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说起草州桥这个地方, 按照范宗华的话来讲,就是既没有草,也没有桥, 就是不知为何要叫做草州桥。
在草州桥东, 有一座天齐庙。以天齐庙为中心,西面是黄土岗, 南面有一条通衢大道, 东面是一片榆树林, 北面则是破窑。这地界儿东南西北加起来总共不到二十户人家,而范宗华就是这草州桥东一带的地方(1),也算是半个衙门中人。
他每日东家跑跑, 西家问问, 或是传达传达县太爷的谕令,或是帮着各家排解排解纠纷。到了晚上,他也不常回家去舒坦地睡一觉, 而是破窑外面搭了个简单的窝铺, 守着一个失明老太太住。
失明的老太太姓李,和范宗华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李老太太昔日还未失明时, 曾经对范宗华的父亲范胜有恩。范胜此人憨厚仁义, 一直记得李老太太的恩情,临终前再三交代儿子一定要照顾好对方。
这范宗华是个孝顺儿子,自从亲爹范胜去世后,他果真一直照顾着独居在破窑内的李老太太。他自己没什么钱,却也尽量让李老太太吃饱穿暖。一旦李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就守在破窑里伺候病人, 说是半个亲儿子也不为过。
这日, 范宗华拎着一灌鸡汤和一小篮子面点走进破窑里, 一打眼就瞥见才清醒了两日的李老太太正坐在旧木桌旁,手中还拿着一个粗瓷杯子。
“哎呦,老太太你怎么下床了?”
范宗华连忙把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要把李老太太搀扶回**去休息,同时嘀嘀咕咕地说道:
“您要是渴了,床头就有水,还是早上我给你新换的,保管没有你嫌弃的那个什么土腥味。您要是想下地走走,也得再等几天,养养精神,或者等我回来了再下地。这要是磕了碰了或者被风吹着了,不是还得喊白大夫来瞧病开药吗?花着钱,吃着苦,多不合算。有那份银钱,咱们吃两顿肉多好。对了,老太太,我今天给你带了新熬的鸡汤……”
如今已经寄居到李娘娘身体里的剑灵只用了短短两天的时间,就学会了自动忽略范宗华这时不时的唠叨。
比如此时,范宗华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她就只注意到了“鸡汤”二字,便立刻推开范宗华搀扶她回**休息的手,坚持坐在桌边等着喝汤吃饭。
——初次做人,方知吃肉真香!
范宗华见此,只道老太太讲究,不乐意在**吃东西,便不再劝。
他打开装着鸡汤的罐子,先给剑灵舀了一大碗,然后又从篮子里拿出蒸好的面点递到剑灵手中。而他自己则转身去了床头那边倒了一杯清水,然后一边喝水一边对吃得香甜的剑灵念叨他今天遇到的每一件小事。
“西面榆树林那边,杜家的大儿媳和她小姑子干架了,气得杜家老婆婆要上吊……吴二娘子运气不错,昨日去县城遇到了个大方的主顾……黄土岗东边第二家的崔老八要定亲了,我打算送他一袋红枣和两包酥皮点心……今天听崔师爷的外甥说,咱们县里就要来新的县太爷了……老太太,你这次的病来得凶险,吓得我呦……咳,不提了,好在最后白大夫的方子还算管用,回头我给他家送两担柴火去……”
就着范宗华的家长里短,剑灵认认真真地喝掉了罐子里一半的鸡汤,然后摸索着站起身来,一边往破窑门口方向走一边吩咐范宗华去把罐子里的鸡汤喝完。
“老太太你就别操心了。”范宗华尽量忽视那些钻进他鼻子里的香气,笑呵呵地解释道,“来之前我就啃了一只肥嫩嫩的鸡腿,还吃了一大张撒着翠翠葱花的油饼,这会儿正饱着呢,可喝不下鸡汤了。”
剑灵心说这具身体的眼睛不好使了,可耳朵还是非常灵敏的,早就听到范宗华的肚
子在咕咕叫了,喝多少水都没用的。
“快把汤和面点都吃了吧。”剑灵背对着范宗华摆了摆手,语速迟缓地说道,“你别合计给我留着下顿吃了。这两天的剩饭都不好吃,我以后顿顿都要吃新鲜调制的肴馔,而且要有荤有素有稀有干有甜有咸有山珍有海味。”
范宗华心里“哎呦”一声,暗道老太太你可太有志气了,也太瞧得起你干儿子了。就这一瓦罐的热鸡汤,还是他厚着脸皮赊来的,下一顿都不知道怎么办呢。总不能让老人家刚在鬼门关前溜达一遭,回来就顿顿喝稀粥吃咸菜吧?
