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梅苑住的是卫雪岚。
早前她就住在那儿。
一切都是最开始的模样, 好像这几个月她没有离开过一样。
可是到底不是无事发生,卫雪岚实在心慌。
很难让人不惋惜。
安然无事的两个月里,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然逃出生天, 日后可以有全新的人生,湛君对她描述的一切都太美好, 她无数次期待过,如今却不成了。
卫雪岚并不怜惜己身, 只是忧虑湛君。
她将自己当做孟冲在活,她对孟冲的爱甚至超越了母亲的天性,在她心里湛君比她腹中的孩儿还要紧要。
卫雪岚数次询问使女,可一无所获。
她无法冷静, 坐不住, 不得不于窗下踱来踱去,仍是止不住心慌, 忽然脚下一软……
渔歌脸色雪白, “怕是不好。”
“怎么会!”元衍狼狈地从一堆混乱里爬起来, 不敢置信。
卫雪岚与她腹中的孩子对元衍十分重要, 毕竟他方才还在拿这个威胁湛君, 倘若这二人有失, 后果他不愿想……
“说是走得急了,摔了一下, 当时就发动了……”
“女医产婆都去了吗?”
“已然尽到了, 若不是情况危急, 不敢来扰二郎。”
元衍匆忙下榻。
湛君拉住他,满脸惊惶, 声音不住颤抖:“……是我阿嫂吗?”
元衍不作回答,掰开她的手后将她往榻上一甩, 随即便要走。
他不答,也就是答了。
湛君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不顾身上衣衫零落,鞋也不记得穿,赤着脚就往外跑。
元衍揽住她腰将她拉回来,复扔回榻上。
“你去有什么用?老实在这儿待着!”
“你怎么能够这样!”湛君嚎啕大哭。
元衍抿了唇,返身回榻边,绷着一张脸蹲下,捞过她一双脚搁在腿上,拿起鞋给她穿。
“好了,再穿件厚衣裳,我带你过去。”
梅苑灯火通明,各处人影幢幢,卫雪岚撕心裂肺的痛呼声连绵不绝。
湛君走在石径上,远远听得两声,脸便白的没有人色,若不是元衍眼疾手快,只怕她已伏倒地上。
元衍挟着她继续前行,皱着眉道:“我早说了不叫你来,你……”
他本是要再说几句责怪的话,可湛君拉住了他的手,望着他一脸哀求。
只好闭嘴。
听见能做主的人来了,产婆从内室跑出来 ,两只手满是血。
看见元衍,产婆慌忙跪下去,“这未足月,胎位不正,生不下来啊!”
湛君闻言又是要晕。
元衍揽住人,拧紧了眉。
产婆又道:“如今状况,拖下去大人胎儿怕是都保不住,郎君还是早做决断的好。”眼下之意是若是舍了胎儿,大人便还有生机。
湛君气虚声弱,“就真没法子了吗?”
孟冲已然身死,这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脉,湛君感受过他的存在,那么期待他的降生……
产婆苦声道:“娘子年纪小不经事,须知道女人生产,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那还都是足月的,更何况夫人这跌一跤早产的!老妇经手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此等状况,除非佛祖显灵,否则这孩子必然生不下来!”
产室内卫雪岚又是一声痛呼,惨烈更胜先前,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嗡”地一声,湛君脑袋昏沉,竟是一瞬之间什么都听不到感不到了。
产婆急道:“哎呀这再拖下去,只怕大人也要捱不住了啊!”
卫雪岚哀嚎不止。
“阿嫂!”湛君大叫一声,挣脱了元衍掣肘,摇摇晃晃地往产室里跑去。
元衍没有拦她,而是转过头低声问产婆:“有没有办法保孩子?”
“这……”
产婆许是见的多了,所以只是叹了一口气。
卫雪岚声气渐弱,眼神也行将涣散,孩子还是卡着出不来,眼见她是撑不住,几个产婆便合计着将人又扶回了榻上。
“阿嫂,阿嫂……”
湛君抓着卫雪岚一只手捧在额间,只是哭。
想来湛君与卫雪岚相识尚不满一年,可前有相知之情,后有扶持相伴之义,又是姑嫂之分,万万不能割舍的。
往事历历在目,湛君目光倏地坚定。
“救我阿嫂!孩子不要了!不要了……快救我阿嫂!”
她当然心疼未出世的侄儿,除了这一个,她也再不会有侄儿了,可他还未生下来,还算不得个人,而且本来也生不下来,卫雪岚却不一样,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只当这孩子没有福分,与她们的缘分也太浅。
可这样的事,哪里是几句话便能释怀的?
湛君止不住地哭,像是什么人用什么东西把她的心硬狠狠地剜下了一块。
“不……不要!”
