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御书房。
周涛跪前案前。
案上放着一纸简函。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往西郊, 观梧桐。
底下落着一枚私印。
姜家家主之印。
这枚印比姜家皇帝的大印历史还有久远,有时候代表的意味比大印还要重大。
意味着绝对机密,第一优先执行。
皇帝看了许久:“……真的连最细微的笔锋都和朕的一模一样,世上竟有人能模仿朕的笔迹至此。你说, 会是谁呢?”
语气甚轻, 与其说是询问, 不如说是自语。
周涛不敢接口。
他在开席之前便接到了这封简函, 送信的是一名羽林卫。
羽林卫并非第一手,前面还经过了一名杂役内侍、两名宫人、一名御膳房帮工、一名运泉水的运工。
最后运水工说是清早宫外一名大娘给了他二百文钱,让她带封信给在御膳房帮工的杂役妹妹。
现在京兆府和大理寺满大街搜寻那名大娘,但显然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宫中夹带之事屡禁不绝,毕竟只要有人, 便有人情,既有人情,便难免有往来, 是以羽林卫们虽然会查验,但多半只是例行公事。
现在这封信是从皇宫最疏漏的地方入手, 戳中的却是皇宫最深处的秘密。
周涛是实干之人, 请罪之余,已列出若干整顿禁卫布防的条陈。
皇帝颔首,下令:“彻查所有能接触到御笔朱批之人,无论识字与否,一律详查严审。”
周涛应下,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他, 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极罕见的怅惘之色, 慢慢地问:“……看到了吗?”
周涛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沉声回:“臣看到了。”
皇帝每一句话都间隔许久:“……如何?”
“想是今年雨水太勤,坟茔塌了些。”
皇帝再度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御案之后传出圣命。
“修葺一下。”
“你,亲自去。”
“是。”
周涛叩首领命,退出。
殿外,萧云匆匆而来:“将军,找到了可疑之人。”
“谁?”
“寿喜班当家花旦阮小云。”
*
小昭儿拿着抹布擦了三四遍,方整理出半间宫室。
他一面利落地忙上忙下,嘴里也不闲着:“……便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也不至于住这样的地方,那些混蛋就是狗眼看人低,看碟子下菜……”
姜珏就着灯火,抽出书架上的旧书,拂去尘埃,翻开。
是儿时所读《论语》。
上面还有童稚的笔记,以及笔记旁端庄稳重的纠正。
那是天子御笔。
他曾经也拥有那样好的父皇,亲自把他抱在膝上批功课,比批奏章还有用心。
母后坐在窗下绣回文锦字诗,间或抬眼,温柔地望向这边。
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慢慢合上书,轻声道:“行了。略住一晚便是,不必太过讲究。”
“这哪里是讲究?您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姜珏抬眼,眸子微冷,小昭儿不敢再说下去,只敢小声嘀咕继续咒骂宫人。
就在这时姜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你!”
人未至,酒香先至。
姜玺与唐久安并肩走进来。
两人皆是穿着宽大轻绡衣衫,衣料与款式极为相似,脸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像夏日清晨刚刚破开云霞升出来的阳光,清浅,明亮,温暖。
后面的宫人还抬着一只大冰鉴,里面布满碎冰,埋着四支琉璃瓶,每一支都嫣红如醉,盛满了葡萄酒。
姜玺进来先瞧见了屋中情形,脸色一沉,不过没多说什么,笑道:“三哥,外头月色好极了,风又凉快,咱们出去喝怎么样?”
院中有白石砌成的圆桌圆凳,宫人将酒水酒菜摆上。
趁着唐久安与姜珏聊天的功夫,姜玺把领头的内侍总管路德叫到一旁。
唐久安耳尖,听得他压低声音训斥了好几句:“我平日怎么吩咐你们的?说了要天天洒扫,务求整洁,三哥随时都会回来住,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给我去弄干净,今儿三殿下要是住得有半点不舒坦,你们就等着用自己的脑袋去涮净桶!”
路德有苦难言,太子的命令他自然会传达给尚宫局,但他怎么知道尚宫局的人惫懒怠慢至此?
于是老实挨了一顿痛批,连忙脚底生风直接去东宫拉人,迅速将殿阁整理出来。
院中晚风清凉,姜珏看着两人轻叹:“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有心事喝酒。”
“关我什么事?刺杀的又不是我,父皇也没事。”姜玺斟酒,“现在满宫里这么多人去揪一个刺客,难道还要我去操心?”
