同她说过, 慢着, 她想起了方才在掌舍斋里, 阮渊陵意味深长地说过,最后来报道的两位纸鸢,众人应当不会感到陌生。
时值晌午,温廷舜已经换上了鸢纹玄色锦袍, 修直峻隽的背脊如玉树一般,双掌轻微抚住膝面,眸底原是下敛之状, 觉察她来了, 黑白分明的眸子抬升起来,偏了偏头, 这般矜冷玉清的一张面容,未时正刻的鎏金日色偏巧穿过一围簟帘, 游弋于他背后,照在了地面,描摹成了一道潦烈而又朦胧的轮廓。
他合襟之上绣描着气吞山河的青鸢,在袅袅雪烟掩映之下, 它仿佛能从绸丝之间震翮而起, 冲着她掠目而来,鸢尾泛起了碎浮的剪影,气势浩淼幽远, 教人一时有些无法动弹。
温廷舜身上的穿饰,与魏耷身上的别无二致, 鸢舍里诸多入了内行的少年亦是这般穿着,最为惹目的却是他,悉身萦绕着矜贵之气。
温廷安平素很少看温廷舜穿玄色衣装,他穿白襟儒袍频繁些,今次见着他穿了玄衣,不知为何,她竟是想起了护送梁庚尧那一夜,被一个少年刺客胁持的场景,那个刺客亦是一身玄衣,身量挺拔轩昂,但戾气与弑气较沉,并不如温廷舜这般深敛持静,温廷安心中有过一些微妙的揣测,但苦于寻不着直接的物证,到底没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温廷安在不动声色打量着温廷舜时,对方亦是淡凝着她。
晌午的空气很是温和,熙和的风儿吹入斋院,温廷安立在一张矮榻前,穿着白襟玄带儒袍,这是雍院上舍独有的设色,色泽大气沉稳,平时很少见她这般穿,今儿更上了新装,便有一种别致通透的感觉,俨似绞濯好的一枚和田暖玉,又像是春夜里醉了芳菲的一株白杨,蓊郁且柔韧,春意且盎然。
他抚在膝头的修长手指慢慢拢紧,嘴唇欲动,想说些什么,却见庞礼臣于众目睽睽之下,起了身,拍了拍邻近的右侧桌榻,冲着温廷安招手,先入为主地道:“温老弟,坐这边!”
温廷安:“……”
此则温廷安另外较为头疼的一桩事体,温廷舜不声不响来鸢舍也就罢了,怎的庞礼臣这厮也来了?
他虽不去地方做官,执意留在洛阳,她想着,横竖庞礼臣会去兵部或是枢密院,离鸢舍甚远,两人根本不会打照面的,孰料,他竟是亦被阮渊陵招入了鸢舍。
那一日书房里陈情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温廷安定了定神,一霎地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庞礼臣加入鸢舍目的何在,循理而言,阮渊陵是太子的人,而庞礼臣乃系庞家嫡子,阮渊陵将庞礼臣扶植成赵珩之的一柄利器,兹事庞家定然不会同意,方才阮渊陵呈现的书折里,并无庞珑或是庞汉卿的画押。
同理,温廷舜是寄养在温青松膝下的,书折之上同样没有温老太爷的画押。想必她与温廷舜被招入鸢舍,温青松亦是并不知情,偏生温青松根本不欲让他们卷入党争之中,允准温廷舜入鸢舍,估摸着是温善晋代为做的主意。
身后跟来的一众人,尤是吕祖迁、苏子衿、杨淳三人,见这新来报道的两人,是温廷舜与庞礼臣,心中了悟,一位是魁院的上舍生,另一位是武院的上舍生,俱是在三舍苑里闻名遐迩的人物,也勿怪阮渊陵会将他们招揽入麾下。
九位少年各自互道名姓,一阵行礼寒暄后,便准备拣位置落座,不过,众人各有心计。
庞礼臣想让温廷安坐在他身边,温廷舜并不打算遂了他的意,对魏耷道:“听闻魏兄尚武,师承于朱常懿,偏巧庞兄亦是尚武,师承于镇远将军苏清秋,有道是功从磨砺出,同行之间多切磋切磋,不知魏兄以为如何?”
