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独家
◎再一次令她忘乎所以◎
黑沙城, 坐落于突厥境内,若与庭州、伊州二城相连,形状恰似一座巍峨的高山。而它, 则正处于山巅之尖。
想来,这便是突厥在从之前的部落手里抢过此地后, 特意将王庭设于此处的缘由。
他们狼子野心, 一心只想将庭州、伊州蚕食殆尽, 将这两座城的土地化成拱起己身王庭的基石,却是一直未能如愿。
自其先被先帝教训得举降,后面费尽心思搭上朝中那位, 却到底还被许家军满军将士用尸骨生生绊住脚步,因此被禁锢在庭州, 再不得往前进上一步。
恼羞成怒, 他们将庭州烧杀、劫掠一空,随后才被自东都而来的大长公主,率兵逼退到庭州以北。
自此之后十余年,再不敢轻举妄动, 并在明面上, 还了陇右一片安宁。
这些,都是此行一路上, 贺七娘听着许瑾闲来无事时, 同她说来的往事。
正如此时, 商队扎营在草原之上, 燃起篝火, 烹煮掉袋内的干粮, 只待明日进城之后, 好生歇息。
贺七娘摘下嫣红色的面纱, 接过许瑾递来的热汤,轻轻吹了吹上头的热气,然后捧着手中的木碗,目露羡慕,很小声地感慨道。
“大长公主......可真厉害啊。”
热汤蒸袅而起的水气将她的面容笼在其中,身上嫣红底色绣了繁杂花纹的胡服衬得她愈发白净,跃动的篝火映在她的眼中,于其中填入两团小小的火苗。
许瑾捋一把唇上粘着的胡须,喝一口热汤,思绪却是一瞬飞到白日里所见的那一幕。
他们行走于烈日之下时,用面纱覆面的贺七娘,那双眼因为遮挡,竟似连眸色都像是变得浅了。
那原本在阳光直射下才会显出的琥珀蜜色,现下却是只消一眼,就能叫人看得分明。
因而,在同行商旅中的人再三搭话,打听贺七娘身份,他也险些忍不住动手了结掉其中几人后,还是一直隐隐关注着他们的康令昊策马过来,朝那些人阴森森丢下一句。
“我康家旁支的娘子,你们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那些心思各异的行商听得此话,看一眼胡姬与康令昊极为相似的眸色,倒是二话不说信了他的话。
这一行为,很是顺理成章的,为商队中突然添了这一小伙人,且还带了个看上去就年岁不大、还被看得极重的娇娘子,寻得了一个恰当的理由。
康家旁支的年轻郎君,带着自家妹子,头一遭独立尝试行商。所以,便求到了康令昊这个常年行走在陇右,实力不错的族中同辈前头来......
许瑾自汤碗后抬眼,一口饮尽剩下的热汤,将碗递给庭州谛听派出的、现下已作随从打扮的护卫。然后,他将探究的目光看向不远处正手持弓箭巡视的康令昊。
口中,却是状似不在意地回应着贺七娘的感慨。
“绮娘为何会这样觉着?”
因这怎么听都觉得奇怪的名儿愣了一瞬,贺七娘颇有些尴尬地弓起身子,用脚下的翘头鞋履踢了踢脚边的草,嘀咕道。
“我到现在都没适应这个叫法,到时候,不会坏了你们的事儿吧?”
踢过脚下已经开始有些泛黄的草,贺七娘蜷起双腿,将手肘垫在膝盖上头,然后双手撑起下巴,扫视一眼身边环绕着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随从们。
若不是在出发之前,许瑾一个个同他们彼此介绍过身份,尤其叮嘱贺七娘要记住他们的相貌的话,她还真是看不出,这些人居然也是许瑾的护卫。
若说此前的那两队黑衣护卫各个看上去出类拔萃的话,那眼前这些,确实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了。
甚至于贺七娘都怀疑,若是把他们拆开,分散丢进人群里头,她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会认不出这些人来。
瞧见许瑾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会不会坏事的问题。
自这趟陡然而行的路途之上,贺七娘早已猜到,许瑾这个人,应该是还藏了其他她无从知晓的秘密。
但见他这般运筹帷幄的样子,她到底还是选择彻底信任他。
至少,在乔装打扮潜入突厥的这件事上,她必须彻头彻尾地信任他,并且配合他。
那日,她晨起之后,本是打算去寻许瑾,问他一行人打算何时启程返回伊州。却在他的房中,见着了衣着打扮、身形都同他二人相似的一男一女。
惊惶不定的目光在他们和许瑾的面容之上移来转去,贺七娘瞪大了眼,恨不得现在就夺门而出去寻远松和康令昊。
她怀疑,许瑾碰上麻烦了。
好在许瑾看出她的不安,只摆摆手,便令二人万分恭敬地退了下去。
而他接下来的话,也让贺七娘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彼时,坐于案后,贺七娘双手圈着已经凉透的茶水,脑内那些因梦境而起的胡思乱想早被碾碎,只能是讷讷重复。
“你的意思是,康令昊是配合你的?然后,我们明日便要扮成胡商的模样,同他一起去往黑沙城,而方才那两人,则会扮成我们的样子,回到伊州?”
眼见许瑾淡然点头,贺七娘难以置信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一场祭拜,现下就弄出这样一副叫人心惊肉跳的场景来了?
“其一,早先暗害庭州,延误军机之人虽是伏法,但其背后最为位高权重的那人,还未得到应得的惩罚,我还需要证实一些疑问。”
“其二,栴檀身陷突厥王城,不得脱身,我得将人带回来。”
又是位高权重,又是不得脱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徒然叫贺七娘听得胆战心惊之外,却也莫名生出了几分乱糟糟的激动。
但她也非常有自知之明,知晓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带上她,对许瑾和康令昊来说,都只会是累赘。
她这般想着,自然,她也是这般问了出来。
换来的,却是许瑾抿茶的动作稍停,并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将你放在我的视线之中,更为安全。”
对此,贺七娘完全都想不明白,怎么就离了他视线之后,她就会变得没那么安全了呢?实在在她看来,跟着他一起往突厥来,才是最不安全的!
