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等着什么?
湛君并不怕。
先生和英娘带了鲤儿走, 谁也找不到他们,至于客儿,朝他脖颈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杀死了他, 再不算是他的母亲了。
还有什么好怕?
走不掉,不过一死。
死就死。
湛君并没有等太久。
午后时候, 元衍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捏着一只碗, 看着凛如霜雪。
那碗里的也许是毒药。
湛君是不惧死的,可一想到真的要死了,还是忍不住发愣。
这就是她的结局了。
不是不遗憾的。
但不能折了风骨,更要对得起那些待她好的人。
思及此, 目光又坚定有力起来。
元衍一直冷眼瞧着, 看她最后一副视死如归的凛然模样,挑起一边嘴角, 要笑不笑, 嘲讽意味十足。
“就这么想死?”手腕略动了下, 焦味层层铺**开, “看来你是真的恨我。”
湛君闭上了眼不做理会。
“你当要给你喂毒?”元衍叹了口气, 道:“哪里舍得你死, 我不是早说过?”
湛君仍紧闭着眼,只当听不见他说话。
“手疼么?”
湛君猛睁了眼瞪他。
“你这样我真是心疼。”元衍笑了下, “可是没法子, 我实在是太怕你会死了, 又不舍得断你的手脚卸你的骨,所以只好先委屈你, 不过你放心,待会儿就好了, 等你把这碗东西喝下去,手脚无力再不会伤害自己,我就能安心给你解开了。”
“暂且先用这个撑着,这天底下那么多能人异士,定能有法子叫你把往事前尘尽忘了,到时你一定会变得很乖,再也不会讲什么离开我的话。”
说完抬手要拔湛君嘴里塞着的绢衣。
湛君瞪圆了一双眼,神色惊恐地想要避让,奈何被绑得结实,哪怕尽了全力也未能挪退半寸。
焦苦味渐渐近了……
湛君是给小孩子的笑声吵醒的。
身上软绵绵轻飘飘的,像是睡在云里,不难受甚至有些舒服。
神识尚未清明。
一道熟悉的声音讲:“鹓雏快看,母亲醒了。”
小孩子格格地笑,银铃声一样。
云倏然散了。
小孩子的笑声还在。
湛君忽然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母亲醒了却不睁眼,是等鹓雏你亲自去把她唤醒呢,鹓雏快些去,千万别拂了你母亲的意,否则她生你的气,再不理会你了。”
咿呀两声。
小孩子的身体柔软的也像云,可是有重量,沉甸甸的,带着暖意。
元凌五个月大,已经能够稳稳地坐住,元衍把他放在湛君的腹上,他好动,一直扭来扭去,不过到底太小,捱不了太久,于是忽然一朝前扑倒,在不平整的地方摔了下,因为不疼,也不哭,反而哈哈笑起来,涎水从他嘴角一股股落下来,沾湿了湛君的前襟。
心像一个灼热的糖盘,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
她的孩子。
湛君再支撑不住,颤巍巍睁开了眼。
她的颈还能动,于是头稍稍抬起来,正对上一双圆而水的眼睛,乌油油像才洗过的葡萄。
湛君的心在这一刻比云还要软。
元凌长了牙,湛君看见他嘴里有一点点的白。
他都五个月大了。
小孩子坐起来,晃着头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湛君看着他,眼里不自觉有了笑。
元衍却忽然把元凌抱走了。
胸前忽然一轻,湛君愣了下,视线追过去。
元衍脸上没笑,声音却带笑:“可惜鹓雏你不能一夕之间长成,否则你母亲也能听你喊她一声了,还能扶着你学步,看你读书进学,你长大了,寻到了一个合意的人,娶妻生子,啊呀,”他叹一口气,“真叫人惋惜……”
元凌又是两声咿呀。
“你问为什么?”他笑起来,贴了贴元凌圆润的脸,抱着他靠近了榻,看着榻上的人,眼神冰冷,“因为母亲要死了,她不要你,不肯为了你活,你要怎么办呀?”
像是利剑穿心而过,肝肠都一寸寸疼断。
湛君忽地明白了他今日带孩子来的用意。
眼泪存不住,成股的落下,湿透鬓发。
痛几欲人死。
唇舌尽颤抖,“你……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求你……”
哭都哭不出声来,只是痛苦地流泪。
小孩子的睡意来的没预兆,突然就放下眼,在父亲怀中磕伏着睡起来。
元衍抱着他,手撑着他的头和颈,同时目视着他母亲的痛苦,神色无波无澜。
元凌交还给方艾。
方艾自然知道他抱了孩子去哪儿,于是脸上不大高兴,埋怨了两句。
元衍更不高兴,一句都没回,冷脸走了。
回了住处,满心烦躁,站坐皆不如意,遂起身于室中踱步,只是后来步伐愈急,又突然猛地停住,一脚踹翻了熏炉,气喘不止。
屋外一众侍立者无不战战兢兢。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青衣侍从,见房门紧闭,便问檐下使女:“二郎可在?”
