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元府的年不大好过。
主子们全没好脸色, 底下人个个战战兢兢。
二郎在战场上发了疯,惹得主君生了大气,亲自出手重罚了二郎, 二郎至今养伤,父子反目得彻底。夫人既怨恨主君, 又责怪二郎,同时生起父子两个人的气, 再兼送出的信如石落大海一般了无回音,连番不顺之下,连妹妹也一并怨怪上,正是万物皆碍眼的时候, 府上郎君娘子并两位少夫人全不能幸免。
战事并没有结束, 郎君们各都领着差事,全家人能凑在一起过年其实并不容易, 可又是这么个状况。
元衍背上有新添的伤, 鞭子抽的, 血肉模糊, 他父亲的手笔, 为的是他半夜叫人开城门出去。
元佑打他一是气他视军令如无物, 二是恨他张狂不知命贵。
在军营时,若军情不紧, 元衍常常会在半夜出去, 黎明时候回来, 带着满身的血,马后拖拉着一堆人头。
元佑管不住他。
做父亲的心疼儿子, 知道他气不顺,所以一开始只是劝, 以慈父的姿态,苦口婆心,晓以利害,他不听,而且愈来愈过分。元佑看着他身上逐渐多起来的刀伤箭伤,意识到如果再不下狠心管,也许哪天这个儿子就回不来了。
于是元佑抽了元衍二十鞭子,赶他回咸安。
搡着他上马车的时候,元佑骂他:“看你这副样子!你不惜自己的命,是想人找回来后给你守寡吗?”
找回来?元衍只有冷笑,到哪里找?事到如今,只怕她已经死了。
她真是该死!
元衍咬牙切齿,头又疼起来。
说起来,他明明是为了姜掩才去的严州,她不过是个添头,可姜掩不肯为他所用,如今更是不知所踪,这便罢了,他为着她丑态百出,简直是偷鸡不成反蚀米,实是生平大辱!
待找了她回来,定要扒光了她的衣裳拴她在榻上,叫她这辈子哪里也去不了。
可是人到底在哪儿?要是她真的死了……
他的脸须臾间褪去血色。
不是不怕的。
同时他感到深深的绝望,她就长了一张祸乱朝纲的脸,他似乎做定了那色令智昏之人。
如何是好?怎么得了?
美到能够祸乱朝纲的湛君并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本领,此时她只忧虑过节的事。
“都要年节了吗?我竟然不知道。”
卫雪岚笑着告诉她,“阿澈你忙太过了。”
湛君仍觉不可思议,“不是说过节会很热闹吗?听说是很盛大的,怎么觉不到?”
卫雪岚的笑不自觉收敛了,她没有办法不难过。
“过节是很盛大的,只是如今时局……西原公下令,安州境内国丧延长,士庶守制六月,年节不得庆祝。”
湛君一下子攥紧了手里的丝履。
过了很久,湛君低声道:“阿嫂对不起,我说错话……”
咸安城内安定之后,她们刻意不再提起离去的人,只怕触动伤心事。
卫雪岚知道湛君的痛苦未必少于自己,见她这般,很是心疼,手搁上她肩膀,安慰她:“往后会看到的。”
湛君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但是不往下掉,饱满的两颗突出,兜在她的下睫上,像叶上的露珠。
卫雪岚看见这样的她,忍着痛心举起手帕,在她眼下细心地蘸了蘸,带走了她的眼泪。
“可别哭了,我心都要碎了,我见了都如此,换做旁人简直不敢想。”
她急于说些别的话转走湛君的注意,于是接过她手里的履,夸道:“好漂亮的鞋。”又问:“哪里来的?总不会是阿澈你买的,你不像是会自己买履的人。”
湛君如实答:“方才去吴家,吴杏林送我的节礼。”
卫雪岚倒有些惊讶,“吴杏林?”
湛君点了下头。
卫雪岚随即笑道:“古往今来,送履的少见,但吴杏林那人,这想必是他精心选的,阿澈你有没有想好送什么回礼?说起来,当初议定说要送吴杏林礼物以报答他照料之恩,阿澈你好像也没有送?”
说到此事湛君便很苦恼,“我实在是不会送东西的人,如今又欠了新债,可怎么好?愁煞人!阿嫂帮帮我!”
卫雪岚仔细将吴缜这个人想了一遍,问湛君:“阿澈觉得吴杏林这个人如何?”
湛君倒没有刻意想过,卫雪岚既问了,她也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他实在是个好人,我挑不出他的不好来,说起来,他给我的感觉有些像先生。”
“我同你做一样想,所以你不讨厌他吧?”
