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唐久安不愧是斥候出身, 迅速就捕捉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抬头。
楼上雅间的两人迅速闪开。
“……”关若飞,“……我躲便罢了,殿下您躲什么?”
姜玺:“你能躲我怎么就不能躲了?”
关若飞:“我那是害怕。”
姜玺语滞。
他也是怕。
既想见, 又怕见, 宛如近乡情怯。
“砰”地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 两人骤然回头, 就见雅间花梨木的两扇门摇了摇,然后轰然倒下。
门外露出唐久安的身形,照旧是长袍、抱肚、箭袖。
手按剑鞘,眼含杀气,整个人蓄势待发, 然后顿住:“……怎么是二位?”
关若飞僵笑:“可不就是我们?你说巧不巧呵呵呵呵。”
唐久安把已经出了半截的长剑按回去,“您二位为什么要鬼鬼祟祟?我还以为是细作。”
关若飞用眼神把这问题推给姜玺——快,用你的太子压制她, 让她把剑放下,好害怕。
姜玺接收到了这个眼神, 微微吸了一口气, 然后道,“因为表哥暗恋文姑娘,不想被文姑娘发,所以急忙躲藏。——是吧表哥?”
“……”关若飞,“……是。”
这一个字刚出口,就见文德言蹦蹦跳跳上来,身后就跟着文臻臻。
关若飞的脸顿时涨成了一张猪肝。
姜玺生平头一次对关若飞的这场暗恋生出一点感同身受, 正打算帮关若飞挽回一下,就见文德言满面喜色过来拉住唐久安的手:“栗子你在这里! ”
姜玺下意识就想一脚把这玩意儿踹飞, 勉强才想起此人是个著名的傻子。
关若飞则一见姜玺变脸就知道不对,赶忙过来拉开文德言:“言哥,言哥,我带你去买糖葫芦可好?”
“糖葫芦?”
关若飞没少在文德言这里下功夫,文德言对他也甚是熟悉,只是歪了歪头,问唐久安,“我可以吃糖葫芦吗?吃完还可以长成大树吗?”
唐久安:“可以。”
文德言欢欢喜喜地同着关若飞去了。
姜玺震惊:“你何时同此人这么熟了?”
唐久安也不知道。
她就跟文德言当过一回栗子。
唐久安在京中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走之前想上一封奏折,于是去请徐笃之代笔。
在徐家遇见了文夫人一家三口。
文德一见她便粘得紧紧的,因为栗子们就是要粘在一起,一被分开就哇哇大哭。
文夫人只得麻烦唐久安相伴一程。
文公度虽然看上去古板严谨,但也许是比文夫人大许多的缘故,在京中甚有爱妻之誉,今日就是文公度给文夫人定的首饰做好了,文夫人特意来拿。
“臻儿,”文夫人在楼下唤,“过来替我看看。”
文臻臻下楼之前,飞快地看了姜玺一眼,像是怕被灼伤眼睛似的,收回视线,低头下楼。
姜玺全然没注意到,只瞧着唐久安:“什么奏折?”
她来东宫大半年了,也没见上过一道奏折。
“臣觉得陛下对迦南太好了,好得像是忘记他们已经断贡五年。”
唐久安道,“若是北狄人突然跑来纳贡,愿意俯首称臣,臣不觉得他们是真心求和,只觉得他们另有阴谋。”
但这只是她身为武将的直觉,既无凭亦无据,话便很难讲,几乎等同于红口白牙诬陷他人。
姜玺道:“这话别人能说,你说不得。你一开口,便像是带着私怨,想要报复迦南。”
“徐哥哥也这么说。”唐久安道,“但臣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说出来,这是身为臣子的本份。”
“……你还真是没挨够骂。”姜玺道,“奏折拿来。”
唐久安掏出来给他。
姜玺看完,皱眉点评:“文如其人,花里胡哨。”
唐久安诚恳道:“说真的,徐哥哥不如殿下花哨。”
姜玺重重一哼。
唐久安:“殿下花哨得好看。”
“……”姜玺很想板着脸,但表情已然转怒为喜,只是哼哼了两声,道,“你是武将,老是这哥哥那哥哥地挂在嘴上,多不威武。不如叫徐兄,又稳重又体面。”
“殿下说得是,就是臣打小叫惯了,改口有点别扭。”
唐久安道,“反正臣就要走了,也叫不了几声,不威武就不威武吧。”
“……”姜玺低下头,没说话,只是将那奏折捏在手里,道,“这奏折你别上了,我来上。”
顿了顿,他道:“你好歹为官十载,别这么没眼色,明知道上来就要讨骂的事情,以后还是少干些。”
唐久安愣了一下才明白姜玺的意思。
明白之后,心里面暖流,酸酸热热的。
“殿下,臣想问您一件事。”
“唔,说。”
“臣的父亲是不是您派人揍的?”