姜珏:“……”
姜珏看向唐久安:“小安,你可以去助周涛一臂之力,此时正是立功的机会。”
“不可不可。”唐久安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什么位不谋什么事,总之我不是羽林卫,我不能管禁内的事。为官之道,首先手不能伸太长,更不能伸进别人的地盘里。”
“……”姜珏失笑,“长进了,还懂得为官之道。”
唐久安:“那必须的。”
姜珏身体不好,原不能多饮,只慢慢品着一杯。唐久安和姜玺方才已经喝过一轮,这会儿算第二轮,唐久安还好,一手拈边,一手摇扇,十分安适。
姜玺的舌头则开始有点大了。
桌上四只琉璃瓶都空了。
唐久安道:“差不多就行了,殿下早些睡吧。”
“不行。”姜玺拉住她的衣袖,“我就不信你喝不醉。”
“臣可是在酒铺里长大的,小时候玩累了就窝在酒缸里睡觉,渴了就喝两口酒,醉了就再接着睡,臣现在喝酒跟喝水没多大分别。”
唐久安刚出生那会儿,是薛小娥最忙的时候。
唐永年那时尚未高中,日日埋头苦读,薛小娥既要养家,又要带孩子,与老父薛大恩酿酒卖酒,舍不得请伙计,全是自己上。
薛大恩无数次感慨自己这外孙女简直是天生天养,就这么着也长得比别人高大结实有力气,小孩子们打架,一个能揍仨。
然后就把唐久安抱到酒柜上,对客人吹嘘:“看看我家娃娃,自小喝酒长大的,我家的酒就是养人!”
姜玺抱着酒瓶,好奇:“你外公是行伍出身?”
姜珏点头:“广德十一年入伍,兴庆六年归田,曾任步兵校尉,可以说是为大雍打了一辈子仗。”
唐久安佩服:“殿下真是什么都知道,我都记不清。”
姜珏微笑:“藏书阁有历年兵部档案,我无聊的时候会翻一翻。”
……是要有多无聊,才会去翻那八百年前故纸堆,把一个无名小卒的生平记得这样牢。
姜玺迷迷糊糊地想。
但这个念头只是飘忽一下就过去了姜玺更在意的是另一点:“等等,你是说你爹根本不养家,还得靠你娘养着,以至于你娘根本没有空带你?等等,他不是长庆侯府的嗣子吗?怎么连家都养不起?”
京城非世袭的侯爷多如牛毛,像长庆侯这种前无根基又后继无力的,一般也就是昙花一现。
但好歹封过侯,到底强些。临终前上一道请恩折子,只要要求不是太过分,毕竟是有功之臣,皇帝都会加恩。
唐永年学识才具都只是中等,原本很难混到现在的位置,这里头就全亏长庆侯临死前替他求到了官身。
唐久安道:“侯府的嗣子原本不是臣父亲,是臣大伯,后来臣大伯病死了,长庆侯看臣父亲也挺好,就让臣父亲过继去了。”
“他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姜玺悻悻,“早知道那日不该送他们去京兆府大牢,应该直接送进大理寺,让他们跟那些死囚犯多关一会儿。”
姜珏低咳一声:“太子殿下慎言,那毕竟是小安的父亲。”
姜玺:“那算什么父亲?有那样的父亲吗?比咱们父皇还不如。”
“……”
唐久安觉得皇帝上辈子肯定欠了姜玺很多很多钱。
“太子哥哥!”
关若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下一瞬,她冲进院内,扑在姜玺面前:“太子哥哥,快,快去救人!”
姜玺脑子有点晕乎:“救谁?”
“阿阮!”关若棠急得满面是泪,“阿阮被羽林卫带走了!”
羽林卫阖宫盘查,每个人都须得交待出自己当时在何地,做何事,与何人在一起。
交待不出者,一律带走。
姜玺原说周涛还没有糊涂到冤枉好人的地步,若阮小云真是刺客,自然是跑不掉,若不是,自然无事。
但关若棠仍旧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怕羽林卫动刑。
姜玺只得起身。
走出两步,回头看见唐久安全然喝酒。
他回身,一把把唐久安拽了起来。
“一起去!”
*
到了羽林卫押房,周涛已经在审问阮小云。
“事发之时,你在何地?”
“在假山后第三间房内。”
“做什么?”
“换下一场的衣饰行头。”
“可有人证?”