正琢磨着怎么解决下顿饭呢,范宗华便瞧见剑灵已经慢吞吞地走到了门口,并且还要往前迈腿挪步,于是连忙出声提醒道:
“我的妈妈呀,你老人家要出门做什么?吩咐我一声就行了,可别再摔着了!”
剑灵停下步子,转身“望”向范宗华所在的位置,一边适应着失明人族的生活一边说道:
“你攒的那几个钱花得差不多了吧?不用瞒我,我可没有病糊涂。”
范宗华嘿嘿一笑,平时唠叨个没完没了的人此时一声不吭,更是只字不提自己已经开始欠债的事。
剑灵也不用范宗华回答,又继续往门外走去。无论如何,她今天都得开始赚钱了,不止要改善日常饮食,还得好好修整装饰一下这个破窑洞。她暗道,反正那阴阳宝殿里的命数宝册上只说李娘娘居住在破窑里受苦,又没说是怎么具体受苦的。
“不管是盖新棉被还是盖旧棉被,不管是穿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还是簇新的细棉布衣服,和太后娘娘的日子相比,民间可不都是苦日子么?我就不信所谓的命数还能因为‘李娘娘’每天多吃几个鸡腿亦或者多喝两碗鱼汤,就再次混乱了……”
命数宝册确实不会因为这些不甚重要的日常细节而出现差错。
其实,在剑灵要求细看宝册上的相关记载时,两位判官就猜到剑灵可能要钻类似的空子。但他们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也不觉得剑灵真能让她自己过得特别舒服。
在他们看来,寄居后的剑灵就是一个普通凡人,并且还是凡人中老迈失明病弱的那种。因此,在剑灵不能远离破窑不能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两位判官实在想不出剑灵能如何应对。
传授武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太太突然说要传授武艺,谁信呢?哪怕真有慧眼识珠的江湖中人,可也得能碰面呀。
教导范宗华成才?那至少得需要几年时间。
售卖字画或者各种秘方点子?遇到仗势欺人并巧取豪夺的怎么办?倘若引起有心人的怀疑提前暴露娘娘的身份怎么办?
在剑灵翻看命数宝册之时,两位判官也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判定,剑灵能迅速赚钱并改善生活条件的机会非常小,也许刚有起色,李娘娘的真魂就该返回了。
当然,黑判红判这般考虑问题,并不意味着他们希望剑灵过苦日子。
一来,他们之间并无仇怨;二来,剑灵在帮他们弥补疏漏。
所以,若是能在不影响李娘娘总体命数的前提下改善剑灵的生活条件,他们还是非常乐意的。
可此事的重点就在于这“前提”二字。在红判和黑判看来,剑灵能够采取的办法,几乎都是极有可能会影响到李娘娘命数的,因此,为了周全稳妥起见,他们是极其希望剑灵能老老实实不钻空子。
与此同时,剑灵也觉得两位判官憨憨的。他们既然想到了用她和明潇之间的情分来谈判,难道就忘了明潇的身份了吗?忘了明潇除了是修行者外,还是一个在人间界很受敬重和追捧的道士了吗?
