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午后的阳光十分温暖,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从屋里攥着书走出来的一瞬间,尹宛就与阳光撞了个满怀。
今日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裙,不算厚实, 被暖阳裹着的头一瞬间还没感觉到冷。
但是一从廊下石阶走下来,站在还未化完的雪地上的时候,就觉着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向四肢百骸蔓延。
屋檐上还积着一层厚厚的雪,靠近黛瓦边沿的地方已经化了不少, 正往外潺潺的流着冰水。
滴答滴答的声音, 在静谧的冬日午后显得格外清脆。
尹宛喜欢雪, 也喜欢听化雪的声音。
每一年的雪季听到化雪时滴答滴答的声音都要停下来聆听许久, 每每都感觉它有一种净化心灵的感觉。
还能让她安心、静心。
但是今日再听此声, 却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此刻, 她胸中的怒火已经满腔, 怕是再多一点就要爆了。
手中攥着那本书,尹宛疾步往前走, 快步穿过院子。
平日里她是很爱干净的人, 容不得一点脏污,但是今日行在院子里,发黄的水渍溅到裙摆上弄脏衣裳她都已经无暇顾及。
春见从小厨房端着熬好的朝外冒着热气的栗子汤过来的时候, 正好看见她跨出门去。
她立即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小跑着追了出去。
好在她是个有点拳脚功夫的人, 不多时就追上了她。
“王妃,你去哪儿啊, 栗子汤都煮好了。”春见脚步不停的问道。
尹宛气呼呼的, 根本不想说话。
她一向单纯不耍心眼儿,也从不将心事放在心里, 有什么情绪都在脸上。
春见才看了一眼,就发现事情不对头。
再朝下看,就发现主子手里拿了一本书。
封皮儿上的字被她的宽大衣袖遮住,看不清到底写了什么,但是不用想,她都知道此书定然不是什么好书。
若单单是男女之书绝不会让让她生气,估摸着,这本书一定非同寻常。
春见心思活络,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将事情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
当即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事儿该不会与殿下有关吧?
会不会是书上写了什么不该写的,叫主子发现了?
不行,得再探一探才是。
“王妃,出什么事了,你为何这般生气啊?”她试探着说道,“栗子汤是与排骨一起炖的,很香很香,是王妃平日里最爱吃的,若是这会儿不回去吃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谁知,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主子还是气呼呼的,像个炸毛的小猫似的。
小脸皱成一团,一双杏眸里尽是火气。
这下子春见更加确定事情不对头,心里开始担心起殿下来。
两人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进展,该不会因为这件事前功尽弃吧。
这不是她想看见的。
春见略一思索,还是打算硬着头皮再说点什么。
但是,她酝酿了半晌的话还没出口呢,就被自家小姐给堵了回去。
“哎呀,春见,你别说了,吵死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儿成吗?”尹宛被她吵得脑袋都嗡嗡直叫。
心里本来就不高兴,还有个人在耳边啰里啰嗦,烦不烦啊。
春见被吓的一个激灵,有点不适应小姐方才的坏情绪。
在她的记忆中,她家小姐可是从未这般对她动气的,今日这还是头一次。
经历短暂的失神之后,春见又很快强迫自己恢复清醒。
她紧跟着追上去,还是咬牙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还请告诉我吧,你这样我好担心的。”
总归是王妃叫着不理,只能叫回小姐打打感情牌。
春见到底也是个只比尹宛大一岁的小姑娘,即便会点拳脚功夫,很多时候比较自强,但是内心总归是脆弱的。
被小姐这样一吼,她一下子就慌了,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尹宛听了感觉怪难受的,往前走了一阵儿,停了下来。
彼时,两人已经走到书房外头不远处的抄手游廊里。
书房地势偏高,站在廊下远望就能看见此处。
苍河正在外头候着,远远的就看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走进了游廊里。
他本以为王妃觉着烦闷带着丫鬟在散步呢,没想到看了一会儿,她竟在那处停了,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攥的十分用力。
整个人看上去也没有往日那般温和,似乎是在生气。
登时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殿下,殿下,不好了不好了。”苍河连忙推开门冲进屋内。
......
