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白玉堂打定主意要揭穿“铁嘴神断李仙姑”的真面目, 便连吃饭住店都顾不上了,出了天齐庙之后,他当即就往北面破窑方向大步而去。

然而白玉堂刚刚穿过天齐庙前的老街, 就和一名武生打扮的赶路之人打了个照面。

这人从老街街口方向绕路而来,一身英气, 步履矫健, 且看他前行的方向,倒是和准备转弯的白玉堂同路。

匆匆一瞥之下, 白玉堂便在心里赞了一声此君好风采,他下意识放缓了步速, 再次认真打量这偶遇之人。

待白玉堂看清楚此人背后负着的长剑后, 不禁轻咦一声, 暗道从此剑剑鞘的宽窄长短来看,内里宝剑应是比平常长剑沉上不少,而这江湖上使用重剑且有此等不凡风采的剑客……

就在白玉堂打量展昭和巨阙剑的时候, 展昭也在猜测白玉堂的身份。

这南侠接到林捕头的信函后, 确实无法再安心留在开封地面儿。

他倒是没有特别担心白玉堂会仗着武功欺负剑灵, 因为他本人已经见识过剑灵的高绝身手了,也知道她聪慧机灵。倘若双方真的比拼武力, 吃亏的肯定是那位陷空岛五义中的白五爷。

展昭真正担心的,是剑灵如今的境况。越是了解剑灵的本事, 展昭就越想不明白她再次向卢华借钱的缘由。

依照展昭来看, 除非万不得已,剑灵委实没有必要为了一笔不算多的银钱许诺出一个人情。要知道,凭剑灵展示出的武功本事, 她的一个许诺说是价值千金都不为过。

因着这份担忧, 展昭收到信后便立刻向好友包拯道别, 而后快马加鞭日夜赶路。

一直到草州桥附近,展昭才弃马步行,一边收集各种消息一边打听破窑所在的方位。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轻易就听到一些关于红衣女子的讨论,毕竟对方实在是光彩夺目,任谁也无法忽视。但令展昭没想到的是,他不仅未曾听到任何和红衣女子有关的话题,反而听了不少失明李仙姑的传闻,这让本来就心存疑虑的展昭更觉扑朔迷离。

展昭在附近的东水镇上转了一圈后,便决定去破窑拜访那位李仙姑,并向她请教一番有关湘姑娘的事情,而天齐庙前的老街就是东水镇通往破窑的必经之路。

于是,这就有了展昭和白玉堂之间的偶遇。

此时,白玉堂因着巨阙剑的外形与展昭的气度风采而有了猜测,便率先开口试探:

“在下姓白名玉堂,正好途经此地,不知兄台尊姓仙乡?”

展昭听见白玉堂的自我介绍,心说一声好巧,连忙还礼答道:

“小弟展昭,常州府武进县人士,久仰白兄大名,失敬失敬。”

“原来足下是南侠展爷。”白玉堂暗道果然是他,面上含笑道,“小弟亦是久仰尊兄名誉,不料今日在此邂逅幸遇。敢问尊兄欲往何处,若能结伴同行,实属万幸。”

展昭自不会透露林捕头写信报讯之事,便简单答道:

“展某听闻一友人和此地一位姓李的老夫人相识,特来探望一二,并打听一些事情。”

白玉堂眸光微闪。他再次打量展昭,将他风尘仆仆的外表装束看在眼中,心下便有了判断,知道这展昭应该也是刚刚赶来此地。

紧接着白玉堂又思索道,之前看南侠疾步而行,心事重重,显然是有事要办。莫不是他也察觉到了那破窑里的李仙姑极有可能是个骗子,便急匆匆赶来帮那位红衣侠女吗?

“不对,他刚刚提起那个神棍时语气很是尊敬,还说要向那个李老太太打听一些事情……”白玉堂垂下眼眸,心中思索道,“莫非堂堂南侠也被这故弄玄虚的神棍糊弄了吗?”

