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皇帝有三宫六院, 里边具体有多少美人,林岁晚也没途径知晓,或许是三千, 或许也不止三千。
杨二虎这山大王比不得皇帝地盘广,但被他掳进府衙里的女子却不少, 被他当作牲畜奴役的百姓则更多。
暮色四合,平昌县衙内亮起了灯火。
杨二虎的爪牙都被清理干净了,死的死,抓的抓,玄甲铁骑所向披靡,卫擎苍、孟元宸等人挥刀砍人头颅倒是利索得很,可却不懂该如何安抚这些饱受磨难的可怜人。
韩瞻鼎连夜派人进山将霍长安、林岁晓、耿培延等几位举人师兄给请了过来, 将清算罪状、整理户籍、安抚百姓等琐碎冗杂还极其耗费精力和耐心的战后工作都全权托付给了他们。
霍家在平昌可不仅仅只是有些根基而已,前朝时霍氏家族便扎根于此,繁衍将近两百年, 枝繁叶茂不说,声望更不是一般的大。
霍长安出身霍氏嫡支嫡脉,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早些年在平昌县甚至幽州北地之内也算得上是风云人物, 乃人人仰慕的少年俊杰。
现如今少年俊杰被韩瞻鼎委以重任,暂代平昌县县令一职,对此,平昌百姓无人不信服,无人不欢喜。
被杨二虎这等恶霸肆意欺凌之后,平昌百姓迫切希望能有一位学过诗书礼仪, 遵守大旻律法,有正经功名在身的父母官为他们主持公道, 至于是不是朝廷任命的,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霍长安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清算杨二虎等恶霸的罪状,死了的被鞭尸,还活着的斩立决,没沾过人命但为虎作伥之人,则视情况而定,要么被罚去服苦役之刑,要么被百八十杀威棍打得个半死,总之都没有好下场。
平昌县菜市口热闹了五日,百姓将行刑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朝着悬挂在刑台上的尸体扔石头、泼粪便,肆意发泄着压抑了两年的仇恨。
五日过后,杨二虎等人的尸体被运到乱葬岗集中掩埋,就如同平昌百姓将所经的灾祸深藏心底一般,随着罪魁祸首一起腐朽,一起被时间遗忘。
平昌百姓连续经历过天灾人祸之后,苦难的生活终于结束,在霍长安这个暂代县令的主持下,迎来了充满希望的新生。
曾家兄弟不用再冒着危险进山讨食了,杨二虎等人被抄了家。
抄出来的钱财粮食登记造册之后,要么归还原主,要么用来赈济百姓,就连去年被强收的九成税粮,也挨家挨户退回去了六成。
被杨二虎等人霸占的田亩房产,主家还在的便归还于主家,主家不在的便暂时归于朝廷。
无主的田地由县衙安排人租种,除了朝廷规定的两成田税之外,另外只需再缴一成租子就成。
在林岁晓、耿培延等人的协助下,平昌政务不到十日就渐渐步入了正轨,韩瞻鼎和朝晖营则不管这些,开始着手于在平昌县招兵一事。
苦难使人麻木,但也有可能激起人骨子里的血性。
卫擎苍等人原本以为招兵会不顺,但没想到告示才贴出去不到两日,来县衙处报名的青壮人数就已有近百人。
考核选拔过后,朝晖营兵丁翻倍,从一百人增加至四百人左右,彭珃这个光杆的斥候旗总,手底下终于有了二十来号人,其中就包括被直接任命为小旗的马平川。
新兵得练,学会基本的拼杀技法后,韩瞻鼎便带着人将平昌县周围大小山头上藏着贼寇都清扫了一遍。
前前后后忙碌了将近大半个月后,韩瞻鼎才难得有时间回到县城修整两日。
朝晖营一干将士如今都驻扎在平昌县城五里外的军营里,霍长安、耿培延等举人以及林岁晚这个火器后勤,则都被安置在了县衙后边连着的三进宅院里。
韩瞻鼎时常两处跑,这几日刚带着朝晖营新兵去贼匪窝里见了血,如今整个人瞧着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气质也变得更加锋利了,跟微温尔雅的林岁晓站在一起,竟然还更胜几分威势。
县衙后院内,林岁晓面上带着几分担忧,正朝着被改成工坊的杂物房走去,绕过走廊时碰巧遇见了韩瞻鼎。
林岁晓有些意外,随后回过神来,笑得谦和,寒暄道:“见过三公子,您这是从蛇头山剿匪回来了?可还顺利,新兵伤亡如何?”