尹宛在廊下站着,转了个身面对着春见。
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被寒风吹的,还是气的。
“他骗我!”她气道,将手里那般书举的高高的,“魏衡他骗我!”
春见这才看清了那本书的名字,心中当即一沉。
真是离了个大谱!
明明说的都是关于风花雪月之事,怎么跑出来一本教人如何辨别男人骗人的书?
真是想不通啊。
她不知其中缘由,也不敢随意揣测,只敢小声问道,“小姐,为何这么说啊,殿下他怎么了?”
装病之事春见其实并不知。
但她知道白王殿下会经常做一些比较撩拨人的事,比如骗亲亲,骗抱抱,以及......骗共浴。
这都是她知道的事儿。
本来这也就是夫妻俩之间增进感情的一种方式,她倒觉得没什么。
但是对单纯的小姐来说就可不一样了。
她可是生平最厌恶人欺骗她。
幼时父亲外出征战,走之前总会说‘宛宛啊,你乖,在家中听兄长与嬷嬷的话,爹爹年节时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新鲜玩意儿回来’。
话是这么说了,但是诺言却从未兑现。
卫国大将军一走就是三五载,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十岁了。
自从那时开始她家小姐就开始讨厌欺骗,当然了,一开始她年幼是不懂父亲那些个难处。
后来随着□□复一日的解释,她后来也就明白了其中的艰难,就再也不怪父亲。
但是那最不喜欺骗的习惯已经形成,再也改变不了。
眼下殿下可真是撞到了刺头上,这该如何了得。
春见暗暗叹了口气,真替他捏把汗。
她略微一想,大抵是知道小姐说的欺骗应该就是那些事。
但她只好装作不知情,表现的十分懵懂。
“他骗我说亲亲能给他降温,我就傻傻的信了,这书上可是说了,生病了靠这个是降不了温的,他真的好过分啊。”尹宛将手里书晃了晃,“你说,他气不气人?”
果然不出她所料,就是这个。
春见脑袋一麻,随着主子附和,“确实挺过分,挺气人的。”
这几个字儿她说的声音很小,后头的话才逐渐将声调提起来,“小姐,那......那小姐想怎么办?”
尹宛冷笑一声,“能怎么办,找他说理去啊,我要去揭穿他这个骗子的真面目,哼!”
她重重的哼了一身,转身继续向前。
春见只好跟着一起走。
真是坏了,还真的是棘手的很。
这么一闹,晚上主子怕是都不得再同殿下住在一起,那他们的事儿岂不是废了?
得赶紧给殿下提个醒儿,提前想法子应对才是。
她一边走,一边想,用什么法子给他消息。
但是今日奇怪的很,平日里婢女们经常在院子里穿行,今日却一个都见不着,也不知道去忙什么了。
走了一会儿,她已经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心里跟那猫挠似的,直痒痒。
不过好在老天还是站在殿下这一边的,叫她偶然发现另一条碎石小路上板栗正端着芙蓉酥往她这条路上走。
春见像是找到救命稻草,急忙忙绕过去,避开小姐,轻声对她道,“板栗姐姐,你快抄近路找殿下,就说王妃知道殿下骗她亲吻那些事,让殿下早做准备应对。”
板栗十分讶然,“真的吗?”