哗啦一阵响。
使女缩了缩脑袋,颤抖着身躯轻轻点了下头。
侍从于是上前,“二郎,主公唤二郎你前去……”
“咣当”一声。
侍从闭嘴不敢出声了。
屋内声音一样停了下来。
过了会儿,元衍启门而出,衣冠楚楚,神色自若。
身后是满地狼藉。
侍从闻声本抬起了头,见此又立刻佝了下去。
“父亲唤我何事?”
侍从小声道:“主公有客,着我来唤二郎前去陪侍。”
“客者系谁?”
“这倒不知,乃是位从未见过的生客,主公亲至府门接迎,待其甚为恭谨亲厚。”
能叫元佑恭谨相待的人,元衍自然也怠慢不得。
“这便过去了。”
元佑稍显局促。
面前人一言不发静坐。
元佑倾了倾身,温声道:“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云先生你……”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面前人冷冷出声。
元佑只好将后面的话咽回去。
几句话口中又嚼了会儿,元佑再次试探开口:“云先生,你我都是做长辈的人,你的拳拳爱护之心,我岂会不懂?只是他们小儿女的事,还是要以他们的心意为重,云先生以为呢?”
“使君不必多言,我无意与你探讨儿女教育之道,我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接走我从小养大的孩子罢了。”
“云先生!”
元佑重重叹一口气,他低下头,语带愧怍:“有些话话讲出来我实在是没有脸面,可是事已至此,我也是无法!我也并非是心存胁迫之意,只是想着孩子们好罢了。”
“我那二子,自小缺了管教,属实是不成器,又对云先生你冒犯在先,全然是他的过错,云先生大可责骂他,若是还不觉解气,动手鞭笞他一顿,叫他吃些教训,我亦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讲的,只是云先生千万别再讲先前那些话了。”
“云先生教养的好,湛君是个多好的孩子!遑论还有故人的情分,诚然,凤凰身上确实有些糊涂旧账,湛君受了委屈,但也到此为止,自此往后我是绝对不会叫她在我家里受半分的辜负,我以天地祖宗起誓!云先生亦可在旁监督,倘若日后有半分不好,我绝无二话,云先生立刻领了湛君走!”
“云先生,我的孙儿,不也是云先生你的外孙吗?你怎能不疼惜他呢?他才五个月大,云先生怎忍心他们母子分离?”
“什么?”
姜掩猛地站了起来,满脸的惊愕。
他这般反应,元佑也愣了下,“怎么?云先生竟不知道吗?月前云先生不是来过?还带走了我那侄孙,我先前还责怪凤凰轻慢,怎么也留下云先生你……”
靴声橐橐,转眼已到门前。
元衍躬身行礼,“见过父亲,见过贵……”
“客”字尚含在口中,元衍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他借势往后急撤两步,身体紧绷,面色冷凝,俨然一副对敌之态。
只是见着了来人,神色乍然微妙了起来。
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大礼?
“凤凰不可无礼!”元佑一声急喝,又对姜掩道:“云先生先勿动气,先勿动气……”
“我今天一定要带她走,谁也拦不住我。”
“云先生……”
“是吗?”掸了掸衣摆上的鞋印样的灰尘,元衍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个笑。
“你们已经毁了我的月明,难道还要再毁了我的湛君吗!”
姜掩疾声呼喝,面目几乎算得上狰狞。
元佑本要再劝,遽然哑口无声。
湛君梦里还在哭。
好似魂飞九泉之下,不然何以那些先她一步死掉的人竟全在此处,一个个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父亲,阿兄,阿嫂……”
他们的面目是清晰的,有一个人却不是。
她离的远,脸上浮着薄雾,像覆了一层轻纱,手中执一枝花,娉婷袅娜。
可湛君知道她是谁。
那是她未曾谋面的母亲。
“母亲,母亲……”
手仿佛已然触到了那微凉的柔纱……
“湛君!湛君!”
湛君睁开了赤红的眼。
雾的尽头是先生的脸。
难道先生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回事?
