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元衍离开是在一个清晨。
像往常一样, 他起来,窸窸窣窣穿好衣裳,又回到榻上坐, 指节轻轻刮过湛君的脸。湛君照旧装作未醒。
又是寻常的一天。
直到天黑了许久,元衍不见回来, 湛君方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是走了。
元衍三日一封信,湛君每回都是匆匆看过便交给渔歌归置。渔歌悉数收在一口漆金樟木箱子里, 挂一把小金锁,钥匙贴身收着,只待湛君想起,好即刻开了拿给她看。
只是从来没有过, 一次也没有, 那些信就一直锁着。
渔歌觉得自家二郎的深情尽被辜负,心中很是不平, 于是在旁隐晦提醒湛君往南州去信, 湛君全然不理会。渔歌无力可使, 整日愁容满面。
张嫽亦是有心无力, 只管抱着鲤儿暗暗叹气, 感慨命数果然天定, 一物治一物。
廿五日湛君生辰,正是千红万紫之时。
张嫽邀湛君往园中看花。
湛君面上未显, 实则心情极坏, 可张嫽待鲤儿实在尽心竭力, 让湛君觉得亏欠了她什么,于是应下。
温风醺人, 湛君走了几步,忽地觉着疲乏, 停下来以手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
张嫽抱着鲤儿走在前面,听见声响,立即吩咐左右,“去抬榻来。”又回首笑着对湛君道:“此地开阔,四周春色尽收眼底,你我便在此赏景吧。”
湛君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
使女抬来了两张榻,湛君与张嫽对坐。
湛君原只是乏累,挨上榻,竟变作困倦了,眼半阖着,不多时左右摇晃起来。
张嫽又叫拿枕衾来。
湛君道谢又致歉,侧身睡了过去。
湛君并没有睡很久,一张画的时间。
张嫽才搁了笔,见她悠悠转醒,笑道:“真是巧极,我定力差了,瞧你那么睡着,实在忍不住冒昧,好在技艺还不算生疏,没有辜负你的美貌,我自己是满意的,你来瞧瞧?”
湛君坐起来发了一会儿怔,起身去看画。
纸上寥落几笔勾勒,神工意匠。
湛君看得入神,莫名想起平宁寺里母亲的画像。
张嫽笑道:“若不鄙弃,便送与你做生辰礼,还请笑纳才是。”
张嫽高门大族出身,幼时即有才名,尤其一手好丹青,乃她生平最得意之处。她既觉得满意,必然拿得出手。
湛君果然笑笑。
忽然一声婴儿啼哭,两个人再无心思管画,一齐去看鲤儿。
鲤儿一个半月大,精心喂养下虽还是瘦弱,但比起刚出生时已然好了太多,很安静,大多时候都是在睡,轻易不折腾人,哭闹必然是有事。
莲娘熟练打开鲤儿襁褓,翻看后不见异状,便朝张嫽与湛君行了个礼,抱起鲤儿到屏风后面去了。
湛君眼盯着屏风,张嫽觉得有些好笑,道:“我也疼鲤儿得很,不过一会儿不看,能出什么事呢?你也太失张驰。”说罢挽起湛君胳膊,要引她回榻上坐,方转过身,见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嫽惊奇道:“希容怎地在?”
元希容放下手中画,朝张嫽笑:“阿嫂这话实伤我心,既是家里地方,我为何不能在?”
“可别乱猜测,否则也是伤我的心了。”张嫽笑道:“我是问你为何到了却不出声,否则岂会怠慢你?”
元希容站起来,幽幽道:“我来的不巧,阿嫂你一直看那小东西,哪有眼神给我?”
“什么小东西?”张嫽微微皱眉,摆出她长嫂的威仪,“你是高门贵女,怎可失了礼节?”
元希容倒给这个长嫂面子,正色道:“阿嫂说的是,希容受教。”接着又笑起来,对着湛君行礼,道:“我有口无心,二嫂千万莫怪。”
这一声二嫂喊的没什么好意,但湛君不在乎,于是不理会,当眼前没这么个人。
元希容受此冷待,眼见着不高兴。
气氛逐渐冷凝,张嫽适时开口,笑着对湛君道:“不知道你见过没有,这是希容,咱们家里的明珠。”
湛君点了点头,道:“见过的。”恰好莲娘抱着鲤儿从屏风后转出来,湛君便向张嫽请辞,“已经出来很久了,妙佳姊,我先带鲤儿回去了。”
这算明着不给面子了,张嫽一时也有些为难。
但鲤儿毕竟最重要,也不需要考虑太久,张嫽道:“也确实很久了,快带他回去吧。”又说,“我看你也乏得很,回去了也再睡一会儿吧。”
湛君应下,从莲娘怀里接过鲤儿,缓步走了。
元希容还没这般挫败过,哪里甘愿?咬着牙就要追上去,被张嫽拉住。
“阿嫂做什么!”
张嫽反问她:“你想做什么?”
元希容冷笑道:“我能做什么?”
“知道就好。”张嫽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劝道:“二郎一向疼你,你现下去找她的不痛快,岂不是辜负了兄妹情谊?”
元希容不忿,“疼我?二兄如今眼里除了她还有谁?我们不过脚底泥罢了!”
张嫽笑道:“那是二郎的不是,怨她作何?她是个好性情,同她做朋友不难,你两个若能和睦,二郎必定欣慰。”
“和睦?”元希容嗤道:“我看她是乱家的祸水,也不想想,二兄为着她闹了多少事出来!”