阮小云顿了一下,道:“没有。只有小人一个人。”
“你胡说!”关若棠借着太子之便冲了进来,先就看到押房里不少刑讯之物,阴气森森,令人胆寒,关若棠憋了两大泡眼泪,“明明我就在你旁边!”
阮小云道:“关姑娘当时在外头喝茶,班子里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姑娘并没有与小人一处。”
“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关若棠跺脚,“是我帮你贴的发片,你还说——”
“关姑娘!”阮小云一声断喝,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我怎可能在一处?!关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这样的话怎可张嘴就来?!”
他说完,微微吸了口气,向周涛道:“小人没有人证,但小人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山房,连外头的事情都不知道。小人卑微,性命低贱,大人要杀便杀吧。”
姜玺喝得有点多了,人有点晕,斜倚在门边,又觉得不舒服。
眼角视线瞄到身边的唐久安,身姿挺拔,肩头可靠。
更重要的是长发披了一肩,靠上去怕是就闻得到发香。
姜玺脑袋一点一点低过去。
眼看就要靠上,唐久安忽然走向周涛,低语。
姜玺:“…………”
待唐久安回来,他低声问:“说什么?”
“告诉周将军关小姐在席上说了要去找阮小云的事。”
姜玺:“这还用你说?周涛肯定看出来是阮小云撒谎。”
“周将军说没有人证的一概要投入大理寺狱,到了那里,祖宗十八代都要翻查一遍,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唐久安不解,“这美人人长得好好的,脑子怎么如此不清楚?为何不实话实说?”
姜玺看她一阵,先纠正她:“第一,此人长得只能算勉强能看,远远称不上美人。第二,正因为他不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还算个男人。”
“……”唐久安不能理解。
关若棠已经扑到阮小云身上,泪流满面:“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那时候我们就是在一起,什么身份不身份,我全都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喜欢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要隐瞒!”
唐久安大惊:“她她她喜欢他?!”
姜玺:“……不然你以为?”
“可他是个戏子,怎么能娶国公家的小姐?关老夫人头一个不肯,大督护只怕也要生气。”
为着找到合适的赘婿,唐久安对婚嫁之事也颇费过一番心思学习。
总的来说,可以八字记之曰:“门当户对,你情我愿”。
缺一不可。
正说着,后面关老夫人就拄着御赐龙头拐杖来了,身边贵妃关月。
众人都行礼。
关老夫人喝道:“棠儿,过来!”
关若棠张开双臂,挡在阮小云面前:“我不!除非你们让羽林卫放了他!”
“小棠儿,乖,听话。”阮小云低低在她耳边道,“羽林卫明察秋毫,我不会有事的。”
“才不是,你不晓得这回可吓人了,连我们都不能回家去,你知道陛下有多生气吗?说不定他们为了交差也要抓几个人杀头的。”
眼见这两人竟然咬起耳朵来,关老夫人越发震怒:“棠儿,你不听祖母的话了吗?!”
关月以目示意姜玺把关若棠拉过来。
姜玺当没看见。
关老夫人要让羽林卫动手,被关月阻止,关月道:“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无事,周将军审完了人自然就放出来了。”
周涛确实很快放了人。
毕竟羽林卫押房不适合上演苦情戏。
阮小云被送回戏班所在的宫室,临别之际,与关若棠四目相望,两人依依不舍,关老夫人的龙头拐杖都快把宫里的青石地面凿出个窟窿。
然而事情还没完,这才送走一个阮小去,那边厢有灯笼亮起,是文公度与关若飞一道走来。
关老夫人眼皮一跳。
只有是跟文家人在一处,那一定是自家理亏。
毕竟文公度早已经说明了要招婿,而文臻臻亦是家教甚严,绝不会招蜂引蝶。
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家的蜂蝶偏要往人家家里飞过去。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迎上。
文公度身形瘦高,博带广袖,为人甚是严肃,眉头两道深深皱纹,不苟言笑。
关老夫人和关月身份贵重,文公度自然不敢兴师问罪,但对关若飞绝不客气,深沉道:“小女与少督护无缘,若是老夫再在小女身边看到少督护,老夫只得前往北疆,亲自去向关大都护要个说法。”
关若飞哭丧着脸:“晚辈真的只是听说文姑娘落水,前去送药的。”
文公度冷声:“送药便送药,何须逾墙?”
关若飞真要哭了。
您要是能让我进门,我用得着翻墙?