这也怪不得白玉堂会如此联想。他旁观了一下午此地百姓是怎么吹捧那位李仙姑的,听得最多的就是“我要问问李仙姑……”这类的话,因而一听展昭的说辞,下意识就认为展昭也要请李仙姑算一卦或者问问吉凶。产生这个念头后,白玉堂又记起那个疑似展昭红颜知己的女子的借钱之举,不禁皱了皱眉头。

“展兄,恕小弟直言,这李仙姑极有可能是招摇撞骗之流,非是真正的修行中人。”

“白兄何出此言?”

白玉堂回身指了指天齐庙的方向,三言两语概括说明了他今日下午的所见所闻,而后又简单提了提三元镇卢家和陷空岛卢家庄的亲族关系,以及剑灵写信借钱之事。

“展兄,你我皆在江湖中行走多时,最清楚这种人的伎俩,无论如何,那所谓的李仙姑也不会缺衣少食的。”

展昭也觉得白玉堂所言有理,可他刚要点头,就听白玉堂又说道:

“展兄,你方才提到的友人,可是卢华口中的那位红衣侠女?倘若是的话,小弟不得不提醒一句,令友极有可能是被欺骗了。在下曾听卢华形容,令友是极为年轻的女子,或许她江湖经验不足,还不识人心险恶。”

这话让展昭眉心一跳,旋即微微摇头,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他并不觉得剑灵会被乡野神棍之流的粗劣把戏欺骗,虽然她于世情上不算精通,但绝对不是一个轻信好骗的姑娘。

展昭甚至隐约觉得,其实剑灵并不是不通晓那些世俗礼教规矩,只是不在乎而已。单从展昭了解的情况来看,“湘姑姑”的武功臻于化境,且——目前来说医术也很厉害,又写了一手极有风骨的好字。只这三样,就比世间多少须眉男儿出色。

这样聪敏厉害又足够强悍的女子,如何会愿意低眉顺眼屈服于世俗礼教上下尊卑?

想到和湘女侠的两次接触,展昭忍不住微微闪神,思绪不知不觉间就有些飘远了。片刻后,他才在白玉堂的冷哼声中回过神来。

就听这位白五爷用清冷好听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问道:

“小弟观展兄似是不赞同此言,不知尊兄有何高见?”

展昭依旧是那副谦逊温和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十分直白:

“白兄,展某相信自己的朋友,她——非是轻信之人。假如白兄所说的信函当真是她所寄,想必其中自有一番道理。”

闻言,白玉堂剑眉微扬,眼底划过一抹不解,他的视线在展昭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声问道:

“展兄言下之意,是相信那个李老太太当真在病中得到神仙授法,病愈之后就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李仙姑?而令友也未曾被对方哄骗?”

展昭笃定地点了点头,态度十分明确。

他心知白玉堂为何频频询问,委实是这件事中确有颇多蹊跷之处。倘若不是他了解并信任湘女侠的本事,大概也会和白玉堂有类似的推测。

当然,展昭此时同样满心疑惑,但和白玉堂所怀疑的剑灵被人所骗不同,展昭思考的方向,是那封信是否当真为剑灵托人代写。

倘若不是剑灵所为的话,那么这寄信借钱之人是如何知晓某些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细节的?

若是当真为剑灵所为,那整件事背后的原因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南侠暗忖,越是了解湘女侠的本事,就越清楚她不应该为了区区几百两纹银就联系卢华并许下承诺。凭她的能力,获取这些钱财是轻而易举的,根本无需费此周折。

然而犹豫片刻后,展昭终究没有对白玉堂说出他的想法。概因白玉堂并未和湘女侠亲自相处过,便不会明白他为何会如此笃信。

再有就是,如果白玉堂追问更多细节的话,比如红衣女侠姓什么叫什么、来自何方、师承哪门哪派,展昭其实也完全不知情。总不能告诉白玉堂自己称呼她为“湘姑姑”吧?而且,于私心来讲,展昭莫名不想对外人提及二人那些短暂却鲜明深刻的经历。