剑灵一边回忆着命数宝册上的文字
记载,一边在范宗华的“老太太等等我”的喊声中走出了窑洞。
她并未走远,而是在一条去榆树林必经的小路旁坐了下来,然后懒洋洋地往石头上一靠,看起来就是在晒太阳。
“老太太,咱要晒太阳的话,就再往前走走。那边距离路口远些,也清净。”
“不去,坐在这里才有人给你我送吃的呢。”剑灵摇头道,“你要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就去把吃食拿出来,在这里一边吃东西一边照看我。”
闻言,范宗华叹了一口气,暗道自从老太太病好之后,脾气比以前直爽强势了不少,但也更让人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了。虽然以前的李老太太就挺神秘的,然而给人的感觉依旧是一位温婉端庄的老妇人。可一场大病之后,这位老太太就不只是神秘了,还添了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风风火火的脾气。
“这人啊,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有人会看开很多事情,几乎什么都不在意了,还有人会觉得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做,不该再浪费光阴。”范宗华心里悄悄嘀咕,“想来老太太就是后一种,所以现在才这般想一出是一出。”
就在范宗华想着李老太太的一些改变时,从肉铺买了羊腿回来的郑春花看到路边两人,停下来打招呼道:
“李大娘,范地方,这是晒太阳呢,好悠闲自在。”
平日子,这种寒暄之事都是归范宗华的,李娘娘通常不会开口回应。但今天换了剑灵,她便主动接过了话茬:
“大柱家的,我听说你早上生了好大一场气,还跑回娘家去和你嫂子闹了一场,是你嫂子做了什么事得罪你了吗?”
听见剑灵提起自己早上在娘家的那场闹腾,郑春花并不感到羞窘或者后悔,又因为大家明里暗里都说是她的错,心里便一直存着不服气呢,这时一听瞎子李大娘主动问起,立刻添油加醋地说起她嫂子的偏心来。
剑灵听了一会儿,再结合之前范宗华简单提起的几句事情经过,便弄明白了郑春花生气的缘由。
原来,郑春花的娘家嫂子吴氏昨日约了自己的亲妹妹,姐妹二人打算去镇上的绣铺卖绣品和络子。
郑春花知道后,也嚷着要跟去。吴氏当时就有些不乐意,因为每次和这个已经出嫁了的小姑子一起出门,都不算太愉快。但碍于婆家态度,吴氏还是答应了,还特意给没吃饭的郑春花煮了一碗面。
谁想到临出发前郑春花突然闹肚子了,便没法一起去镇上,于是吴氏就和自己的亲妹妹吴二娘子一起离开了。
更巧的是,吴氏姐妹到了绣庄后,正好遇到了一位出手很阔绰的夫人。对方很喜欢吴二娘子的绣品,又觉得吴二娘子温柔敦厚,便给了很高的价钱。
吴氏姐妹欢欢喜喜地返回村中后,郑春花听说吴二娘子的绣品卖出了高价,心中便十分嫉妒,当时就怏怏不乐。
等到晚上回家后,她就不停地和丈夫抱怨。
而她丈夫听烦了,几杯酒下肚后就胡诌道,说不定吴氏早就知道那日秀庄内会有这桩好买卖,所以才要带着亲妹妹去的。之所以不愿意带着郑春花去,肯定是因为郑春花的绣品更好,吴氏担心小姑子坏了她亲妹妹的财路,才百般不情愿的。
说到最后,郑春花的丈夫还开玩笑说,也许就是因为吴氏不高兴,心里带着怨气,所以郑春花吃了吴氏亲手煮的面条后,才会闹肚子的。
说完这些胡话,男人倒头就睡,鼾声震天,但郑春花却睡不着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气愤。于是天一亮,她就跑回娘家撒泼哭闹去了,一直闹到她亲娘要上吊,才拿着长嫂“补偿”给她的二两银子得意地离开了娘家。
之后她也不管娘家人如何堵心,婆家人如何觉得她丢脸,依旧高高兴兴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还跑去铺子买了羊腿肉。
返回时,郑春花就遇到了守株待兔的剑灵。