关老夫人拉不下脸低声下气,默默地任由对方指责已经是关老夫人最大的卑微了。
等到文公度转身离去,关老夫人抡起拐杖就要抽关若飞。
关若飞抱头鼠蹿:“我真的是送药!把药放她门口就走的!”
谁知道文家父女感情这么好,这么晚了文公度居然在文臻臻房中。
算他倒霉。
他越解释关老夫人越气:“你就这么想入赘是吧?我们关家的香火就这么不值钱是吧?!”
姜玺暗暗做了个手势。
关若飞收到,一边挨揍一边往东边挪,挪过花丛,撒腿就跑。
关老夫人气喘吁吁,她是在祖宗面前上歪了哪根香?这一个个的全都不省心!
姜玺和唐久安告退。
“你俩别走。”关老夫人喘着气道。
唐久安:“?”
她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姜玺也是头皮微紧,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
关老夫人虽然不敢揍他,但絮叨起来也能要人半条命。
关老夫人喘匀了气,和颜悦色道:“还是你们俩乖。你们今儿这衣裳穿得可真好看,让我好生多看一看,省得我被那两个孽障气死。”
姜玺低头,就见自己和唐久安并肩而立,两人俱是宽袍大袖,衣裳不单样式相同,连颜色都一样。
而且他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掉了,此时与唐久安一般地散着长发——连发式都一样。
姜玺心情忽然就好起来。
觉得外祖母不愧是外祖母,眼光真是不一般的好。
他眉开眼笑,孝心发作,挽起关老夫人的手:“那我和唐将军就送外祖母回宫,这一路上都让外祖母多瞧瞧好不好?”
关老夫人立刻笑了:“好,好好。”
一面将另一只手伸给唐久安。
唐久安很少干这种差事,僵硬地扶起老人的手。
关老夫人顿时笑容满面,由两人一左一右地扶回太妃宫中。
“你们两个很好,又听话,又孝顺。”
关老夫人说着,将龙头拐杖上的一对犄角掰下来,一只递给姜玺,一只递给给唐久安。
唐久安:“!”
还能这样?
姜玺低声道:“这拐杖原来的犄角摔断了,我让人给外祖母重嵌的,翡翠玛瑙珍珠珊瑚之类的各做了一对,外祖母可以照着衣裳天天换着搭配。”
唐久安看着手里那只翡翠犄角。:“……”
开眼界了。
*
两人慢慢往东宫走。
已经是半夜,天上星辰灿烂,除了羽林卫还在四处巡逻,四下里已经安静下来。
晚风带着清凉的水汽拂过两人的发丝衣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感觉这静默也是清凉的。
“觉不觉得今夜有点像北疆那一晚?”姜玺问。
“……嗯?”
“出是这样安静,也是我们两个人。”
唐久安:“哪里像?北疆可比这里冷多了,而且今夜宫中可不安静,羽林卫上下怕是没觉睡了。”
说完就发现姜玺用一种又气又恼的眼神看着她。
唐久安:“……”
她哪儿说错了?
是不一样啊。时间不一样,地方不一样,哪哪都不一样。
姜玺盯着她,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唐久安有记忆以来,还没有被人用这个姿势对待过,一时间愣住。
“唐久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姜玺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你看你一点儿也不会说话。”
唐久安:“……”
到底还是喝多了,酒劝这不就上来了?
“说,很像。”
“……”唐久安,“像,像。”
“是很像!”
“好好好,很像很像。”
姜玺这才满意地放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在静谧的夜色中。
“我也觉得很像啊。”
望着满天星辰,姜玺微笑着道。
他的笑容甜净如婴孩。
好吧。
唐久安走在他的身边,仿佛夜色融化进了心里,于是心也变得很静。
那就像吧。
*
姜玺次日醒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八匹马踩过。
关若飞一面端着一盏燕窝粥吃吃,一面看着姜玺抱着脑袋脸皱成一团。
“什么时辰了?”姜玺呻/吟。
“辰时快三刻。”
姜玺一愣:“她还没入宫?”
然后才想起昨晚唐久安宿在宫中,“她还没起?”
“人早起了。”关若飞道,“飞焰卫唐统领的酒量是北疆第一,人家可不会宿醉头疼,现在已经去面圣了。”
姜玺缓缓抬头:“……面圣?”
“这可就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关若飞笑道,“自从你昨夜展露神技,唐将军自愧弗如,要找陛下请辞。”
姜玺被八匹马踩过的脑仁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要走?”
“对啊!终于要走了。”关若飞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在烈日下练箭,就想去庙里还愿。
“……我没要她走,她自己要走?!”