魏耷性子散漫不羁,骨子里是个名副其实的武痴,温廷舜这一席话正中下怀,他一听,便毫不犹豫地在庞礼臣的邻座盘膝而坐,将朴刀搭在了肩膊处,歪着脑袋对庞礼臣道:“你是庞礼臣是吧,往后老子就找你练手了。”
庞礼臣好事遭扰,一阵气结,胸闷得不行,心想温廷舜绝对是故意的,他不能贸然将魏耷赶走,也不能擅自挪这个位置,免得伤了同窗之间的和气,心腔如焚,但也只能与魏耷心不在焉地说话。
温廷舜搅了他的好事,庞礼臣决意报复回去,便对吕祖迁与苏子衿道:“这个温廷舜写文章可厉害了,你们干脆坐在他旁边算了,他人虽生着一张阎王脸,但心肠子可热着,你们寻他探讨问题,他一定会热心助你们。”
吕祖迁与苏子衿早就听闻过温廷舜的盛名,他的文章确乎是云锦天章,常张贴于三舍苑的戟门,为夫子博士所称道,供诸生员争相传抄,二人素来钦仰已久,听了庞礼臣的劝谏,便在温廷舜左侧的两张桌榻前徐徐落座,且对温廷舜行了一个长揖。
温廷舜眸色微黯了黯,但一行一止同寻常无异,情绪未曾显山露水,对吕、苏二人礼毕,他看向了温廷安,想知晓她坐在何处。
空气之中,充溢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崔元昭并不知此中计较,她顾念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跟温廷安一块儿坐。
温廷安却想撮合崔元昭与沈云升二人,她扫视剩下空着的四张桌榻,正犯难之间,便见沈云升坐在了魏耷右侧的桌榻上,位置已然定了,那么,沈云升右侧的空榻必须是崔元昭来坐。
温廷安顿时心生一计,率先在吕祖迁左侧的桌榻落座,吩咐杨淳紧随而上,杨淳是个手脚麻溜的,跟着她一起坐下,事到如今,唯一的座位便落在了杨淳与沈云升之间。
崔元昭见不能同温廷安一起成为同桌,有些微妙的失落,终究只能趺坐于沈云升近旁的桌榻前了。
温廷舜见温廷安的位置离自己较近一些,冷冽的薄唇浅浅抿了一抿,淡扫庞礼臣一眼。
庞礼臣皱了皱眉,虽说温廷安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但离温廷舜更近了些,他蓦地有些不悦,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悦。温廷舜是温廷安的二弟,两人之间有着亲缘关系,按理来说,他不应当吃醋才是,但不知为何,同为少年,甚或是同为男人,他竟能从温廷舜身上感受到冷冽的压迫感,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在座九人各怀心事,方才喧闹的氛围一下子冷寂了下去,温廷安并非觉察不到温廷舜与庞礼臣之间的微妙氛围,不过,这件事在她心头并不重要,她在思量阮渊陵将他九人招入鸢舍的目的,以及七日课业、首个任务。
沉思间,便见阮渊陵徐然入内,在上首的长榻前落座,捋平了膝上官裾的褶痕,抬目环视众人一眼,“可有都打过照面?自今时今刻起,你们便都是鸢舍的纸鸢,九斋的一员,天将降大任,你们可要做好些准备。”
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份案牍,在乌案之上摊平,先是凝声道:“近些时日,大理寺一直在调查伪诏一案。想必诸位都知晓,元祐议和案过去一年,金人如今狼子野心,意欲犯我大邺,诸多谍者亦是潜入洛阳,暗设据点祸乱朝纲,坐以待毙并非长久之策,若能助太子擒拿金贼,定能俘获民心,而擒拿金贼绝非易事,勘破伪诏一案便是重中之重。我怀疑是报人与金谍密谋所为,五日前,梁庚尧终于吐露实况,提供了一个人给本官。”
众人屏息凝神,倾耳以听,温廷安听得仔细,问了一句:“此人是谁?”