韩瞻鼎习惯了他这疏离又客气的态度,同样彬彬有礼道:“林大哥客气了,我确实刚从蛇头山回来,匪众无胆,不敢拼死,因此还算顺利,新兵只有十几人受伤,都无大碍,也无人阵亡。”
林岁晓闻言只赞了句“幸甚无人丢命”,便再没什么话可聊了,跟韩瞻大眼对小眼地在走廊旁边杵着。
韩瞻鼎笑了笑,问道:“林大哥这是要去哪儿呢?对了,我听耿师兄说,晚晚前些时候救了一名跳水自杀的女子,后来又不知为何将自己关进了工坊里,忙得夜里都在点着灯赶工,林大哥可知其中缘由?”
林岁晓当然知道,他本就在为此事发愁,这不是正好打算去工坊那边瞧瞧么。
见韩瞻鼎问起,林岁晓也并未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都说了出来。
自打平昌被攻下来后,其他人各有各的忙,只林岁晚一人整日无所事事。
十日前,林岁晚闲得无聊,跟着林岁晓去水塘村统计丁口,半路上正好瞧见一名女子欲跳河自杀。
林岁晚眼疾手快,赶紧跑过去将人给拽了回来。
那自杀的女子只有十八、九左右,姓刘,名芳草,正好就是水塘村里的姑娘,被林岁晚拽回来后,她还一个劲儿地哭泣,不管不顾地还想要再往河里跳。
林岁晚被她那视死如归的气势给吓住了,抱着那姑娘的腰,一边拖拽着不让她动弹,一边大声苦劝道:“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的,干嘛要想不开呢!咱们平心静气地聊聊嘛,就算有天大难事,说出来,我给你参详参详,说不定能帮着解决呢。”
那姑娘腰上挂着林岁晚这么大个负累,竟然还能一步步地往河边挪,绝望道:“若非是如花似玉,我也不至于落入狼窝里,如今贼人被霍县尊砍了头,可我却有家不能回,昔日指天发誓说不嫌弃我未婚夫也退了婚,我活着还有什么出路。”
林岁晚闻言心里了然,大约猜到了这姑娘是何处境。
杨二虎这帮子恶霸死得干净,平城百姓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可当初被他们欺凌侮辱过的女子,却还依然陷在泥潭里出不来,明明同样是受害者,恶霸都人头落地了,她们却还要受人冷眼,被人指指点点。
杨二虎等人死后,被他们掳走霸占的女子都被霍长安遣散回了家,还每人给了一笔安抚银子,原本以为看在银子的份上,那些无辜的女子多少能得到善待,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林岁晚气得想要骂娘,这是什么狗屁世道,受害人怎么还没活路了。
刘芳草力气大,眼见着就快要挪到河边了,林岁晚忙叫唤道:“别啊,我年纪还小,可还没活够呢,你别把我也给拽下去了啊。”
刘芳草不知是被这话的哪一点给戳中,面上的悲苦凝滞片刻,无奈道:“你不想死,你倒是放开我呀。”
林岁晚摇头,道:“我放开了,你肯定又要往下跳!你在狼窝里的时候都熬过来,可见还是想活着的,如今又何必想不开呢?没家就没家呗,大不了立个女户自个过嘛,男人就更不值得稀罕了,以后招赘上门就是,你知道朝晖营里的那个女将军吧,她就是招赘上门的,那夫婿长得可好看了!”
