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昨夜风斜雪骤, 今儿便是晌晴的天气,穹色便如金粉一般灿漫,熨平了重院矮檐的碎雪, 倒春寒的时节里, 前院的柿子树抽了条, 蓊郁地长出了碧芽翠杈,金蝉般大小的醇和柿子悬缀于漆枝上,一如大红锦缎,可是喜庆之兆。
这日, 府内下人皆是拿着簟条棍,早早去打熟柿子儿去了,檀红与瓷青也在其中, 晓得大少爷爱吃甜食, 这柿子可做酥饼,还可用杵子捣成柿渣做炸柿子, 倘若柿子落了霜,也不打紧, 还可以做成柿霜糖,又脆又薄,甜香而不过腻。
庞礼臣便隽立在那一株柿子树下,一副等人的模样, 很多下人皆认得他是庞太保府的四郎, 庞枢密使庞珑之子,身份矜贵,丝毫不可怠慢, 众人忙又是惶恐又是恭谨地问了礼,庞礼臣逐一应过, 态度敦实和善,并无甚倨傲的官架子,下人们顾忌着他,不敢在他那头打柿子,悉数聚拢至另外一头去。
檀红与瓷青对庞礼臣有些印象,畴昔大少爷便常与庞四郎来往,打马聚赌,寻花问柳,干尽**不羁之事,都是受这庞礼臣的影响。
温庞两党关系势同水火,温青松与庞汉卿针尖对麦芒,但温廷安与庞礼臣来往甚善,倒是一桩纳罕事儿。
此番衙内造谒,一位随扈作陪,竟是还带着个造相精致的锦箧过来,想必是来寻温廷安的,檀红抬步往濯绣院送口信去。
庞礼臣见瓷青捧着一只硕宽的竹篾圆筐,竹筐里兜满了澄黄熟柿,便先问:“你们可是服侍温廷安的侍婢?不在濯绣院,在此处作甚?”
瓷青恭敬地应了一声,解释道:“庞衙内容禀,霜降了后,这柿子便是渐渐熟透了,柿子蘸霜,滋味越好,这不,奴婢今儿想打几些柿子,做些柿酥饼与柿霜糖,给大少爷打一打牙祭。”
庞礼臣喉结一紧,往婆娑树影间的树果睇了一眼,眸色深沉,嗓音状似喁喁呢喃:“原来他喜欢吃甜食……”
连日以来,庞礼臣从未过得如此如坐针毡,被庞珑禁足在府邸之中,每日不是随镇远将军苏清秋去校场习学射骑,便是去书斋里听侍讲学士讲授六艺十三经。他的射骑乃是上乘,但听那文绉绉的圣人文章,就跟王八念经别无二致,他一走神,一张清隽毓秀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适时,一股春潮般的悸动在心房上聚烟成雨,这教他难以自抑。
庞礼臣起初颇觉荒唐,他跟温廷安做过这般长时间的酒肉兄弟,以前无甚感觉,怎的现在就常常念起这人来?还记得升舍试前两日,他纵入文库的窗槛,命温廷安讲授新律的情状,具体到底说了些什么,庞礼臣早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日雪光初霁,槛外雨潇潇,少年偏头时,露出了一截皙白的脖颈,如雪,如清月,如杨柳枝,庞礼臣看得身子一团凉热,后来在抱春楼喝了三壶冷茶,任寒夜吹彻,方才将热意驱散。
好不容易待升舍试落下尾曲,庞礼臣好生拾掇了一番,本决意放榜后寻温廷安,但听闻府内有人说起了士子动乱一事,温廷安为躲避伏寇,竟是自金水桥上坠落下去,闻至此事,庞礼臣的心也随着一同坠落,二话不说便提前来造谒温家。
好在庞汉卿与庞珑今日要上早朝,无暇管他去何处,不然,他大抵还可能出不来。
庞礼臣对自己反复嘱告,他来崇国公府,只不过是忧虑温廷安的安危罢了,并不存有一丝一毫的妄想。
可一看到温廷安自出现在了花厅里,庞礼臣一双眼便是再也挪不开,风随人动,利落地箭步上前,摁住了她的左肩肩膊,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一番话酝酿在了唇齿之间,喉腔滞涩,满藏着不自知的关切,“温廷……温老弟,我听人说你昨日遭致伏寇箭袭,你还坠桥了,小爷我简直……”那一截话连庞礼臣嫌肉麻,生硬地咽了下去,道,“罢了,你现在可要紧?”