阮渊陵看着她,“此人在南浔门曲觞巷经营着一座酒坊,是个哑妇,名唤常娘,一日只卖一坛武陵酒曲,计值百两,无数纨绔为了她的酒,挣破了头。”
“一坛酒卖一百两?”庞礼臣有些讶然,“小爷逛遍了洛阳所有秦楼酒窖,什么珍稀好物没见过,这酒家妇小爷听都没听过,这酒怕是个噱头,有名无实,哗众取宠罢了。”
语罢,他发现自己嘴瓢了,明明有意彰显自己见多识广,可这摆明儿也承认了自己常常流连烟花之地,他殊觉前半截话非常不妥,忧虑地看了温廷安一眼,但看着她神色如常,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庞礼臣这才舒了一口气。
其余人面面相觑,俱是匪夷所思。
温廷舜大概是最为沉定的人,他查到的消息,阮渊陵同样也查到了,不过,他查的方向与阮渊陵并不一致,他查赵瓒之与常娘之间的勾结,而阮渊陵查了常娘与报人金谍之间的勾连,当两条线索合拢在了一起时,他便隐隐看到了埋藏在常娘身上的草蛇灰线。
阮渊陵道:“常娘此人可疑,是勘破伪诏一案的一条重要的线索,太子遂是下达了第一个任务,至关重要,需命你们九人执行。”
苏子衿面露异色,拱手问道:“去调查常娘之底细,查她究竟有无与金人勾结,这些事大理寺自可做成,为何要让我们来代为行之?”吕祖迁、杨淳亦持有同样的困惑。
“我拣选你们入鸢舍,自当有我的道理,这也更是太子的绸缪。你们有疑虑亦属寻常,待你们完成了此一回的任务后,自当会晓悟内情。”
温廷安的位置处于苏子衿与阮渊陵之间,隐隐约约觉知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但她见阮渊陵容色格外平寂,甚至语调亦属平和,苏子衿打从入了鸢舍以来,话辞皆有针锋相对之意,阮渊陵从未因此蘸染有愠色,足见其修养之好。
只听阮渊陵继续道:“自然,我方才在掌舍斋提到了,在执行任务之前,你们需上七日课,届时有人会教授你们堪舆之术、谶纬之道、鹰眼之法、刑统之义、三国之语。明日卯时正刻上课,一般情状之下,地点皆在九斋,若地方有更换,我会遣斋长另行知会你们。”
“此外,斋长暂定为沈云升,新一任斋长,将于七日后,从五门科考头筹者选出,自那往后,全斋之人皆要听命于斋长的统筹。每一门课都有科考,你们九人都需至少及格,若能抵达优秀的水准,自当最好,但若有扯后腿者,全斋九人便将遭致惩罚,知否?”
温廷安发现,鸢舍的评考机制极为严苛与残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阮渊陵奉行的是集体至上的守则,就算有人学得再好、考得再好,成为了一斋之长,但九人之中若有拖后腿者,集体便要连坐。
此则意味着斋长之务,不能仅顾及一人,更要统筹全局,惠及每一人。
“事情便讲到这里,若无疑窦,便散了罢。”阮渊陵收拢了案牍,众人齐齐起身,朝他做了一个长揖。
沈云升是九斋的代理斋长,对众人道:“今晚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木铎声起,你们卯时一刻在此会合。”
温廷安原本想问明儿是什么课,但想着沈云升估摸着会说“待明日你自会知晓”云云,便是未再问了。
她回溯着阮渊陵方才的话辞,堪舆、谶纬、刑统、语言、鹰眼,堪舆关乎地理风水,谶纬关乎凶吉卦象,刑统关乎刑狱推鞫,鹰眼关乎追踪格斗,至于语言,应当教授他们习学金国、西域之语。
凡此想来,按太子的意思,是欲让他们同大金谍者打交道无疑了。
九斋拢共九人,分有三舍,温廷安、吕祖迁、苏子衿与杨淳同房,沈云升、温廷舜、魏耷、庞礼臣同房,崔元昭是全斋里唯一的女儿家,有独立的一座精致别院,吃穿用度皆在里头,剩下八人,不仅吃住在一块儿,入夜濯身时,也是在同一座澡堂子里,这是温廷安最为头痛欲裂的时刻。
澡堂子里有十个隔间,八个少年能同时入内净身,但那隔间里没有木门折门,只有一围垂帘,单薄如纸,外人轻轻一揭帘,便能将隔间里头的景致窥探得一览无余,温廷安抱紧了木桶,护住了藏在绸布下边的襟围里衣胰子,适才想起吕氏的厉色嘱告,在家千日好,在外半朝难,她现在真正经历了一遭,果真是感同身受。
温廷安决意等七人洗濯好,再独自一人入澡堂净身,但她这般做法,落入旁人眼中倒有些奇怪,吕祖迁、杨淳将换洗的衣物递呈送至了浣衣坊,回至监舍时,发现温廷安仍穿着白昼时的衣物,吕祖迁一面褪下外袍,挑动烛扦,一面随口问道:“你怎的不去澡堂子?”