春见点点头,“真的,快去。”
好,我马上去。”板栗端着芙蓉酥赶紧走了。
有些时候,太过巧合的事情搅合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就不叫巧合。
可是人在着急的时候哪里能想到这么多,春见当然没有料到有问题。
她跟着尹宛一块儿急忙忙走去书房那边。
板栗确实是去报信儿了。
但是她一向苍河说完,就悄悄溜出府去,三拐四拐就隐在了街巷里寻不得踪迹。
她的消息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苍河早就告知殿下有事发生,魏衡那时候还在房中书案前坐着今日州衙送来的公事簿。
自从那次将贪官污吏连根拔起之后,凛州官场就再也没了坏人,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全部都是公正廉洁的好官。
那些人为他马首是瞻,州衙之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写在公事簿上呈上来给他过目,再由他提出建议,圈出不可行之处。
近些日子,因着一直装病不曾去州衙视察,那些个官都十分着急也很担忧。
遂每日都派人前来送书,以至于到今日,书房的桌案上都已经堆了厚厚一摞。
今日还是他抽空来看看的,想着自己与尹宛这七日在一起也算是比之前好了许多,只耽搁一个下午应当不碍事。
谁知道,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塞牙缝。
偏偏就是这半日出了纰漏,还是个很大的纰漏。
听苍河一说,手里的书簿没拿稳一下子扣在了桌上。
心中登时一片慌乱,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快走,去迎迎她。”他撩开青色长袍走下石阶,快步出去。
苍河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主仆俩从来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慌乱。
之前听说尹宛要走魏衡是挺慌的,但是他有的是法子留她,可以装病吐血,让她心软。
但是骗她被发现这种事情真的很棘手,比装病还要难。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快速想着,该如何解释,如何哄她。
没想到,刚刚走院门,就与板着脸的尹宛碰着了。
她见到他,忽地顿住脚步,眸光都沉了下去。
心里被气闷包裹着,连恐惧是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魏衡!”她也不唤他殿下,更不唤他劳什子衡哥哥,直接直呼其名讳,“你居然骗我!你知道吗,我尹宛生平最厌恶人骗我,可你不仅骗我,你还换着法儿的骗我。”
“你还说你喜欢我,我看你那根本就不是喜欢,就只是一种依赖。既然不是真的喜欢,你为何又要骗我同你那样???”
魏衡看着温柔的小白兔头一次这般歇斯底里的朝他发火,整个人都怏怏的。
他没有直接道歉,而是沉着问道,“宛宛,怎么了这是,为何忽然这样说?”
“我没有骗你啊,我确实是喜欢你,我对你的喜欢都是真的,不是什么依赖,你为何忽然说我骗你?”
还在装呢。
尹宛冷冷一笑,将手的书册丢到他身上,“你自己看!”
那蓝色封皮的书被丢过来砸到魏衡胸口的时候,带起的冷风里还有些许茉莉花的味道。
他镇定接住,手握住书册一侧,感觉到那里居然还带着温热。
想必她方才捏的也是此处。
魏衡默默地将手攥紧,想要最大限度的留住她的温度。
他看了她一眼,将书缓缓翻开,垂目去看。
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平日里对她做的事居然都被一一列出来写在里面,欺骗二字十分醒目,居然还加粗了。
当即就想到这事儿肯定是有人故意做的。
想必是春见那丫头去买书的时候,有人将那本书混在里面,故意借她之手拿去给尹宛看。
那这人究竟是谁呢?
是柳予风吧,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在这凛州,只有他知道他在装病,虽然上回侥幸让他闭了嘴,但是这人能从京都追到这边,肯定是个极度有耐心的主。
这是不夺走尹宛不罢休的架势。
他冷哼一声。
不罢休又如何,凭他也想跟他斗?
只要这回的事能好好处置,安然揭过,他势必要使些手段治治他,叫他知道谁才是凛州之主。
居然在他的地盘上动手脚,还安插人到白王府窥探通风报信,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早知道刚开始买丫鬟仆从之事自己就该过问的,当时也是不想让尹宛一直与自己纠缠那银票之事,才让柳予风钻了空子。
当时他还纳闷呢,为何挑好的丫鬟居然没有按时过来,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怕是他让人去将原本选好的人做了调换,才耽搁了过来的时间。
真是太大意了。
看了一会儿,魏衡将书合上,掀帘看向尹宛。
她也正看着他,胸脯一起一伏,气鼓鼓的。
他将书紧紧攥在手里,垂在身侧,沉了沉,说道,“宛宛,不是这样的。”
还想着要再狡辩狡辩呢。
可是尹宛根本不给他这机会,直接说道,“你可别说不是,事实都摆在眼前,你还想如何狡辩?”