本该顺畅的一席话,竟说得混混沌沌,吞吞吐吐,温廷安纳罕地看了庞礼臣一眼,淡然地拿出折扇,抽打了他覆在她肩膊上的手,笑道:“承蒙庞兄牵念,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我遭了乱劫,但顶多是染了些许风寒,昨夜服下了几贴药,今儿感觉舒惬了不少。庞兄保持些距离为好,我怕将病气过给庞兄。”
庞礼臣哪里顾得上什么病不病的,上前一步道:“小爷我常年在校场习武,体魄强健,纵然在寒水里来回泡上几个时辰,翌日身子都还硬朗着。你这儿可不同了,看起来弱不胜衣的,风一吹都能掀倒,听着你投水,可真吓死我了。”庞礼臣看着她,“还好,温廷安,你没事。”
少年话辞里藏着殷殷关切,像是铜盆子里翻滚着的炭火,在空气里泛散出哔剥的声响,温廷安并非听不出端倪,不过是未往深处细忖,她心中还装着旁的事,赵瓒之携士子与流民掀起动乱,庞枢密使庞珑身为媵王的磨刀石,这一场直指崇国公府的祸事里,一定有庞珑的手笔。
昨晌意欲刺杀她的奸贼,是以兵卒的身份,混杂在禁军之中,早就听闻阮渊陵说枢密院里藏有细作,但这细作,究竟是大金谍者,还是媵王的爪牙,就不得而知了。
大理寺要从枢密院与殿前司查到这个奸贼,绝非易事。这样的人泰半是与血卫营一样的死士,及至遭人发觉身份,必会服毒自刎,以自绝后患。
庞珑借流民之手杀她,兹事严峻,庞礼臣知情么?他若是知晓他的父亲遣人害她,他还会来造谒温府么?
眼下庞温两家时局剑拔弩张,此一节骨眼儿上,庞礼臣来询问她伤情如何,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倒显得有些居心叵测,二房三房的下人见着了庞礼臣,免不得嘴碎闲话。
温廷安了解庞礼臣的为人,此人有些花花肠子,但品性是率真耿直,人并不坏,便将他延请入濯绣院的小院里叙话,屏退下人后,她正欲借升舍试之事,打探一些庞珑的事——若是能从庞礼臣口中探着一些口风,她也能未雨绸缪——却不想,庞礼臣命随扈拿出了一只紫木提盒,还有一只箱箧,放置在她近前,眸底浮着赤子般的情意,剀切地道:“温老弟,小爷前来探你,脚程匆促了些,也没准备什么,就筹备了一些吃的和玩的,你不妨打开看看。”
二人叙话时,温廷舜刚与温廷凉温廷猷二人自崇文院出来。
半个时辰前,温老太爷让他们将策论文章摹写一遍,升舍试策论部分的文章,论题是大邺礼制教化与以礼待人,文章并不算难,但要写出吸睛之感,兼具深度与厚度,并不容易。
三人将文章默写下来,温青松交给了龙渊阁内一位相识相熟的大学士看,大学士名曰袁长道,乃系石鼓书院山长袁宽道的堂弟,在朝庙文阁学士心中颇有威望,与兰台的吴老太傅也相熟,而这位袁宽道,若是温廷舜当时在场的话,一定能识得此人,袁宽道便是编纂出《策林》的老学儒。
袁长道看了三个少年的文章,捋须道:“排姿论位的话,舜最之,凉与猷皆次之。论中不中,三子稳矣。”
袁大儒的大意是,依据文章优劣程度排位,温廷舜写得最好,温廷凉与温廷猷稍逊一筹,但论在不在优秀线之上,他们三人的文章绝对是稳了。
温青松听罢,很是揄扬,他知晓袁长道在翰林之中的地位,看策论的眼光凝炼毒辣,他说三人的策论稳了,那势必是妥了,忙吩咐长贵拿了一些名贵的物宝,诚表谢仪,袁长道未收,转而问起了温廷安:“尔家嫡长孙亦是去阆尚贡院参考,老夫怎的没见着此人文章?”