怎么会……
她的困顿迷茫全在一双眼里,再加上睡梦中哭着喊出的那两声母亲……
姜掩心痛刀绞。
眼泪砸在脸上,湛君方知尚在人间。
只是又好到哪里去?
她全身都动弹不得,好在还有一张嘴还可以说话。
“……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他掳了你来吗!”
又惊又急。
姜掩擦掉她流出的眼泪,“我来是带你走的,湛君,你同我回去吧。”最后一句听着竟恍惚的很。
话如此,人亦如此。
双眼无神,缓缓落下泪来。
湛君哭出声,“我想跟你走的,是他不叫我走……阿兄阿嫂都死了,我怕……先生,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便是叫我入无间地狱,我的罪孽亦是赎不清……先生……先生带我走吧,我不要留在这里……先生……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别怕。”
姜掩去看元佑。
元佑颤声吩咐:“去准备车马行囊……”
“不准去。”
“凤凰!”
“我还没死呢,她要到哪里去?等我死了,她再走不迟。”
元佑不理他的疯话,沉声吩咐停住了脚的侍从,“还不快……”
“我说不准去,我看谁……”
啪!
只有嗡鸣声,旁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元衍脸偏着,长久转不过来,嘴角有血在流。
他眨了眨眼,有些愣。
他今年二十岁,今日之前只有一个人打过他,今日之后再添一个。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看什么,还不去准备!”
使女侍从十几人,一下子全散掉。
元衍看向他的父亲,“……我说了,等我死了……父亲今日大可杀了我,左右我还不至于忤逆到同您动手。”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元佑压低了声音,“我是为你好!她母亲住进平宁寺前就是这模样,你再胡来,你等着收尸吧!你不是神佛,她是真的会死的!”又用只能父子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讲:“叫她舅舅带了她走,好歹叫她先活下来,你还可以想以后,你还有个孩子……人死了你才是什么都没有!”
药性还未全解,湛君给人搀着出了元府,元佑在府外送行。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可是车旁多了一个姜掩,湛君再不怕重蹈覆辙。
此时此刻,方有重见天日之感。
湛君要登车,元衍从匆匆赶来的渔歌手中接过熟睡的元凌。
余光瞥到一眼,湛君不大灵便地转回了身,看着那一抹朱红,眼中有痴迷,更多的却是悲凉。
元衍冷着一张脸,抱着元凌慢慢朝湛君走去。
湛君仍盯着那红色,直到元衍到了她跟前,她亦是目无旁视。
元衍见状冷笑一声,湛君愣愣抬头。
“我不是认输,只是怕你会死……”元衍笑了下,明明很温和的笑,却叫人有毛骨悚然之感,“你最好是给我好好活着,也千万别做叫我不高兴的事,咱们早晚有再见的一天……”
湛君蓦地打了个突。
元衍站直了,把怀里的东西往前一送。
“你带他走吧。”
元凌睡梦里打了个哈欠。
湛君先是愣怔,接着眼里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可就在她即将伸出她颤抖的手臂时——
“不要接!”
湛君整个人颤了一下,缩了手脚,过了会儿,低声道:“你要对他好,求你……”然后慢吞吞转了身,没有再回头。
元衍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面沉如水。
夜晚天上有明亮的月,白云显露出它的形状。
车轮在地上辗转。
姜掩知道湛君没有睡,于是同她讲话。
“湛君,不要那个孩子,你才能真正同他断得干净,如果你抱走他养,有了感情,你这辈子怕是都要同他夹缠不清,他用心险恶,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湛君带着哭腔,“我什么都听先生的,往后我再不会不听先生的话了……先生,我先前那些话都不是真心,全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只是我当时没有办法……我说那些话是想叫你生我的气,想着你至多伤心这一阵,然后把我这个没心肝的人忘掉,这样我就还可以想我并没有伤害你太多……”
“你不必同我道歉,湛君,我为你死是应当的。”
“先生……”
“湛君,我来时就想,倘若我不能带你走,我便死在那里。”
“先生……”
湛君哀哭起来。
在湛君看不到的地上,姜掩神色落寞。
他望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明月。
明月洒落银辉,照亮他脸上的沟壑。
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光。
那时他还算年轻。
“湛君你肯定是不知道了,我却记得很清楚,我带你离开都城的那天晚上,天上悬的就是这样的月,那时你一直哭,是饿了,我到一个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敲门,找哺乳的妇人……”
“那时你跟着我,受了很多的苦……要是你先前说想下山的时候我带着你去就好了……。”
湛君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头探出了车外,看天上的月。
今晚的月是皎洁的盘,勾挂在杨树的枝头,树巅有乌鸦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