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当夜, 温廷舜跟随沈云升去了一趟文库,一路无话,最后停驻于三楼禁地。
此处并未掌灯, 借着扃牖之外的鎏银月色, 温廷舜依稀辨识出此处的格局, 一处循规蹈矩的多宝阁,与一楼二楼肖似,书牍陈置得并不多,地面鲜少灰渍淤积的痕迹, 可见平素常有暗人在走动。
影影倬倬之间,只见沈云升皂靴轻转,挪动了书阁之中一具花鸟瓷瓶, 尽处有一密室訇然中开,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少时, 温廷舜眯了眯眼睛,里头别有洞天, 不仅有学斋造相的宅室,也有数座阴暗湿冷的囚室,温廷舜往那囚室的方向掠去一眼,有几些身着暗袍鸦纹悬刀补子的青年, 面色漠冷, 执着蘸血刑具出入其间,一股淡淡的稠腥的气息,悄然结于空气之中, 隐隐透出一派森然的氛围。
见着沈云升带了一个外人入内,这些青年偏着头, 好整以暇地审视了他一眼,从头打量到脚,眸色凛冽如刀,为首一人自称魏耷,掸了掸牙道:“这位可是与朱老九打了平手的那个兄台?真是久仰。”
温廷舜懒于答话,容色如一眼寂潭,毫无涟漪,眼神是居高临下的,裹藏着一股幽深的冷寂,教人竟是不寒而栗。
魏耷一时有些不悦,正要说话发作,却听沈云升淡声道:“你审人好些时辰了,录问时的状纸和笔录,可是差小晟子写好了?半个时辰后要给寺卿大人过目。”
此话一落,魏耷登时蔫头耷脑,不知怕了沈云升的审慎板正,亦或是怕了阮渊陵的肃正严苛,没再给新人寻茬,讪讪地带着一些人匆匆离却了。
阮渊陵正端坐于一进宅室内,穿着一身绯袍孔雀补子,案上博山炉描摹着修竹的图纹,缭吊着一缕袅袅青烟,他正批阅着一些谍报呈文,见着了温廷舜,视线仍落在案牍之上,微微掀唇道:“来了。”是意料之中的语气。
他看了沈云升一眼,沈云升颔首罢,退了下去,顺带将门扇阖拢。
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丝冷黯,朝阮渊陵长揖一礼,口吻透出一丝不耐,道:“阮大人寻晚辈来,有何要事?”
话落,温廷舜陡然嗅着一阵淡淡的异香,香丝如游蛇一般,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他的周身,教他动弹不得,他抬眸看向那一尊香炉,眸心恹然。
“那一日,中了麻骨散的滋味如何?”阮渊陵淡然一笑,笑意不达眼底,甚至显得冷厉,不怒而威,开门见山地道,“廷安对你使用的份量算是多的了,你竟还能从刑部与殿前司,两方人马的掣肘之下,逃出生天,实力也可见一斑。”
温廷舜容色并未露出异样,风雨不动安如山,阮渊陵盯着少年,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
若温廷舜真是那一夜劫车之人,那么,他不可能做到全然无动于衷。
阮渊陵审犯好多年,心思深沉如海,早就炼成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任何人身上的任何蛛丝马迹,但凡神态上有一丝细微变故,都无法避开他的眼。
他没有寻到温廷舜切实的证据,故此,他要借助心理战这一法子刺探他。
奈何,这一身近乎通天的本事,居然生平头一回在少年此处折戟沉沙。
温廷舜淡静地直视他,眉间裹藏着一丝蔑冷,说道:“大人到底是在说什么事?为何晚辈听得竟是不太明白?”