温青松摇了摇首,苦笑道:“那孩儿昨日坠水了,受惊不轻,染了些风寒,今晨差长贵去问候,大夫人说那孩儿眼下还在养病休歇,那样的状态,让其摹写文章,也怕是折煞他了。”
士子动乱流民闹事这一桩事体,袁长道是明晰的,温廷安乃是一介纨绔,没历经过大风大浪,被一场祸事吓得卧榻不起也属常事,但温青松遣人去濯绣院请了,濯绣院却称疾不出,究竟是风寒真的重,还是策论写得稀烂,愧于丢人现眼,才拿风寒作为遮羞布?
袁长道心中哂然,并不看好这位嫡长孙,亏此人还是同平章事温善晋之子,不知是败坏了温家门楣,还是温善晋教子无方?
“二哥,长兄今儿没来崇文院,据闻染得了风寒,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他?”归院的途中,温廷凉问,问得有些虚情假意。
他的文章得了袁长道的嘉赏,眼下恨不得拿回二房给父亲母亲过目,但想着数日前,父亲温善豫逼迫他跪在雪地里背诵长兄的文章,兹事长成了温廷凉心中的一根棘刺,他改变了注意,决计要把策论文章甩在温廷安脸上,好生炫耀一番,唯有这般,才能解气!
温廷猷知晓三哥不安好心,不过,他也想去探望一下长兄,遂看了温廷舜一眼,征询二哥的意见。他也知晓二哥与大哥不睦,他踏入濯绣院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想来二哥此番应是不大愿的,如果二哥不同意的话,那他就和三哥去看望。
正思忖间,却见温廷舜闭了闭眼,尔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朝着濯绣院的方向去了。
温廷凉与温廷猷俱是诧讶骇然,面面相觑,一阵无语凝噎,温廷凉差点咬着了舌苔,一头雾水道:“二哥方才应了何事?”
温廷猷道:“二哥说是去濯绣院探望长兄。”
两人俱是不可置信,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这厢,院内正是春暖香浓的时候,雪粉变作了枝上的重瓣藜麦,竹枝贴着地表哔剥一声绽裂,风温和极了,庞礼臣将提盒与锦匣放在绸案之上,温廷安一怔,看了那堆东西一眼,并未进一步行动,只道:“庞兄礼重了,我不过生些小病,不打紧的,这些东西收回去罢。”
“小爷我送出去的东西,就如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庞礼臣眸露柔色,若是搁在平时,见有人这般忸怩,他早就不耐了,但对方是温廷安,不知为何,他蓦然就添了一份耐心,温声追补道:“温老弟,就打开看看罢,小爷我被家中老头子禁了五日的足,眼下解了禁,第一个来看得人就是你,你怎能不卖我个面子?你这可不仗义。”
温廷安看着少年微晕的耳根,适才发觉气氛不太寻常,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揣测,但她不欲坐实它,庞礼臣把礼都送到她跟前了,若她不打开瞅上一眼,估计他也会心中不虞,庞礼臣好歹与原主来往甚善,温廷安还是要维系这一段情谊的。
揭了描金四方盒盖,里边是一碗春蟹松鸡浓汤,旁搁着一碗山药枣泥胭脂糕,一碟香稻糖梗粥,并一盅五只鲜笋松瓤卷苏,端的是烹玉炊金,热气腾腾,引人舌华开绽。
此些珍馔,皆是依循原主的口味来的,原主在抱春楼或是在芣苢楼,最是喜爱点这些,她没想到庞礼臣竟会记着她的口味。
