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姜玺讶然。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唐久安失手。
“手滑了。”唐久安看看天色, “确实是太热了,不如殿下去忙别的,待晚些再来练箭。”
“晚些就没功夫了。”姜玺腻在唐久安身边,“再练一会儿。”
“臣突然想起一事, 要去寻一下家父。”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搁下弓, “殿下, 少陪。”
她说着便走。
袖子却被姜玺一把扯住。
姜玺:“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家事。”
姜玺眯起眼睛, 将她上下打量:“老师,你不大对劲。”
目光微微闪烁,脸颊泛着红晕,眼底居然还有一点湿润。
这样的唐久安让人好想欺负一下。
但下一瞬,他的手就被挣开。
“此事甚急, 臣先告退!”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拔腿就跑。
姜玺是不是有疑心,已经不重要了, 她直接去找姜珏。
哪知姜珏比姜玺还忙,需要应付的使团一个接一个, 快下值的时候才空下来。
唐久安二话不说, 推着轮椅就走。
姜珏道:“你慢些!这么急做什么?”
唐久安:“人命关天。”
还没离开鸿胪寺大门,姜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走这么快?也不等等我。”
唐久安僵了一下,回头微笑:“三殿下邀臣去吃锅子。”
姜玺:“甚好,我也想尝尝。”
“殿下不是还要回宫写功课吗?”
文公度执教甚严,课时可以缺,窗课不能缺。
姜玺走过来,扶住轮椅的另一边:“那还是吃锅子比较要紧。”
被推得疾驰的姜珏:“二位若不是很饿的话, 能不能慢些?”
“很饿。”
唐久安与姜玺异口同声。
很饿的二人推着姜珏回到兵部藏书阁,姜珏和小昭儿自去准备晚饭, 唐久安和姜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唐久安:“殿下和三殿下兄弟情深,不去帮忙吗?”
姜玺:“老师与三哥相交甚笃,不去帮忙吗?”
唐久安:“三殿下嘱咐臣找一卷兵书,让臣多多研习。”
姜玺:“巧了,我也要找点东西。”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分头去找。
很快便在同一书架前相遇,同时抓住了某一卷文书档案。
姜玺:“老师不是说要找文书吗?”
唐久安微笑:“臣为殿下拿。”
姜玺也笑了,左边脸颊微微显出一只梨涡:“那便多谢老师了。”
文书被抽了出来,唐久安迅速翻
庆丰五年三月初七,着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唐久安前往北疆中军大营听命,三日内动身,如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是的,没有记错。她三月初七确实离京了。
姜玺得比唐久安仔细得多,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抠下来瞧个清楚明白,连纸张都摩挲许久。
“这东西殿下还没有看够吗?”
姜珏过来。
“我怀疑有人假造文书,要带去大理寺好好查一查。”
姜珏把文书揣怀里,同时瞧了唐久安一眼。
“这东西能造假吗?”唐久安问姜珏,“还有,有没有可能抄错?”
姜珏答:“抄录文书一人,勘验文书还需一人,保管文书再需一人。文书入库,总共要经过三人。若要造假,须得买通这三人。”
姜玺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入库之后再来更换的?”
“殿下去大理寺找人一看就明白了,每卷文书的纸张并非全然一样,若是有更换,行家定能看出来。”
姜珏说着顿了顿,“你们二人说实话,庆丰五年三月初七到底有什么事?”
“就是我离京嘛,我还记得先在你这儿吃了顿锅子,然后同僚们又请我去画舫。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动身去北疆了。”
唐久安声音朗朗,特意说给姜玺听。
姜玺把文书往怀里揣得牢牢的,巍然不动。
锅子端上来,姜玺三五筷子便吃完了,放下碗,表示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
姜珏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藏书阁,“他当真去大理寺了。”
唐久安怡然地涮着羊肉吃:“只要那份文书没问题,他便是去天上也无事。”
“若是有问题呢?”
唐久安顿住:“三人经手,还能有问题?”
“世事无绝对。”姜珏看着她,眸子温和,“若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唐久安想,若是真的,姜玺绝不会放过她。
若她真是姜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凭着姜玺喜欢什么一定要搞到手的脾性,一定会想方设法娶她。
那她……
可恶,脸开始发烫了怎么回事?