男女授受不亲,林岁晓和两名新招的衙差不好上前拖拽,只在河边拦着,听了林岁晚的话,三人面上都露出几分一言难尽之色。
大旻朝民风开放,也没多少陈规烂俗,和离之事不少,寡妇改嫁更是寻常,立女户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要招一个像孟元宸那样的赘婿,估计还是很不容易的,呃,不对,当初卫擎苍的父亲认了孟元宸为义子,人家孟元宸压根就算不上是赘婿好不好!他只是娶了自己的义妹,顺便答应以后第一个子嗣姓卫而已。
林岁晚不待见孟元宸,便时常编瞎话来埋汰人。
刘芳草听了这话,却是停住了脚步。
林岁晚见此琢磨着有戏,又再接再厉道:“你要真想活着,就别管那些人指指点点,只当他们是放屁就好。”
刘芳草似是想开了,闻言叹气道:“我但凡是有卫将军一星半点的本事,能找个养活自己活计,又岂会在意别人如何说嘴。”
林岁晚话赶话,脑袋一热,大包大揽道:“不就是找个活计吗,这有什么难的,你等着,我帮你想法子就是!”
刘芳草闻言眼里闪过几分喜意,急切又忐忑道:“那、那您能帮着再多几个活计吗?我们一起在城门外搭棚子住的姐妹还有几十人……”
林岁晚:“……”
林岁晚闻言眯了眯眼,心想我怎么觉着自己这是被套路了呢!
韩瞻鼎听林岁晓说完,也问道:“所以那刘芳草是故意跑到晚晚面前做戏的?”
林岁晓想着自己探查来的信息,摇头道:“也不算是,她想要寻死是真,结果却被晚晚磨缠得没了继续投河的胆气。”
林岁晓如实禀告道:“我派人去北城门外看过,离着城门两里远的护城河边上,确实有不少女子在那儿搭草棚居住,询问过后才知道,其中大部份人的经历和刘芳草相似,都是被杨二虎等人欺辱过,当初领了银子回家,却不被家人接纳,被抢了银子不说,还被赶出了家门。”
林岁晓又补充道:“其中还有一些,则是根本就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上了。”
这群同病相怜的女子无处可去,又寻不着养活自己法子,绝望之下,想要寻死之人不在少数。
韩瞻鼎怜悯之余,却也有些头疼,道:“晚晚给自己寻了这大个担子,这是想到法子了?”
林岁晓神情无奈,摊手道:“她承诺了那刘芳草后,便跟霍兄打听了不少关于平昌地里物产之事,接着便把自己关进工坊里折腾了小半个月,也不知到底是何打算。”
至于林岁晚是何打算,她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啊。
她有糖包子呢,糖包子负责动脑,她只用动手就好。
韩瞻鼎和林岁晓走近工坊的时候,林岁晚正坐在一个木架子旁边发愁。
【林岁晚:糖包子,我后悔了,我不想建纺纱厂了,我根本就不想搞事业!】
【糖包子:为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打算积攒功德了。】
【林岁晚:可这积攒功德的方式也太麻烦了,还不如直接撒银子来得简单呢!我要是真牵头建一个纺纱厂出来,再将那些女子都给招了进来,那我以后岂不是就要被套牢了,凭白为几十号人的生计操心!我这辈子只想吃吃喝喝,不想动脑干正事,要不是天下不太平,再加上这肉身壳子年岁小,我老早就大江南北地寻觅美食去了!】
【糖包子:……你可真是够混吃等死的啊!】
【林岁晚:谁规定活着就不能混吃等死了,哎呀,你快帮我想想,我现在该怎么收场啊?】
【糖包子:这有什么难的,等你家韩哥哥回来了,你撒个娇,讨个好,将建纺纱厂的事情都甩给他不就好了。】
韩瞻鼎没想到自己刚踏进工坊大门的时候,迎来的就是林岁晚甜得有些齁的笑容,以及腻腻歪歪的欢呼声:“韩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韩瞻鼎看着就差冲着自己摇尾巴的笨丫头,心里实在有些无语。
他就不明白了,当初那个白嫩又乖巧的小团子,这几年怎么就越长越歪了呢,瞧着虽然依旧白嫩乖巧,可这性子却跟脱了笼的鹦鹉似的,时不时就要让人头疼一回。
林岁晚却不管韩瞻鼎是何心思,只拉着他的袖子,诉说着缘由道:“韩哥哥,我答应帮刘芳草她们找活计,可平昌县如今萧条得很,好多男子都闲着呢,实在没地方能安置得下几十名女子。听霍师兄说幽北能种稻麦的良田极少,境内多是山地,适合种桑养蚕,更适合种麻,所以我便想自己建一个纺纱作坊,到时候刘芳草她们不就都有活计了么……”
韩瞻鼎将自己的袖子从林岁晚那沾满木屑爪子里抽了出来,眼里带着几分揶揄,嘴上却夸赞勉励道:“晚晚真是心善,幽北本就是产丝之地,你建纺纱作坊的主意实在不错,加油,好好干!”