另一个锦匣里,躺着一只潍坊制就的纱燕纸鹞,乍观之下,工艺极为精湛,纸鹞的骨架,是由上好的湘妃竹裁切拼接,且用寸金寸丝的桑蚕丝蒙面,造相灵动活泼。
在大邺,纸鹞的兆头极好,古谚皆曰“风藏雨,云藏龙,纸鹞藏九霄”,纸鹞象征着平步青云,庞礼臣送她纸鹞,便是庇佑她成功升舍。
除了温善晋与吕氏,府内其他人不看好她,里里外外对她冷嘲热讽时,似乎只有庞礼臣仗义地站在她这端。
温廷安心中有些动容,庞礼臣所言不虚,不论是吃食,还是玩器,俱是投她所好,但理智告诫她,这些东西不能收。
她慢慢垂下眸,袖袂之下的素手微蜷成拳,叠放在并拢的膝头上,寻思着婉拒之词,因是困顿,也没注意到濯绣院外造谒的三道少年身影,正跨过了门槛,朝着院内踽踽行来。
温廷凉是走在最前头的,袖囊里攥着摹写好的策论文章,为了假模假式表达诚意,还吩咐随侍丫鬟备了些补食过来,他眼峰如刃,径直伸向了内院,饶是王冕要拦也拦不住,温廷凉看到了小院榆钱树下的两道人影,诧讶地顿住步,“那不是庞礼臣么?这节骨眼儿上,这厮来寻长兄作甚?”
身后的步履一顿。
温廷舜敛了眉庭,深握在掌心间的一只漆瓶膏药藏入了袖中,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抬眸望着小院里那一道纤细身影,雪粉溶溶,几乎将温廷安的容色融在了里头,她面前摆着提盒和锦匣,坐在她对面的鲜衣少年,一腔心事都写在了脸上。温廷舜捂着药瓶的手,指关节隐隐泛出了一丝白。
琳琅糕食与纱黄纸鹞,不像是庞礼臣平时的待友之道,纵然他对温廷安仗义,交情也好,此番以探病之由,聊赠贵物,只会显得唐突。这人突如其来对温廷安示好,可是发觉了什么?
温廷舜之所思,温廷安寻思着托词时,同样也觉察到了,她想起前几日为庞礼臣讲授新律课业时,这厢有意无意地提过一句,她不能早于他娶妻立业。庞礼臣莫不是自那时起,便开始怀疑她的真实身份?他是如何发觉的?
不经意间,温廷安视线一撇,撞入了一双黯沉似寂潭的眸子。
温廷舜径直走上前去,一面将药膏递至她跟前,一面淡声道:“这是崇文院命我转交予你的,老太爷命长兄得暇时去崇文院寻他。”
这番慌话扯得滴水不漏,温廷安听着,知道温廷舜在替她解围,不然,她真不知如何婉拒庞礼臣。
“庞兄,老太爷这下寻我问话呢,我也只能暂且失陪,此番我照顾不周,真对不住,下一回定寻你赔个不是。你先把礼收回去罢,礼重了,我真不能收。”温廷安言讫,又嘱咐王冕替她打点一下,王冕躬身应是。
温廷安步履匆匆地离去了,表面上是去崇文院,实质上是调转了个头,避去了书苑。
庞礼臣好事遭扰,难免有一团郁结绞紧在心口,目光上抬,眼神骤冷,略微惕凛地盯着温廷舜,温廷舜容色淡到几乎毫无起伏,连天的碎雪将他的山根压得黯沉,眸底淡寂又冷蔑,峻身玉立,衣袂携风,气质极有压迫感,仔细比较起来,他身量比庞礼臣要高出半截,对峙时离得近了,庞礼臣得仰首看他。
庞礼臣跟温廷舜不算熟稔,只觉此人清高又矜冷,是国公府的庶子,地位卑下,读书读得好,受温青松器重,也就仅此而已,与温廷安根本不算一路人。
不过,似乎都同为男人,有一种本能是相通的,那便是对某一样东西的占有欲,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是刻骨铭心。
庞礼臣倨傲地凝着眉,挽着胳膊,横着下颔,没好气地道:“听闻你昨日拉着廷安弟坠入金水桥,一个大老爷们,让人家驮着你渡江上岸,丢不丢人?”