垂死中的卫雪岚回攥住湛君的手,两个人对望,都看见了对方的眼泪。
“要孩子……他八个月了,可以活……”
卫雪岚力气突然大了起来,几乎将湛君攥疼了,瞳仁也清亮了些,她往大门看去,微微起了身。
她引颈而望的意图太过于明显,湛君跟着她看过去,见到了正从门口进来的元衍。
元衍到了近前,卫雪岚哆哆嗦嗦地开口,“二、二郎,请你、请你剖开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他已经八个月了,能活的,求、求求你……”气若游丝。
元衍不发一言,只是给她看手中的短刀。
卫雪岚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阿嫂你在说什么?”湛君难以置信,瞪大了一双空洞的眼,忽然大喊大叫起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又看元衍,还有他手里的刀,惊恐万分,怒喝道:“你滚!你快滚啊!”不知不觉又是泪流满面。
“阿澈,阿澈!”
已然是恳求。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答应我,千万顾好鲤儿,天地偌大,他只有你一个亲人可以依傍,你带着他,好好活,无论如何也……”
她还有话要说,可说不出来了,只急喘着,已然油尽灯枯。
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向元衍,催促道:“快、快啊!”
气喘不止,已是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了。
元衍拔出刀,往床榻靠近了一步,仍旧面无表情。
湛君看他像看恶鬼,张开双臂挡在卫雪岚身前,又飞快去看左右旁的人,哭着哀求:“你们快救我阿嫂啊!”
“拉开她。”
立刻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拉着,将湛君架离了床榻。
“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啊!”
湛君哭喊着,挣手踢脚,可是被死死制着。
烛光下卫雪岚汗湿的脸庞上有温柔的笑,她对元衍说:“多谢。”轻的几乎听不到。
“我也要谢你。”
说罢,他提起刀。
元衍的刀很快,他的手也很稳,只一下,湛君看见血泼出来。
她忽然想起六个月前的那一天,觉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也是这样多的血,流不尽似的……
忽然哭也哭不出来。
婴儿的啼哭只有一声,微弱的如同他母亲的生命。
“是位小郎君呢。”
一阵手忙脚乱。
湛君手脚颓着,竟然无悲无喜。
卫雪岚还未死。
她怒睁着眼睛,双手攥着身下的褥子,手背青筋坟起。
孩子被很快包好,产婆抱着过来,挨近了卫雪岚。
这会儿他已经能够很连续地哭,但声音还是小小的。
使女捧着卫雪岚的脸,稍稍侧过去一些。
产婆抱着孩子,又往前送了一点。
卫雪岚脸上有奇异的平静,她用力,母子两个额头相贴。
忽地她头颈一软,头后仰去,自此无声无息了,这时两颗眼泪才自她颊上滚滚而落。
使女中易动情的,此时已悄然哭了起来,便是几个饱经世事的产婆也免不得眼眶鼻头俱酸涩。
小孩子还只是细细地哭。
“啊!”一声痛苦的嘶吼,湛君竟有了万钧之力,甩开了两个押她的使女,旋风一样跑了出去。
元衍尚在怅怀,观此变故,大吃一惊,提步追去,只见满园枯木,月挂横柯,翠羽几声啾嘈。
出梅苑见一队带甲巡逻的护卫,见着元衍,纷纷停驻。
对望片刻,有人伸手指了个方位。
元衍慌忙去追。
路上又碰见元泽。
元泽见着他就瞪大了眼,盯着他腹部瞧。
元衍低头一看,见腰腹处洇出了好大片的血。
伤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的,竟也没觉到疼。
“二兄怎么不好好养伤乱跑!伤口裂的多了,就不好长了!”
还不知道这是今天第二回 裂开,否则就哭出来了。
元衍此刻无暇他顾,对元泽道:“幼猊你来的正好,快助我找人!”
“找谁?不论谁,我去找,二兄快去裹伤,先去我那里。”
到底也没能裹上伤。
人是元泽先找到的,在池塘边的石头底下。
她窝在那里哭。
元泽几次欲上前,又都退回来,攥了攥手,没发出一点声响,去找他二兄过来。
元衍过去的时候,元泽就在茶花底下站着,远远地瞧。
湛君还在哭,只是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哭声,只是在哭。
元衍在她身前蹲下,看了眼粼粼的水面,心里生出庆幸来。
他对湛君说:“你侄儿在哭,你不去看看他么?”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我非承接大任之人,天为何要降这些灾祸与我?”她一副迷茫神色,问罢,抿起嘴又哭起来,哭声有了,眼泪亦有。
元衍不回答她,只是说:“怎么这么多眼泪?”抬手想给她擦。
湛君甩开他的手,猛地推他肩膀,恶狠狠地,他两只胳膊向后撑着才没倒下。
“都是你!你是拖我进深渊的恶鬼,我这辈子被你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