前两日文惠娘上了一趟薛家。
口口声声求唐久安放过唐永年。
“你父亲已然上了年纪,再者当初也是你一心去北疆,你回京之后你父亲上门求你回家多少次,你难道都忘了吗?”
文惠娘哭得泪眼涟涟,“久安,就算你真的半点父女之情都不顾,就当他是不相识的陌生人吧,他一把老骨头,你怎么能下这样的死手!”
唐久安起初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秋猎还没有结束,唐永年便被送回了京中,被揍得鼻青脸肿,不敢出来见人,只能在家中称病。
“什么死手?不就是套麻袋揍了一顿吗?”姜玺道,“我特意交代过,只揍脸,别伤人,那好歹是你亲爹,我有分寸。”
“知道,若真是伤得严重,她就不是这么个闹法,怕是抬只棺材上门,闹着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姜玺摸了摸下巴。
唐久安:“别,文氏瘦瘦小小的,东宫率卫一拳下去就能要她半条命。”
姜玺:“我还没说。”
唐久安:“臣猜得到。”
姜玺的脸忽地有点发红:“你猜对了。”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雅间内似乎暖了些,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发热,并且目光有几分闪烁,不大敢看向对方。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布谷鸟叫。
这是姜玺和关若飞很早就在用的暗号,姜玺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次。
但这一次真的不想听见。
“殿下不管吗?”唐久安问。
“管什么?”
唐久安朝窗下抬了抬下巴:“少督护。”
姜玺:“……”
斥候的耳朵真是可怕。
姜玺走到窗前。
关若飞站在窗下,也不敢出声,疯狂招手要他下去。
姜玺还未动,唐久安一手撑住窗台,翻身一跃而下。
姜玺觉得她这动作真是干脆利落,不由学着她的样子往下跳。
“小言呢?”
唐久安问。
“跑了!”关若飞脸色难看得快要哭出来,“我就买个糖葫芦的功夫,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关若飞根本不敢让文臻臻知道——真找不回来,文臻臻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斥候乃是寻踪追迹的行家,唐久安曾经有千里追踪一名背逃细作的功绩,所以关若飞第一时间不是去大理寺或京兆府喊人,而是回到银楼。
关若飞是对的,唐久安很快找到了文德言。
在一条小巷尽头,文德言被捆住了手脚,堵上了嘴,几名迦南人把他的发冠玉带全扯了下来,又看上了他一身衣料,开始准备脱文德言的衣裳。
文德言惊恐挣扎,为首的男人扬手便要揍人。
日光下只见寒光一闪,他的手腕一阵剧痛,一把匕首钉在了他的手腕上。
男人惨叫。
巷口处,姜久安三人的身影显现。
同伴们拔出弯刀,向着三人砍来。
唐久安踹飞最当中那个,其它的根本没有管。
这些迦南人并不是什么好手,顶多是流氓混混,还不够她身后那两位王孙练拳的。
文德言嘴角破裂,脸上肿起好大一块,吃了不少苦头,眼神中满是惊恐,被解救之后拼命挣扎,口中乱嚷。
“别打我,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我听话,我什么都听!别打了!爹,别打了!”
他挣扎得太厉害,唐久安一时竟然控制不住。
姜玺收拾完那几个迦南混混,一记手刀切在文德言后颈。
文德言软软倒下。
“文大人会打他吗?”唐久安问。并且文公度斯斯文文的,不像是这样的人。
“傻子的胡话而已。”关若飞对关家的情形最为了解,“你看他这一身的穿戴就知道了,文家很是宝贝这个儿子。”
跟着关若飞就发愁,好端端的文家宝贝跟他出来买糖葫芦,变成这样交回去,这可怎么是好?