阮渊陵见他不欲承认身份,便起了身,倏然自旁侧抽出了一柄长剑,一剑朝着温廷舜削劈而去,剑罡裹藏弑气,似可削铁如泥,倘若温廷舜的腿伤是假的,那么,他极可能临时避开这一招,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死无动于衷。
孰料,温廷舜并不退避,阮渊陵眸色暗敛,那一道剑尖最终悬停于少年的喉间要害处,寺卿的漆眸凝在他的脸上,带了些愈发肃穆的审视,温廷舜并不惧死,他的试探对他全无作用,套话也套不出分毫,去查其身份与底细,但帐籍上一片空白,他的过往俨似一团揉不清的霾,无法教旁人洞悉。
温廷舜随性扫视着四遭之地,左手徐缓摩挲着右手指腹,“大人在大理寺官拜卿位,日理万机,想来是手头案桩众多,但今次差人将晚辈寻来,可是因一桩案子与温家相牵涉,大人便怀疑晚辈身上存了些疑点,特此来录问?”
阮渊陵挑了挑眉心,看着温廷舜嗅着了麻骨散后仍旧行动自如,眸底掠过一丝异色,莫非,那一夜洗劫马车的玄衣客,将将与温廷舜毫无牵涉?
虽是如此,但他并未打消怀疑温廷舜的疑绪。
阮渊陵浅浅笑了一下,捣剑归鞘,眉眼一挑,凝声道:“既是如此,那本官疑错了人,也不打紧,今次将你寻来,是欲与你做一场买卖。”
“我只是一介寻常儒生,浅涉刑统律法,但不精问鞫推谳之理,何德何能帮大人做事?大人不若另请高明为好。”
阮渊陵并不心恼,一面回至八仙椅处,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别急着拒绝。温廷舜,三月便是会试,举朝即将下场的生员约有万千之位,本官知晓你入围二甲绝无问题,但你一旦入朝为官,势必会选两条路,一条是纯臣之路,另一条路是参与党争,凭你是温家长房之子,你觉得纵然有一腔浩然正气,就能避免党争的宿命么?”
“媵王数日后回朝述职,太后势必与东宫太子一起听政,你可知晓,两日后的升舍试,媵王回京述职之时,预备带来一群什么样的人么?他们是元祐城落难失所的百姓,人数达到一千多位,他们一旦出现在洛阳,势必是要造反巡街的,甚至要寻衅崇国公府。前有金谍窃走防舆图,此图抵今为止尚未寻回,眼下又有一拨流民突入京畿,元祐议和旧案再生异数,兹事非同小可,你身为温府中人,能坐以待毙么?”
温廷舜看着阮渊陵:“大人是觉得金人潜入三舍苑,窃走画学院张待诏的防舆图,此事与媵王脱不了干系?”
阮渊陵凝声道:“姜太后打算扶植媵王做储君,但帝心偏向东宫,太后知晓元祐议和旧案,一直是恩祐帝心中的一块逆鳞,一旦触及逆鳞,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太后在暗中点拨,媵王殿下又怎敢去触帝王的逆鳞?纵使是煊赫的琅琊氏,也势必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说起来,先帝熙宁帝是一个极有作为的好帝君,开张圣听,广开言路,恢弘志士之气,晋主流徙南蛮,大邺开朝不久,便深得天下民心之拥戴,他那时并未有偃文兴武的观念,大理寺、监察院、刑部、兰台、枢密院分庭抗礼,不论文臣或是武将,一律一视同仁,但他是大邺第一位开国君主,生逢于外敌环伺的飘零时代,到底是少年帝王,锋芒毕露,为了战事,为了拓宽疆域版图,一直在透支国库卯银,以致于罔视了民生大计与水田工程,最终造成大量冗兵与债款。
面对如此大的大国赤字,各路府州的通判与刺史急得如乱锅上的浮蚁,不得不抬高赋税以充军饷,此举一出,民怨大为载道,甚至发生了民告官,民伤官的诸多乱象与要案。
翰林院里的一位太子老师,是吕家老太爷吕昌龄,亦谓之吕鼋的父亲,当时正是熙宁帝的经筵官,虽效忠帝心,但在一个雷雨夜跪于听政殿的玉阶之下,递上了一折万字谏言,万请求帝王停止征战。
熙宁帝看着一封又一封充溢着民愤的折子递了上来,殊觉自己老了,翌日下了一封罪己诏,悬在城门,他不再兴兵操戈,罪己诏传遍天下,此后在位十年,他一直励精图治,同时也在寻找继承帝位的皇子,他问当初冒死直谏的吕昌龄,“朕拢共育有七子,若不分嫡庶长幼,老师以为谁坐得起这把龙椅?”