“那我只能走为上策。”唐久安假装自己的脸没有发红,镇定答。
姜珏的目光在她脸上注目良久。
这样颊生双晕的唐久安,他从未见过。
*
这一日对于唐久安来说格外漫长,回到桂枝巷,看见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才想起薛小娥和陆平还在等她。
陆平倒是好办,她说什么是什么,薛小娥必定少不了一番盘问。
“大人。”尚未走近,黑暗中两名率卫出来行礼。
在他们俩身后,关若棠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唐姐姐……”关若棠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唐久安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关若棠“哎哟”一声,腿麻了。
唐久安便拦腰抱起关若棠。
关若棠攀着她的脖子,小小声道:“唐姐姐,我在你这里躲一躲可好?我不想回家。”
唐久安:“行。”
关若棠是现成的挡箭牌,薛小娥不好多问什么,只拉着唐久安看了一圈,确认唐久安无事,便去收拾被褥。
关若棠和唐久安睡一起。
唐久安一向是头挨着枕头便能睡的,今日却破天荒地一时睡不着,眼睛瞪着床顶,开始努力回忆三年前自己离京时的情景。
关若棠也瞪着眼睛:“唐姐姐,你喜欢过别人吗?”
唐久安:“嗯。”
“谁?”
“好多人。”
比如军中那些同袍,她都很喜欢。
关若棠撇了撇嘴:“那你就是没有喜欢过。”
唐久安不跟小女孩一般计较。
“我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是好开心的事,可是唐姐姐,我现在好难过啊,阿阮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唐久安听关若棠低声倾诉,从头到尾听完了,认真建议:“那换个人喜欢?”
关若棠一面抽噎一面翻白眼:“唐姐姐你什么都不懂。”
唐久安觉得这没什么好懂的。
关家知道关若棠在她这里,倒是挺放心,关若棠一连住了五天,才肯回家。
大理寺可能也没查出什么东西,姜玺那边看不出动静,还是一如往常忙碌,并且坚持带着唐久安教习箭术。
练箭时总要腻歪一会儿。
唐久安在军营里跟兄弟们百无禁忌,勾肩搭背左拥右抱乃是常事,但和姜玺在一处却总觉得好像有一点不对劲。
比如同样是手碰着手,跟兄弟们扳腕子都没事,但碰姜玺的,皮肤好像就变得格外敏感些,细微触感都会传达脑海,让她觉得风好像格外轻软,阳光也格外明亮。
但事实上风一日紧似一日,鸿胪寺的银杏树叶子都掉光了,阳光也一日比一日稀薄。
每年十月,皇帝都会率百官去西山行宫狩猎,称之为“秋猎”。
皇帝要忙于政务,每年秋猎的时间长短不一,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
但猎场一旦围定,其它王孙贵人多半会待个十天半个月,方能尽兴。
出发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九。
初八日众官下值都会比平时提前一些,以便回家整顿行装。
“老师。”
唐久安要走的时候被叫住,回头,就见姜玺换了一身锦袍,向她走来。
“殿下今日打扮得这么素净?”
这里的素净是指衣服上没有满绣,也没有用金银绣,且没有穿珍珠钉玉石。
姜玺一身是藏青色圆领通肩长袍,以同色丝线绣在两肩绣着云纹,袍袖宽大,腰束蹀躞带,看上去像是街头上的一位寻常公子。
姜玺笑吟吟:“明日就要进山里了,学生请老师去喝顿酒如何?”
唐久安自然不会推辞,让人给家里送信之后,便站在宫门口。
姜玺走出两步,回头:“等什么?”
唐久安:“马车啊。”
“今日不坐车。”姜玺道,“平京盛景素来为文人雅士们所称道,老师少在京城,我也时常被拘在宫里出不来,难得逛逛,一起走走如何?”
唐久安便和他一道走。
天还未黑,不过已经有阵阵暮鼓催促要出城的人加快脚步,街上行人匆匆,两个人走在人流里,姜玺的步子不紧不慢。
唐久安见他用走的,以为喝酒的地方就在不远,结果走了半天,姜玺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路边的店铺开始掌灯。
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是星辰一颗接一颗地坠落在地面,被人们拾起,悬在屋檐下。
白天看起来有几分风尘仆仆的长街,在灯光的映照下变得瑰丽如梦。
“我头一回正正经经逛街,就是在庆丰五年三月初七。”
姜玺声音悠然,“那天也和今天一样,一路点着灯,我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下走,沿途还买了一个扇坠,一个蝈蝈笼子,还有一串糖葫芦。”
唐久安道:“殿下,再往前就是平江了。”
平江横过整个平京城,蜿蜒曲折,将京城一分为二。
“对,往下就是平江,我沿着江边走,还遇到有人投河,还做了一场好事,把人救了上来。”姜玺说着摇摇头,“三月的水可够冷的,现在下水估计也差不多。”
“因为湿了衣裳,所以我就近找了一条画舫更衣,才上岸不久,就……”
姜玺低头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唐久安心头略有打鼓,开始感觉这顿酒没那么简单。
不过姜玺倒是没有往江边去,而是直接沿小路去了北里。
在北里最辉煌夺目的一间门楼下站定。
“老师,就是这里了。”姜玺回头,在灯光中微笑,“请吧。”
唐久安仰头看着那高高的彩楼,以及彩楼上金漆的匾额。
牡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