林岁晚:“……”
不是,我没说完呢,你怎么不按照套路来呢!
林岁晚赶紧又将韩瞻鼎的袖子拽在了手里,换了个套路,笑着求表扬道:“韩哥哥,你瞧,我改良了一个可以同时放十六个竖直纱锭的纺纱机,纺纱速度是原来的好几倍,还更省力!”
韩瞻鼎被拽着衣袖拖到了纺纱机旁边,看着眼前的木架子,他其实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因此没按照林岁晚的套路夸赞她,只笑着肯定道:“恩,很好,高效的纺纱机也有了,后续之事,晚晚也可以尽早安排起来,北城门外的可怜女子们,还等着你帮忙找活计呢!”
平昌如今多的是无主之地,那些女子若是真找不着活计,租了田地来种,估计也是饿不死的,只不过耕作辛劳,几年磋磨下来,怕是如花女子就要变成佝偻老妇,若是能有其它法子安置,倒是最好。
不过某个怕麻烦还又爱瞎揽事,想撂挑子却又良心过不去的笨丫头也得治一治,不然这一天天尽折腾,还熬夜赶工,瞧瞧,那眼睛下边都有青色的影了!
韩瞻鼎装作没看见她那欲哭无泪的样子,只继续勉励道:“晚晚尽管去做,有什么难处,也要努力克服啊,我相信你!”
韩瞻鼎说完,借口换衣服想溜,林岁晚不装了,她觉得不能在委婉了,再委婉下去,她非得被累死不可。
林岁晚紧紧拽住韩瞻鼎的胳膊,不让他转身,眼巴巴看着韩瞻鼎憋了许久,才红着脸,似哭似求道:“韩哥哥,我只会改良纺纱机,其它的我实在做不来了,你帮帮我吧,好不好,求你了。”
被忽略了个彻底的林岁晓在门口处看了全场,此时面上全是无语,心想自家宠着长大的小丫头,这是让人给彻底拿捏了啊!
都到这份上了,韩瞻鼎也不再逗她,低头凑到她眼前,笑问道:“以后还瞎揽事不?”
林岁晚不服气,道:“怎么是瞎揽事呢,我这是在救助无辜!”
韩瞻鼎哼笑道:“救助无辜可以,但安置百姓是平昌县令的差事,你只肖报给霍师兄知道就行,哪里需要亲自去建个纺纱作坊。”
林岁晚立马抓住了重点,试探道:“意思是,我可以把建纺纱作坊的事情,都甩锅给霍师兄吗?”
韩瞻鼎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衣袖,牵着她往外走,道:“你说呢?走吧,都多久没休息,跟我去县衙外的食肆里吃碗馄饨,到时候把你那纺纱机的图纸给我,我去找霍师兄商量,你回房去好好休息。”
林岁晚乖乖跟在后边,嘴馋道:“我想吃三鲜馅的馄饨,也想吃羊肉馅的,到时候我们点两碗,交换着吃啊!”
韩瞻鼎点头道:“随你。”
两人经过门口时,韩瞻鼎问林岁晓道:“林大哥,你要一起去吃馄饨吗?”
林岁晚惊讶道:“咦,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啊?对了,我们要去吃馄饨,你要去么?”
林岁晓摇头,木着脸道:“不了,我现在只觉得自己撑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