吕昌龄乃是纯臣,并不参与温庞之争,帝王信任他必定无所倚重。不过,假令寻常的宰执听到熙宁帝这般问,怕是要吓破了胆子,帝王心素来难以揣测与琢磨,天底下的帝王,掌了权后,哪有嫌自己龙椅坐得久的呢?寻常的宰执必定会说:“圣上龙体贵安,千岁千千岁,皇子们尚还缺些磨砺,理当再好生习学您的英明神武才是。”
但吕昌龄并不是这般认为,若是一个朝代,久无储君,必将会动摇民心,他当时拱手道:“臣以为三皇子可也,三皇子有圣上之风,丰神俊朗,性子沉稳大气,虽身虚体弱,但一心为民,过去七年一直在庆州、滁州、扬州、兖州等州做过知县知府,对民生大计颇为精谙,也变法治疫,救了不少百姓,深受百姓拥戴。”
三皇子便是当今的恩祐帝,当时,百官站位普遍倾向东宫的太子,这太子是姜太后所生的嫡长子,且与庞家、钟家交好,庞太保府的嫡长女入宫,嫁予太子为太子妃。如此一来,太子的岳丈庞汉卿是当朝太保,是掌管兵权的第一重臣,为武将之首,其母姜太后手腕绝狠,当时熙宁帝病入膏肓,众人认为皇后扶植太子登基,是既定之事,但未料到会杀出一个程咬金。
吕昌龄是熙宁帝的老师,虽无实权,但颇得圣眷,帝王一向信服于他,只听他道:“太子课业虽佳,但性直戾,好大喜功,不宜握一朝之柄权。”
大意是说,太子功课做得很到位,但性子恣睢暴戾,专营兵事,若是登了基,怕是这大邺的民生沦为他的□□之下,重蹈熙宁帝早年之覆辙。”
熙宁帝默允了吕昌龄的意见,将三皇子立为储君,半年后,熙宁帝薨逝,圣旨颁下,姜太后与太子妃俱是震愕,帝王原来一直在暗中扶植三皇子。那一年,恩祐帝顺利继位,边陲战事吃紧,这位少帝极为年轻,刚及弱冠之年,帝位还坐不稳,领兵打仗之事,不得不需要依靠姜家庞家,于是他兴武匽文,有意拉拢曾是东宫太子的皇兄,御封其为边镇藩王,藩王要兵权,那恩祐帝便将这兵权赐给他,让其统领八十万禁军。
而媵王,恰是前太子殿下妾室所出的庶子,因太子妃庞氏无所出,本要将媵王过继在膝下,但恩祐帝为掣肘藩王,以抚恤之名,命媵王深养于宫闱之中,同当今的太子皇子一起承学。
现任太子与媵王隔着一重父辈夺嫡之仇,势同水火,早生隙故,背后站位是温家与庞家,姜太后若想扳倒温家,那么,重启元祐议和旧案,让温家沦为千夫所指的遭际,借民愤之刀,重斫温家的根基,无疑是最好的计策,还能兵不血刃。
再者,民众不仅能沦为党争的棋子,金人亦复如是,姜太后与媵王借金人之手挑起洛阳城的动乱,事后将脏水泼至右党身上,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因着朝堂之上波诡云谲的局势,又因着两日后媵王即将带着流民入城造反,此事还与族学的升舍试迎面撞上,大理寺收到了风声,不得不提早做出筹谋。
凡此种种,阮渊陵相信,凭温廷舜的慧根,他不可能看不明白。
温廷舜眉心一侧微凝:“费时费力说这些,阮大人可是枉费了心思,您当同长兄说。”
阮渊陵却是锁眉道:“本官不能同他说这些。”
“为何?”