剑灵听完郑春花的抱怨后,并没有附和她的说辞一起骂吴氏姐妹,或者干脆打哈哈混过去谁也不得罪,而是皱着眉头摆弄了几下手指头,同时嘴唇翕动念念有词,看着就像是算命的在掐算推演一般。
随后,剑灵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错怪你嫂子和吴二娘子了。那确实是人家吴二娘子的财运,你临时闹肚子也是老天爷安排的,就是在给吴二娘子的财运让路,怪不得谁。也不对,还是怪你自己。”
郑春花本就是刁蛮不讲理之浑人,此时听到剑灵如此说她,顿时气得眉毛一竖,张口就要谩骂。
但剑灵接下来的话却让郑春花一下子就哽住了,也忘了要骂人找回面子的事。
“郑春花,你别觉得我在胡诌或者捉弄你。哎,老婆子我前些天生了一场重病,却在病中获得了一段机缘,被神仙传授了卜算之法。今日你我有缘,便开口指点你几句,也算是日行一善吧。”
剑灵老神在在地端坐在石头旁,颇有些明潇道人当年给人相面掐算时的“半仙”神韵。
她用空茫茫的双眼“观察”了一会儿郑春花的面相——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然后才按着她在命数宝册上看到的有关郑春花的记载,云淡风轻地说道:
“你十二岁时偷了吴二娘子的一对银耳环,十五岁时抢了吴二娘子一份酬劳丰厚的活计。这些,是你欠她的,早晚都得慢慢还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哎,郑春花,这次绣庄之事,就是你的报应之一。以后,你还会遭遇到更多这样的事,不止吴二娘子,凡是你亏欠的,老天终归要让你还的。”
郑春花目瞪口呆。
倘若说十五岁抢活计的事不是绝对保密的,可那偷耳环的事……绝对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
“你、你这瞎眼的老虔婆,空口无凭诬陷我,着实可恨!”
说着话,郑春花转过头狠狠盯着同样一脸吃惊的范宗华,尖声喝问道:
“你是地方,到底怎么当的?就任由这瞎老太太胡言乱语造谣吗?”
剑灵哼笑一声,用失明的眼睛“打量着”郑春花,忽然道:“那对银耳环被你藏在老宅东屋的房梁上,是也不是?”
郑春花被“看”得打了一哆嗦,猛地后退了一步,眼中惊疑不定。
剑灵又道:“你不信我的话,不寻找解决的办法,运气只会越来越差。你以前欺负了多少人,早晚都要以另外的形式归还的,这是你的命数。我话已至此,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你、你要是真有这铁口神断的本事,怎么会一直待在这破窑里,还、还瞎了眼睛?”郑春花色厉内荏地质问道。
其实,郑春花心中已经隐隐相信了,毕竟偷耳环和藏耳环的事,她自认做得十分隐蔽周密。
“这便是我的命数了。我病重昏迷时,老神仙说,我的劫数还未满,还需在这破窑内静待几年。那之后,我自然有我的好日子。”
闻言,郑春花眼神闪烁,她咬了咬唇,试探着说道:
“哼,一派胡言,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我、我一会儿要让左邻右舍评评理,谁让你青天白日的无故咒我!”
“看来你还是不信我,也没有悔改之心。”
剑灵微微摇头,面露不满之色。她再次抬起手当着郑春花的面飞快掐算起来,半晌,她语气疲惫地说道:
“郑氏,信与不信,你且回家看看去。我刚刚推算出,
你丈夫在你家灶房的门槛居都知道我是个既眼瞎又糊涂的老太婆。可我若说准了……”
“你若说准了又如何?”
郑春花一听丈夫藏有私房钱,恨不得脚下生风立刻飞回家去。可她转而一想,倘若真的在厨房门槛话都是真的?她、她后半生的财运都要弥补给旁人?
剑灵微微一笑,没说会如何,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
“等你再来找我时,自当知晓该如何。”
——你手上这羊腿看着就挺肥嫩的,怎么也该分我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