张嫽笑得眼睛弯弯,“我就知道,希容你果然还是和青桐最亲,所以替她寻公道来了。”
元希容立刻露出一副嫌恶并恐惧的表情,“阿嫂胡说什么!”
“你啊!”张嫽笑出了声,又问:“说起来,青桐近来如何?”
“还能怎样,不死不活的。”
张嫽亦是感慨,“她又何必如此自苦?”
“谁知道呢。”元希容淡淡道,又忽然露出一副兴味表情,“我瞧着这个也是不死不活,二兄怎么回事?”
张嫽只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
元希容道:“我看她也不怎么情愿,一下毁两个人,二兄简直是在造恶业。”
“这是你胡说了,我瞧他两个好得很,这话叫二郎听见必然要不高兴,以后莫讲。”怕她再乱说什么,张嫽挽起她手臂,“今日风大,别吹着,快与我一道回去吧。”
“不想回,我瞧那画甚美,阿嫂也与我作一张,可不许薄此厚彼。”
张嫽有些难以为情,“希容你想要,莫说一张,百张千张也是能的,只是可否改日?今日她生辰,我说了拿这个给她作礼物,若是再与你画,岂非显得我轻慢?”
“她今日生辰?阿嫂怎知?”
“也是谈天时听渔歌讲的,说是二郎给她送礼物,早几日起便陆续的到,渔歌讲给她听,想叫她念二郎的情,送信往南州去。”
元希容眸色微动,抽出了张嫽臂弯里自己的手,几步走到榻边去,取了画,对张嫽道:“这不知道也便罢了,既知道了,都是一家人,怎能不为她庆贺一番?只是我知道的也太晚,太紧急了些,又不好随意送个什么东西,否则岂不是怠慢她也怠慢二兄?如此我人先去,礼物就等我细细挑了再送过去,阿嫂以为如何?”
“这……”
元希容挽上张嫽手臂,挈着她往前去,“阿嫂这便与我一道去吧。”
湛君抱着鲤儿回去时,渔歌恰好忙完,正要出去寻人,不料在门口遇见,喜不自胜。
地上摆满了箱箧,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湛君见状,蹙起眉一副厌烦模样。
渔歌喋喋不休,夸耀着这些她主子从山南海北搜罗来的好东西,以期叫这眼前人明白她主子的盛情。
湛君坐在榻上,额角都在跳。
渔歌一样样捧东西给湛君看,湛君叫住她,“我倦了,想先歇下。”
渔歌顿时失声,满口想说的话全吞回去,充塞在胸口里,化成了郁气。
“是。”
渔歌强颜欢笑,躬身退下。
湛君把鲤儿放平在榻上,鲤儿这时正醒着,一双澄澈的眼睛,让湛君想起倒映在溪水里的星星,心里生出柔情。
“鲤儿,姑姑今天十八岁了,你知不知道呀?”
鲤儿张嘴,吐了个泡泡。
“你知道啊?”湛君笑起来,“那有没有礼物给姑姑?姑姑每年生辰都会收到礼物的。不过英娘只会送衣裳,而且不过生辰她也要做衣裳给我的,所以简直是应付我,对不对?我每次都这样想,可收到时我还是很高兴,太不争气了,你说是不是?先生送东西没什么讲究,好像并不顾虑我,全凭他喜欢,去年他还送我旧簪子,咄咄怪事,哪有人送旧东西的?哎,我们鲤儿是不是还不知道英娘和先生是谁啊?英娘……现在想,她与我大抵就是莲娘同你,到底是不是我不清楚,只是她一直在,莲娘应该不会陪你这么久,至于先生……他教我喊他先生,可是你父亲说他是舅舅,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舅舅的事,我不知道,到时你可以自己问他。”
“也许他真的是,每年这一天他都不高兴,甚至不怎么愿意见我,是因为这天是母亲忌辰吧,鲤儿,我们两个一样呢,生辰是母亲的忌辰,真可怜,是不是?”
“鲤儿,都是姑姑不好,姑姑要是不任性的话,你母亲肯定还在,是我害死你母亲,叫你变的跟我一样可怜,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她哭起来,“我能怎么办呢?”
“你原谅我,鲤儿……”
“都是我的错……”
“她哪里睡了?我都听到说话声。”
门应声而开,湛君急忙把鲤儿抱进怀中,张大了眼。
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赫然是元希容,其后是满面忧色的张嫽,最后是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的渔歌。
“二嫂,听说你今日生辰,我来为你庆贺,咦?怎地这神情?不欢迎我们似的,哈!二兄真是大手笔,这么些东西,我来瞧瞧。”
纵是再稀奇珍贵的东西,难道还有元希容没有见过的?
因此她很是失望,“二兄实在俗气,怎么也该用些心才是!”
说着她开了一个箱箧,惊奇道:“这是些什么?”
渔歌忙看一眼,对着湛君回道:“是些孩童玩物,二郎叫人寻来给小郎君玩的。”
“这倒还有几分意思。”元希容翻了翻,拿起个五彩斑斓,缀铃铛又垂长流苏的拳头大小的毬在手里抛着,铃声清脆,叮铃铃地响,她又道:“只是怎么这时候拿来?既不是给二嫂的,好歹错开了送,收到的生辰礼是给旁人的,真要怄死了!”
张嫽忙道:“希容你这话不对,倘若一个人连你的亲眷都一并看重,那其待你必然是真心,真心又哪里会叫人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