温廷安不好作忸怩之态,只得道:“我想等晚些时候再去。”她没说想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再去,免得惹人起疑。
杨淳却道:“廷安弟,那你要快些了,我听学丞说,到了戍时一刻,澡堂子便不供应热汤了,目下还不到两刻钟,你要抓紧。”
温廷安一听,鲤鱼打挺似的抱桶而起,忙问:“你们从澡堂子里出来时,里端还有谁在?”
杨淳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出来时看到温兄和沈斋长了,他们二人应当是净身完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苏子衿、魏耷和庞礼臣都还在澡堂子里。
温廷安:“……”这可如何是好?
杨淳心有余悸地道:“那个魏耷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身上赤条条的,净身净到一半,兴头来了,便直言要跟庞礼臣水中比武,也不知是个什么特殊的癖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隔间的门帘,都快被两人当做软剑来耍了,没几个完好无损的,估摸着现在比武还没比完。”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那苏兄呢?”
杨淳道:“苏兄嫌弃魏耷的刀脏了他的脸,净身净得非常精细,我们出来时,苏兄才堪堪洗完了脸,看这情状,身子还没净到一半呢。”
温廷安一阵无语凝噎,心想这九斋遍地都是奇葩,她这澡能不能洗得成,仍是个未知数。
澡堂子估摸着去不成,更不能去寻崔元昭在院子里借个澡房。
崔元昭一闺阁之家,留一个外男在闺苑里净身,假令名声传了出去,便不大好听了。
温廷安端的是愁肠百结,她不能忍受不濯身便上榻就寝,在九斋里,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栖住习惯不同,生活方式更是不尽相同,她只能去尊重并包容,三舍苑的澡堂子又不隶属于崇国公府,她不能随随便便将那三人赶出去。
温廷安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净身的渴盼,战胜了去澡堂子的恐惧,横竖伸头是一刀,缩脖子亦是一刀,她咬紧了牙关,骤然生出了一股壮士断腕般的气魄,抱紧木桶出了监舍,穿过台阁重院,朝着澡堂子走去,原是以为里头有人,却不想澡堂子陷入了浓墨重彩的漆色之中,俨似一只浸裹于乳白雾色里的蚌壳,上头星河灿烂,一缕皎洁的月色投射于晕漉的地面,须臾,一团晕浓月色里,温廷安见着了一个人,穿着玄纹深色衣袍,深沉的衣色衬着一张矜冷儒雅的面容,沉沉浮浮雾汽间,少年的眉目如海般渺远空旷。
不知为何,她的忐忑与心悸到了此处,反而减淡了几分。
温廷舜似是觉知了温廷安的困惑,淡声说:“苏子衿觉得魏耷庞礼臣二人,扰乱了澡堂的秩序,通报给沈云升,沈云升正在训诂堂寻三人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温廷舜说这番话时,一错不错看着温廷安,她像是梁山泊的将士,一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月色掩映着她的侧颜,脸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他无意识抿着了唇角,复又撇开视线,背过身去,道:“长兄请便罢。”
温廷安将信将疑,方才听吕祖迁说三人还在澡堂子里,眼下三人俱在训诂堂,事情怎会生发得如此之巧?