气氛一时如扯紧的细弦,显得剑拔弩张,温廷凉与温廷猷俱是嗅到了诡谲,隔着两丈的距离,两个少年之间,仿佛有一团隐形的烈火在咄咄燃烧,不干事的外两人彼此相视一眼,规矩地退至温廷舜身侧,温廷凉欲帮温廷舜说话,但温廷舜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温廷凉到嘴的话,只能重新咽回去了。
温廷舜行至庞礼臣近前,左拇指静静摩挲着右指腹,音线寒烈,不温不凉,未应庞礼臣的话茬,反而说起了一桩毫不相关的事体:“因是替长兄挡了一箭,我看清了翎羽上的标识,标识乃是金泥朱砂,上錾有一枚石斛形玄色徽纹,并且,箭簇的质地是幽州矿场的燧石,韧而不柔,细而不柴。”
庞礼臣眸子一瞠,口吻发生了微妙变化:“温廷舜,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廷舜抿了抿唇,“奸贼行刺温廷安的箭簇,乃是出自殿前司,殿前司隶属于枢密院下部,若无行军督头或镀检的授意,贼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庞衙内,不知你以为如何?”
但凡耳净目明之人,皆听得懂温廷舜在说什么。
庞礼臣倒抽了一口飕冷的寒气,太阳穴突突直崩,口吻卷入了一丝薄怒,厉声道:“你想说刺杀廷安弟是我爹的授意么?别血口喷人了!廷安弟非寻衅的流民,更非动反叛变的士子,我爹做什么要遣人弑害他?更何况,你都说是奸贼了,把必是奸贼乔装入军营里去,想对廷安弟不利,事后嫁祸给我爹!我爹今早宣了陆殿帅陆执来府,正是商讨擒拿反贼的事,要给温家寻回一个公道。”
温廷舜对庞礼臣的话不置可否,贼人正是枢密院里的细作,若庞珑诏陆执来府中谋议擒捉贼人一事,不过是个监守自盗的障眼法,糊弄外人视听罢了。
但他并未做多余的解释,只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折裂的箭簇,递给了庞礼臣:“你信或不信,皆在于你。若信,可循着此物追查,若是不信,这一物证你自可销毁。”
箭簇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冻凝,霰雪落在了箭枝上,融冰洗濯掉翎羽上的一部分霾埃,那斛形徽纹一览无余,直直扑入庞礼臣的眼中,本不平寂的心河,彷如抛掷入一块巨石,掀起千仞风浪。
他堪堪接过蘸血的箭簇,不可置信地看着它,思绪焦灼,大脑空茫一瞬,俄而,庞礼臣返身大步离去。
温廷舜闭了闭眼,匀下来一口气。
这一物证,他本欲等着合适的时机再给庞礼臣,毕竟,棋局刚刚开始,他暂时还不欲那么早碰庞家。
但脑子里反复想着温廷安坐在庞礼臣近前,垂眸温驯的模样。
心中某处地方起了钝钝的褶痕。
他想起了昨夜在崔府西苑的一间内室,他卧躺在榻子上养伤,思绪半昏半昧,隐隐听着屏风那端传来窸窣的动响,起初以为是刺客,但睁眼望去时,却见着一片珠影深深,云母屏风的画纸上,落下一道纤细的身影,像是皮影戏上的人儿,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观者的视线。
倏然间,一件物事落在了那人伶仃的足前。
烛火蒙昧,他狭了狭眸子,渐而看清,那是一件狐白襟带。
那一刻,冷峻沉寂了许久的世界,开始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