而展昭的沉默不解释,在白玉堂看来就是盲目固执。

他暗自摇了摇头,心道江湖中人人称赞的南侠展昭原来不过如此,竟然莫名其妙地相信一个乡野神婆,可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可——不该如此呀。”白玉堂思绪一转,狐疑暗思,“难道偌大江湖中人人都是瞎子傻子吗?况且那些佩服南侠展昭的江湖好汉中,我也认得不少,皆不是信口开河或者昏聩糊涂之辈,莫非……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想到这里,白玉堂忽而一笑,再次试探问道:

“不知在下该如何称呼展兄的朋友?令友贵姓?仙乡何处?若是他日有缘,万望白某也有幸和令友结识交往一场。哎,展兄莫要露出为难神色,想来我等江湖儿女何等洒脱,倒也不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展兄说是也不是?”

展昭确实为难。他心知“湘”字绝非是剑灵的姓氏,并且非常可能和她的闺名有关,便觉得不方便告知白玉堂。至于旁的消息,他也不清楚。

“白兄恕罪,展某暂且不能告知敝友的姓名来历。”

白玉堂见展昭连人家姑娘姓什么都不提,眼中顿时浮现一抹古怪之色,他本来还对卢华所谓的“红颜知己”的说法不置可否,但如今……

“罢了,这样也好。”白玉堂悠悠想道,“待我亲自揭穿了那个李仙姑的虚假脸皮,看这南侠还有何话说?届时我再和他较量一场,比一比手上的真功夫,也算是不虚此行了,横竖不能坠了我陷空岛五义的名声。”

倘若是平常,白玉堂才懒怠搭理一个乡野神婆是如何故弄玄虚的,只要没有谋财害命或者做了极为恶劣阴损之事,白玉堂绝不会出手干预。

真正行侠仗义之辈,非是要将世间所有不光明正大之事都连根铲除,他们其实更懂得也更体恤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不易与无奈。便是他们自己,其实也是没少在朝廷律法之外惩恶扬善。南侠展昭如此,白玉堂亦是如此,且他的手段还要更加狠辣血腥。

但今日这李仙姑不同,卢华之事已经激起了白玉堂心中的争胜意气,此时正需要戳破李仙姑的骗术来变相找回面子。因而,哪怕心中知晓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李仙姑确实有些真本事,但白玉堂还是坚持要赶去破窑那边,亲自会一会所谓的铁嘴神断。

于是,当白玉堂和展昭一路施展轻功赶到破窑附近时,白玉堂便对着展昭客气作揖,又风度翩翩地解释道,自己有些疑惑急于要向李仙姑讨教,还请南侠展昭多多谦让谦让,让他先和李仙姑谈谈。

展昭哪里看不出这白玉堂是想当着他的面证明李仙姑是个骗子。

但他此时尚且不太明白这位白五爷心底微妙的争胜心思,只当他古道热肠、心怀侠义,看不得旁人受骗。

而南侠自己又实在解释不清“湘姑姑”的问题,不禁心生歉意,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白玉堂的提议。同时想着,有自己在一旁看着,也能避免白兄情急之下使用什么非常手段。

不多时,两人就到了破窑之前。

门外的范宗华忽然见到两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一同前来,顿时目露惊奇之色。

等他得知这两位不是路过而是特意来找他家老太太卜算问卦的,当即就拍着大腿“哎呦”了一声。

范宗华毫不避人地轻声感慨了一番,他是万万没想到老太太的名声已经这么响亮了,不仅吸引来了镇上富户家的夫人小姐们,连年轻的相公都招惹来了,还一次来俩。多亏老太太年纪大了,没有那么多避讳,要不这眼见着就要天黑了,岂不是让人白跑一趟?