她没来得及深想,想着净身要紧,忙道了谢,抱紧木桶匆匆入了堂,拣了个干净温洁的隔间放水濯身,她将换洗的衣物细细分成两类,一种是贴身的,诸如底衣与襟围,这种会暴露身份的衣物,务必要自个儿手洗,一种是穿在外边的,诸如儒袍与裘衣,这种可交附于浣衣坊的嬷嬷来洗。
澡堂子内没有点灯燃烛,唯一的照明之物便是天窗外的月色,空气静谧异常,只闻沙沙沙的掬水声,像极了春雀浅啄樱枝的簌簌簌清音,温廷舜立在去澡堂子半丈开外的位置,本欲替她守着澡堂子,避免有外人来,但今下,难免听着了那清越水声,仿佛点点滴滴淋在心头。少年的眸色,不由黯了一黯,眼前掠过三两翠碧色的萤火,俨似那人玲珑的曲线,他肩颈线条掠过一阵强烈的**与绷紧,整个人俨似被什么东西牢牢地钉在地面,连呼吸也渐渐然寂止,那掌心里,如历经一场烈火,没来由渗出了一片虚腻。
他捂着胸口,那平寂的心跳,前所未有跳得飞快,仿佛爆炸裂成烟火。
温廷安洗濯毕,一通神清气爽,出了澡堂子,发现温廷舜竟是在远处候着,凉薄的空气里,带了一丝夜来香的甜腻气息,温廷安淡淡地凝了凝眉心,“二弟还有何要事?”
水汽澹澹,少女的嗓音被温水涤**得清亮湛明,攀升在虚空之中的氤氲暖香被月色照出了纤细的身姿,温廷舜偏了偏身,并未看向她,仅淡声道:“出门时,母亲打点过,说是长兄怕山野精怪,夜间最好有人伴着,而这澡堂子背山而建,入夜时山野精怪颇多。今后长兄净身时,我会在不远处守着。”
这番话讲得密不透风,温廷安竟是一时没觉察出什么端倪。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吕氏交代温廷舜看护着她,山野精怪怕不是个幌子,实际上是怕她濯身之时,有外人闯入里间。
温廷舜言讫,便大步离却,一丝一毫也未驻留,仿佛是真真为了完成吕氏的交代,事了拂衣去,不捎走半丝云彩。
温廷安原是一颗心悬着,此际不由得舒下了一口气,还好澡堂里那三人都不见了,真真是个巧合,还想着下回怕是没这般幸运了,但温廷舜方才说了,但凡她净身时,他必会帮她在外边守着,这又如一根定海神针,拄在了温廷安的心尖。
她把换洗的衣物送去了浣衣坊,便是回到了监舍,行将拾掇书箧,看一会儿书,赶巧这时候,苏子衿也姗姗来迟,吕祖迁躺在榻子上,一脸莫名其妙地道:“苏兄,怎的回来得这般晚?温廷安都比你快。”
苏子衿脸有些黯沉:“庞礼臣与魏耷二人将汤盆子打翻了,我说也说不听,便状告到了沈斋长那儿,沈斋长寻我们说话,但他态度还是过于温和了,庞礼臣与魏耷根本不听,嚣张至极,沈斋长便说明日会同阮掌舍反馈。”
温廷安整饬书箧的动作一顿。
不是因为苏子衿所述之言,果真与温廷舜所述得别无二致,而是她发现了书箧底下的一些话本,还有一个牙黎签。
大抵是温廷舜替她拾掇书苑里的行当时,放进去的。
这些话本俱是他看过的,纸页之上皆有翻动过的褶痕,估摸着是想让她消遣的时候看。
以及那一枚牙黎签,用桐枝削凿成的形态,上头萦绕着芳菲的桐花清香,造相精湛,上边并无题词,只有铜琶铁板的四字——『事事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