“对啊,这不好吗?你看看以前咱们费了多少力气都弄不走她,现在人自己走了,这纯属是天上掉馅饼,菩萨保佑。”
姜玺抓了抓头。
是的是的,这是好事。
这是他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似乎还想过等唐久安走了,他要大放三天炮仗以示庆祝来着。
但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他立即掀开被子要起床,却是头重脚轻,险些撞上床架。
关若飞以为他是高兴过头,提醒他小心乐极生悲。
姜玺面无表情看着他:“你看我乐吗?”
宿醉之后的酒鬼没有一个看起来像人的,连姜玺也是一脸菜色,确实瞧不出多少高兴来。
关若飞:“……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姜玺觉得可能。
他起身穿了衣裳就走。
“哪儿去?”关若飞问。
姜玺头也没回。
关若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该死,这家伙不会发一些不该发的疯吧?
*
姜玺直接来到御书房外,走得太快了,脑仁扑扑疼。
门外内侍看到他,赶忙迎上来。
姜玺把人打发走,走到房门前。
房门半掩,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只听皇帝问:“回北疆?”
“是。”
半掩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唐久安跪在地上的半边背影,背脊挺拔,声音清朗稳定,“殿下的箭术与臣不相伯仲,其实不需要臣的教导。臣留在东宫已无用处,不如回北疆。”
“唐卿,东宫换过数十位教习,唯有你留得最久,也唯有你教会了太子箭术。”
皇帝起身,亲身扶起唐久安,“再加上昨夜你有救驾之功,朕要好好嘉奖于你。”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姜玺挨在门槛边坐下,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他如愿以偿不用再受罪练箭,唐久安也如愿以偿可以升官。
皆大欢喜。
但是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空落落的,有点迷茫,仿佛充满了雾气。
“陛下不知道殿下会箭术吗?”唐久安问,“臣确实教过殿下一点儿,但殿下的箭术乃是自己辛苦练出来了,臣不敢居功。”
“朕自然知道。”
皇帝的语气微有一丝感慨。
那孩子旷那么多课,只知道练箭。
箭术是很好的,小小年纪就可以一箭洞穿箭靶,太学射术老师皆赞不绝口。
可他是储君,不是将领。
他要治理天下,而非征战沙场。
不读圣贤书,不览过往事,如何担起这个天下?
所以皇帝逼他扔开了箭,不许他再碰。
但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从那之后,父子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不可收拾。
“不让他练箭,是因为想要他好好读书;让他练箭,是时机需要,想要他在外邦属国前立威。”皇帝轻轻叹息,“朕这一片做父亲的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
姜玺在门外无声地“切”了一下。
又是这套。
算了,反正她都要走了,他也不耽误她领功得赏。
姜玺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听门内唐久安问道:“陛下,臣不是御史,可以进言吗?”
皇帝微笑:“自然。臣下有匡正君主得失之责,并非只限于御史。”
原来这是臣子份内的职责?
唐久安立刻自信了起来,朗声道:“臣觉得陛下不对。”
微笑的皇帝:“……”
已经迈出一步的姜玺:“……”
“臣知道,但凡做爹的,都认为孩子是自己东西,就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腿一样,想让孩子做什么,孩子就得做什么。但这是不对的。”
姜玺听到唐久安的声音继续传来。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娇柔,是一种清爽甘冽的味道。
“孩子也是人,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才是父亲想要他做的事。臣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大道理。但臣觉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便做不好人,若是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不让他做,那他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很高贵,他拥有很多权力和很高的地位,太子殿下也很可怜,他连能不能练箭、什么时候练箭都没有自由。”
“虽然很多的爹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陛下您是明君,您能不能不要像别的爹那样,不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当您想让殿下练箭或是不练箭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
姜玺仰起头。
夏季的最末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照得大地上的一切泛白,似暴力般驱除一切阴影。
光线刺得眼睛发痛,发胀,发酸。
御书房,皇帝愣住。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谏言。
——有人在教他怎么当爹。
唐久安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皇帝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是她进谏的方式不大对?
“你说完了?”皇帝慢慢问。
“臣……还有一句。”
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臣刚才说的这些,耽不耽误臣领救驾之功的赏?”唐久安恳切道,“要是耽误的话,陛下就当臣没说过吧。”
“咚”。
门上发出一声响,无声开了。
唐久安和皇帝同时望过去,就见正气势汹汹眼角发红准备进来的姜玺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