温廷舜深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阮渊陵虽器重温廷安,却并未如他所料的那般,信任他。
阮渊陵深深打量了他一眼:“这几日你同这温大郎一同承学,可发现有异况?”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也暗中怀疑过温廷安,四处遣人彻查他的底细。
温廷舜垂眸深忖片刻,故作用审慎的口吻道:“长兄的事,我身为幼弟,不好妄作评判,免得落人话柄,大人不若明说为好。”
阮渊陵看着他,道:“本官怀疑温廷安是太后一派派遣在温府的细作。但温府人多眼杂,掣肘过多,本官不便大开大阖彻查,只得借助他人之手。”
温廷舜是温廷安日常接触最为频繁的人,无疑,他是最好是一枚棋子。
但这般说,怕是会令温廷舜认为他是在挑拨离间。
阮渊陵本欲再细致解释,却听温廷舜倏地出声:“替大人做事,我能捞着什么好处?”
少年逆光而立,清隽峻挺的面容,眸色沉笃如水,俨似画纸之上的一匀绸墨,眉骨嶙峋陡峭,比血刃冷锋还要锐拔,仿佛轻轻一挑动,便能在空气之中戳裂出一道悚人的裂口。
能从温廷舜这般清贵矜冷之人,闻见这般势利熏心的话,近乎罕见。
阮渊陵先是一怔,继而淡笑道:“你是很有主见的少年,本官打算赐给你的,你未必会心悦。不若这般,本官先赊下,待你完成任务,回此销差后,自可来寻本官,讨回你所欲的东西,只消此事在本官能力范畴内,本官没有不允的。”
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算作应下了,此一则任务是三日为限,刚巧升舍试结束后,便是他回禀交差之日。
自禁地出来后,沈云升便没再跟着他。暂且取得阮渊陵信任,意味着从那一刻起,便不会有暗桩再盯梢。
温廷舜负手立于斋院高处,俯瞰着戟门外灯火通明的马车,幨帘拂却,露出了一张柔若白玉的面庞,温廷安以手支颐,恰在闲倚车壁小憩。
前一夜,阮渊陵派温廷安护送梁庚尧去崔府,这一夜,这位寺卿大人却遣他去查温廷安的身份。
温廷安身上确乎存在诸多可疑的地方。
姜太后身边豢养了一出精锐,名曰血卫营,这些人散布在枢密院、刑部,替庞珑、钟瑾做事。同时又乔装易容成仆妇小厮模样,潜入敌党的宅邸栖处,暗中窥察。
若温廷安是那边的人,那么,她一定是有身手的。
但两个时辰后,他故意循序渐进,手把手授她习字,却发觉,温廷安对他并无警戒,毫不设防。
去探她的腕脉,内功孱弱得可怜,她是一点身手都没有的。
若是血卫营的人,断不可能这样。
“噗通——噗通——噗通——”岑寂的书院之中,除了湖笔的毫毛磨蹭字帖纸页的声响,温廷舜也听到了自己心律不同寻常的悸动。
绿烛的火光在温廷安的细眉之间流转,眉眸俨如浮碎的雪片,待温廷舜手把手教写过一遍,她自己重新摹写了一回,照着他的力度和笔法,写毕,捻起墨纸吹了一口暖气,侧眸看着他,把最新一稿推至他近前,正色问他:“这一副字现在如何?”
温廷安大抵不知自己紧张时有个习惯,习惯食指捏紧拇指,也习惯抿唇鼓腮,温廷舜看着她微粉的腮部,又看着那一副瘦金体,呼吸稍稍一紧。
他将将望定她的眸子,本欲说好看,但转眼便抑制住,变了个用词,疏淡地道:“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