*
文德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间茶楼,面前全是好吃的点心,他最爱的冰糖葫芦一颗一颗盛在盒子里。
文德言欢呼一声,扑向桌面。
姜玺道:“原来当个傻子也挺好,有什么不高兴的,睡一觉就全忘了。”
关若飞喃喃:“是啊,还可以天天待在文家,看见臻臻。”
“……”姜玺,“那你下辈子投胎当文臻臻的傻哥哥。”
门从外面叩响,徐笃之进来。
姜玺命人将那几个迦南人送进了京兆府,徐笃之是过来回话的。
“禀殿下,查清楚了。”
那几人是和商队一起进的城,但并非商人,只因有一点耍刀剑的功夫,被商队聘作护卫。
来到京城后,这些人发现当护卫的钱不单少还来得慢,而圣上优待迦南,京城上上下下对迦南人皆十分客气。
比如铺子里的东西被迦南人顺走了,起初有老板报官,衙门里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通稀泥和过去,不敢追究迦南人。
迦南人胆识愈壮,渐渐从占小便宜变成了当街抢劫。
姜玺冷哼:“把那几个人绑了,就在菜市口赏他们一顿鞭刑。”
*
那几人受刑之时,呼号连连,深受其扰的百姓笑逐颜开,人群中的迦南人则绷着脸离开。
消息传到阿度姐弟处。
阿度婆娑不悦:“打狗尚须看主人,打我们的人,岂不就是打我们的脸?我去找雍帝理论。”
说着便要走。
阿度闻果道:“是咱们的人有错在先,动的又是第一文豪的儿子,这一顿鞭子挨得不宫鲁鸣 。咱们是要去找雍帝,但不是理理论,而是赔罪。”
迦南人生长与丛林之中,奉行的是丛林法则。
阿度婆娑觉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那个大官的儿子若是有本事,怎会被他的人欺负?说白了还不是自己没用?
但多年来他听惯了姐姐的话,姐姐说的,永远是对的。
就算有些他当时听不出对不对,后面的时间总会验证,姐姐从来不会出错。
阿度婆娑的赔罪让这件事情上达天听,负责处理此事的京兆府少尹徐笃之被罚俸半年,理由是“操之过急,刑罚失当,无异于教化民心”。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最要紧的,是如何把文德言送回银楼。
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关若飞终究还是认了命,以一种赴死的心情走进去。
文夫人母女尚不知菜市口有鞭刑的公案,只见文德言口角破裂,鼻青脸肿,顿时大惊:“怎会如此?!”
文臻臻望向关若悦,眼中更是露出明显的责备之色。
关若飞慢慢深吸一口气。
他是关山之子,京中人人尊称一声“少督护”,又是太子表亲,炙手可热,向来是要什么便有什么。
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今天这个错一认,大约更加不可能得到了。
他沉声开口:“文夫人,文姑娘——”
“是孤的错。”姜玺接口,向着文氏母女长揖一礼,“是孤非要拉着表哥去看热闹,一时忽略了文公子,这才让文公子落于贼人之手,受此折磨。”
“二位放心,那几名贼人一个人也逃不过,孤会为文公子报仇。”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
真的是兄弟情深。
没有人当得起太子这般大礼,文夫人与文臻臻急忙还礼,文臻臻动作过急,险些踩到自己的衣带。
“是妾教子无方,给殿下添麻烦了。”
文夫人道,“妾以后定会将他好好教养,不再让他跑出来惹事。”
说着,让文德言给姜玺行礼。
文德言乖的时候甚乖,顺着母亲的意思又是鞠躬又是捉揖,做完觉得自己做得甚好,乐呵呵笑。
被此事打了个岔,文氏母女带着文德言匆匆便回。
文德言在马车里向唐久安伸出手,嗷嗷叫:“栗子!栗子!栗子要粘在一起!”
文夫人与文臻臻又是哄又是劝,文德言听也不听。
唐久安向姜玺与关若飞别过,走向马车。
姜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唐久安的背影,直到她上了马车,犹追随着远去的车架。
马车都转过了街角,他还是没有收回视线。
关若飞与他的神情一模一样,两人似两具望夫石。
最后还是关若飞先回神,他伸出手,在姜玺肩上捶了一拳,“多谢。”
二字发自肺腑,几乎热泪盈眶。
一是自己不用被心上人厌弃,二是这向来没良心的表弟终于知道了他这当表哥的好,会帮他了。
姜玺道:“不用谢,我只不是不想你一个脱离苦海。”
关若飞:“??”
“如果从此见弃于文臻臻,你说不定就真的死心了。”
姜玺长叹一口气,“那继续受着求不得之苦的人,便只剩我一个。”
关若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