但无论是其后牵连上的,当初暗害了阿瑜一家的仇敌,还是不善言辞,却也对她多有照顾的栴檀,贺七娘都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
而且,用阿耶曾经的话来说,她的骨子里,好像跟她阿娘一样,总是喜欢寻刺激,到处闯**的......
年幼之时,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之后在洛水村定居,有了家,她也再未随阿耶到处游走、闯**过。
只是这一遭,为了寻找阿耶,大着胆子踏足陇右之地后,若需扪心自问,她倒是从未因路途遥远,而生出过退却、害怕的心思。
所以,阿耶的话......当是对的吧......
到最后,贺七娘只得是看似平静地接过那一叠华美亮眼的胡姬服饰,将发髻编成满背细长的发辫,罩上面纱,以眼下的身份,混进了商队之中。
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星空,想到他们马上就要抵达黑沙城,贺七娘忆及以前被她射出后砸在脚下的那只箭矢,轻叹一口气,正打算老老实实回帐篷歇息,却听许瑾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绮娘为何会这样觉着?”
“嗯?什么?”
“大长公主......”
“哦哦!这个啊!”
自听康令昊说她是康家旁支的娘子之后,那些原先还会时不时凑到她面前来的行商,如今都会下意识地保持与他们一行人的距离。
贺七娘虽不大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也并不想问许瑾关于康令昊这话的含义,但她必须承认,少了那些人的打扰,她同许瑾之间说话、做事都方便了许多。
张望一圈周遭,见果然无人关注他们这边,这才维持住她只是不想被人听见他们议论皇族的想法,挪到与许瑾更近一些的地方,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小声嘀咕。
“不是你说的吗?大长公主率兵打退了占据庭州城的狗东西,还将他们赶了出去。你想,若她不是担心庭州,怎么会以这样尊贵的女子身份,自东都而来?东都又不是没有什么将军、皇子之类的......”
“这样的人,难道不算厉害吗?”
嘀咕到最后,贺七娘的声音更低了。
“是吗?”
“不是吗?”
贺七娘视线黏在许瑾脸上,见他的脸掩于篝火之后,跃动的光将他的身子一半掩于暖意,一半割裂于黑夜之中。
被粘上去的胡须在他面上罩了一片阴影,眼眸掩于额下,亦是暗沉沉,晦暗不明的模样。
他在想什么?面色这样难看?
直觉有些不对,想到在庭州所见的那片密布的墓碑,贺七娘用膝盖撞了撞他的,正打算询问,却又陡然顿住。
过了片刻,她这才语气别扭地唤出许瑾此时的身份。
“阿,阿兄?”
她这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像是取悦了许瑾。
周身的阴暗气息霎时消退,他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却是很快用手掩住下半张脸,撑住下颌,别开脸去。
偏生那微微耸动的肩头,却叫贺七娘一眼看出他极力想要隐藏起来的偷笑之举。
白担心了!担心都被狗给吃了!
怒上心头,贺七娘索性冲着他抵在自己腿边的脚上用力跺了一脚,顺道还用脚掌狠狠碾了碾。脱口而出的抱怨中,难掩羞恼。
“笑什么?笑什么?”
“不是你弄得吗?不是你弄得吗?”
将脸别在一边,半侧身对着她的人终是招架不住,笑着将脸转过来,一边摆手示意没有,一边告饶。
“绮娘勿恼,绮娘勿恼,是阿兄的不是。”
“哼,姑且算你识相!”
贺七娘半扬起下巴,轻哼一声。眉心坠垂落在眉眼之间,在篝火下映出灵动的光,其下,那双有火苗跃动的眼眸,故作倨傲地睨了许瑾一眼。
下一刻,那双眼睛的主人,却又在触及他那双眼眸中,溢得像是马上就要漫出来的温柔笑意后,陡然间面容一僵。
敛去笑意,贺七娘垂下眼,手忙脚乱地将垂在脸旁的面纱捻起,别到耳后。
将还搭在他鞋上的脚收回,贺七娘站起身,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她累了,先回去歇着了。
说罢,也不等许瑾的回答,便是半垂着头,转过身朝搭好的帐篷而去。
留下身后那人定定望着她的身影,半晌未动,而后也落下眼帘,用手边的树枝一下下拨弄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篝火。
只不过,他却是始终守在那小小一方帐篷的阴影之中,一抬眼,就能看清那头周遭的动静。
钻进帐篷,贺七娘摘下头上的帽子和面纱,脱了外衫和鞋履,蜷缩到铺在毛毡之上的厚实被褥里,望着那道投在帐篷帘门上的身影发呆。
怔怔地望着那个眼下就守在帐外之人的影子,贺七娘忆起这一路上他对于行商、阿兄身份的得心应手,眼底沁出冰冷的凉。
这一路上扮演出来的亲近,倒是再一次的,令她有些忘乎所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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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听得外头的轻手轻脚的走动与驼铃清响之时,贺七娘业已戴好面纱,收拾好行囊,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脚踩镫子,她翻身坐上骆驼,将目光从陆续收拾齐整后的随从们身上移开,放任视线远眺茫茫无际的草原。
入了秋,这片草原也已不复夏日的丰茂,在一阵凉甚一阵的秋风中,渐渐染上败落的黄。
他们这一支在冬日抵达草原前最后抵达的,规模最甚的商队,即将在午后时分,抵达黑沙城。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猜到了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