湛君连忙摇头,“我既然觉得他像先生,又怎么会讨厌他?”
“请我们一道过节?”
“对啊!我们既是睦邻,这样很好呀!”湛君稍显窘迫,“算我求你,我真的不知道要回什么礼好,一开始的就欠着呢,这次趁着过节的机会,叫我全了礼数,已然年末了,不好叫我欠到明年,是不是?”
“我们去!”吴讷突然插话进来,“我们肯定去!”
湛君这会儿也不在意吴讷是她的死对头了,双眼亮晶晶,对吴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千万要来!连你家那位客人也一起吧!”
“你放心!”
眼见吴缜开口要说话,湛君唯恐他拒绝,所以完全不给机会,直接与吴讷敲定,“好,就这样!”说完便急急一走了之。
吴缜无奈地看向自家阿弟。
吴讷嗤道:“别说些道貌岸然的话,你明明就很高兴。”
对于这个弟弟,吴缜毫无办法。
吴讷又感叹:“阿兄,要是没有我,你要怎么办?”他叹了口气,脸上有失望,更多的是忧虑。
吴讷走了,吴缜还站在原地。
他叹了口气,认同了弟弟的话。
吴缜是很羞涩的。他已然老大年纪,羞涩是不长进的表现,不过他不长进也并非一年两年,总是改不了,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不大愿意改。吴缜身为医者,接触过的人不可胜数,其中有许多热烈大胆的女郎,渴望得到他的青眼,每遇言语或者行为上的挑逗,吴缜一向只是红着脸,缩了手脚,摆出他的羞涩给人看,女郎们见此往往心软,便不忍再为难他。于是吴缜便不觉得容易羞涩是件坏事。
只是现今他遇见了叫他一颗春心跳动的人,这羞涩却使他苦恼了。
吴缜正自苦恼着,寄住他家良久的那年轻人推门出来。
因在吴家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年轻人身上的伤已然好全,又经一阵休养,早不复昔时槁项黄馘,瞧着是丰神秀彻,一眼即知贵重,叫人不由得想他身上必然曾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
虽情知如此,吴缜却很贴心的一句都没有问。
年轻人住在吴家,吴缜不溯他来处,更不问其去处,只当他是个远客,今日因缘至此,来日缘尽,也就散了。
年轻人心中作何想无从而知,不过他与吴家兄弟在一处,实算得上和睦亲善。
因此望见吴缜神情,年轻人便轻笑出声询问:“怎的这般?”虽是这样问,实则他心里也清楚,吴缜一贯从容,能叫他如此的,不过隔壁那个叫他放在心上的女娘。
尽管吴缜的心底事已尽叫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知晓了,两个人时时以此相谐,吴讷尤其直来直去,他管不住,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管自己。他是十分克制的,丝毫不会主动提及心上人。因而这年轻人同他搭话,他只是道:“不过是忧心如何过节罢了,往年依例而来,还有个章程,可是今年不许,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这竟也值得苦恼,你只当是寻常的一天好了。”
此时年轻人身上所着黑衣,正是吴缜送他的年礼。
吴缜是个贴心的人,送东西讲究实用,收礼物的人想要什么,他便着力给什么。他一贯如此,湛君的丝履却不一样,他存了私心。
吴讷是个小孩子,想要的东西很多,最想得到什么无法抉择,于是选择要很多钱。吴讷如愿得到了很多钱,在人前就露出了他一年里最真诚的笑,年轻人或许被他这份快乐触动,最终也不再推辞一份善意。
“我想要一身利于行走的新衣以及耐穿的靴子,要最纯正的黑色,最普通的样式。”
那时候吴缜想他或许是要离开了,他没有追着确认,也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点头,答应了他。
购衣时吴缜想到这或许是他为那年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并不吝惜钱财。
他是用了心的,衣裳很合适,衬得年轻人鹤一样,矫健又利落。
吴缜觉得他臆测的分别似乎即将要成为事实,但出于对年轻人的尊重,他仍旧没有开口问一个字,只是将目光落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年轻人语气轻松,“我要出去一趟。”
吴缜点头,又笑,眼神是温和的。
年轻人觉得自己或许该有交代,于是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无论事成与否,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事要做的,虽然不知是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如意。”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郑重朝吴缜行了一个大礼,“今日我告辞,今生所承恩惠,怕只能来世偿还了,请多保重。”他有很坚定的决心,话一说完,再没有别的,越过吴缜朝门口走去。
吴缜原地站了一会儿,蓦地转身,朝着年轻人的背影喊道:“要是能的话,事情办完,回来和我们一道守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