白玉堂嘴角一抽,暗自冷笑道,听听这都是什么不着调的话,看门的就这么啰嗦,可见这里不是良善淳朴人家。

他也不理会范宗华的自言自语,目光一扫,发现破窑之外还有两人。

这两人各自拿着一枚签牌,一前一后地站着,还不时地踮起脚往破窑里面瞧上一眼,一看就是在排队等候。

“是了,之前那个卖符箓的老道说,来李仙姑这里算卦,是需要排队的,一般登记后还需要等候三天左右。”白玉堂心中合计道,“我哪里有三天时间和一个装神弄鬼的老太太缠磨,传出去只会惹人笑话!呵,笑话我白五爷做事拖拉。此事需得速战速决,也要让这南侠心服口服。”

白玉堂目光微转,径直走向那两个拿着签牌的人。

也不知他都说了什么又给了多少银钱,反正盏茶的功夫,白五爷就换来了两枚签牌,而原先排队等候的两位也都喜滋滋地离开了。

白玉堂把其中一枚签牌扔给展昭,又扬声问范宗华:

“今天就剩我们两个了吗?”

范宗华并没有阻止白玉堂花钱买签牌的举动,也没有露出惊奇之色,可见这种操作之前就发生过了。他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这位相公,今日确实就剩这两个签牌了,之后我们老太太就该吃饭休息了。一会儿等里面那位夫人出来,你就可以进去卜算心中所求之事了。”

闻言,白玉堂点了点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签牌一边侧耳倾听破窑内的谈话。

其实平常人是听不见的。唯有像白玉堂和展昭这样内力深厚精湛之辈,才能隔着这一段距离和一道厚实的木门,将破窑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听了一会儿后,白玉便堂笑吟吟地斜觑了一眼展昭,他不说话,但眼神却足够意味深长。显然,他觉得破窑内的“仙姑”正在忽悠那位哀哀戚戚的夫人。

展昭目不斜视地站在稍远的地方,仿佛没有察觉到白玉堂的表情,其实心里活动也十分丰富复杂。

不怪白玉堂此时更加笃定李仙姑是骗子,因为此时的剑灵确实是在忽悠她的有钱主顾。

但剑灵心里也挺委屈的,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给出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了,可这位一直在埋怨夫君有外心的夫人根本不同意呀。只是一个劲儿地问能不能画一张厉害的符箓让她的丈夫收心,从此再也不被外面的小妖精迷惑。

而剑灵是绝对不会绘制这类控制人心的符箓的,便只能另辟蹊径,开始用这位夫人的健康寿数说事。当然,这并不是纯粹的胡说八道。

剑灵只是稍稍夸大了一点事实,着重描述了一番病痛折磨,努力让对方心惊胆战起来,继而忽略掉一个风流花心男人到底最喜欢哪个女人的问题。

在剑灵的认真“开导”下,这位夫人开始认真琢磨起自己的衣食住行和调理养生……

送走富户家出手阔绰的夫人,剑灵迎来了今天倒数第二个客人。

她悄悄揉了揉肚子,一边想着晚餐的食谱一边慢吞吞地问道:“求符?算命?问吉凶?”

白玉堂并不急着回答问题。

他进屋后随手敞开身后大门,让展昭能看清内里情形,又背对着大门的方向坐下,之后才凝神打量这破窑内部的布置以及坐在他斜对面的李仙姑。

只见一个高大的木头架子立在破窑正中间,上面挂着八成新的草席子,正好将窑洞一分为二。木架外侧正是他们此时坐着的地方,而被草席遮挡住的另一边,应该是内室居住的场所。

白玉堂没有探究内室的兴趣。他目光左右一扫,就把外侧这不大的地方完全收入眼底,随后便发现,别看这里地方不大,布置却很舒适精巧。虽然没有珍宝古玩一类的豪奢名贵摆设,可这桌椅、这杯盏茶壶、这笔墨纸砚和其它种种簇新的物件,都是清雅不俗之物。可见这神婆当真是不穷的,哪怕称不上富裕,可也绝非是那种缺衣少食的可怜病弱老人。

见状,白玉堂心中一定,再开口,说出的话就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了。

“仙姑,吾要问姻缘。吾家里给吾相看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催促吾同意。但吾在外做生意时,朋友给吾介绍了另一门亲事。吾想问问仙姑,吾应该选择哪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