“宛宛,真的不是这样的。”他朝前走了一步,“我没想狡辩,只是想说,一本书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写书的人知道什么呢,我这就是身子发热需要你那样给我降温啊。”
“说不定......说不定写书那人就是故意想要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对的。
只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而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他的心上人,两人睡在一起怎么不惹人悸动。
再说了,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心火旺盛也很正常。
身子发热需要她降温,再借机与她黏糊糊的在一起,最好是能让她对他也有想法,两人水到渠成,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虽然说出来真的手段不光彩,但是他觉得也没什么不可的。
他们二人乃是父皇御赐之婚,明媒正娶的,一切都很合理。
这辈子他的女人就只能属于他,只能他一人独宠,旁人想再多都无用。
尹宛随即往后退却一步,言辞十分激烈,“魏衡,你真是冥顽不宁,若是今日我没看见这本书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坏心思,我是不是会被你一直这样骗下去啊?”
“是,我是不懂男女之事,但是这也不能成为你欺骗我的理由,你可真是让我失望!”
看来她是真的彻底信了书里说的。
魏衡心中十分后悔,就不该让春见去买书给她看的,不买书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试图稳住她,“宛宛,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其实就只是因为喜欢你,那不是欺骗,你快到我这儿来,行吗?”
见他向前一步,尹宛又后退一步。
她真的很失望很失望。
证据都在眼前,这个男人居然还在狡辩,说不是欺骗。
她要的就只是个正正经经的道歉而已,就是想听他说一句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用错了方法。
但是他呢,不仅不知悔改,还将事情全部推给写书之人,说人家故意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真的是很好笑。
写书之人都不知道是谁,这府上也从未来过生面孔,他去哪里知道这些呢?
更何况,他们两人每次有这种事都是关起门来在房间里发生的,除了苍河与春见还有谁知道?
苍河中心护主,巴不得一起瞒着。
春见什么都不知,更加不会出去到处乱说。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在别处学到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法子,但是碰巧,有人写教男人如何诱哄女子的书,就有人反其道而行,写如何识破男子哄骗之事。
还好巧不巧的给她看见了,只能说老天都看不下去她被他骗。
“不,我不要过去。”尹宛一边退,一边咬牙道,“过去再给你欺负吗?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是不是故意骗我的?你就给我说句实话!”
院门口的雪还有些没化完。
到了傍晚的时候,太阳西斜,温度降下来,寒风拂过,雪层就结了冰。
她只顾着与他保持距离,没想到一脚踩在了冰块上。
脚下一滑,往后仰去。
魏衡慌了,一个箭步飞扑过去将人给拦腰抱住。
随后抱着她轻轻一跃,在干燥的门檐下停住。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一双眸子红了一片,哄道,“宛宛,你别生气,我真的很喜欢你,没有想要骗你的。”
他还是不敢说实话,不敢承认,怕自己一承认她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只能磨棱两可的用喜欢来打动她,想要以此安抚住尹宛。
但是尹宛此时十分清醒,根本不受其蛊惑,拼命的挣扎着,“你还不承认,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快点放开我!”
魏衡不松手,死死抱着她。
两个下人在一旁低着头,心急如焚,但是也帮不了忙。
自己的力量与一个男子的力量实在是悬殊太大,尹宛根本就挣脱不开他,心中气极,也顾不得他还是个病人,一口咬在了他胳膊上。
很快,那只白皙的胳膊就被她咬出一排血印。
魏衡本不想放开她,这点刺痛还是能忍的,但是怕自己太强硬会让她更加生气,于是松了她。
没想到,便是这一松,人直接跑了。
尹宛红着眼眶,一路拼了命的向前跑。
她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倒不是想要离开这儿跑的,只是觉得心里难受的紧,不知道如何面对欺骗她的白王。
魏衡也跟着追上去,下人也跟紧随其后。
府上倒是有亲卫一路拦截,但是白王怕她挣扎被伤到,于是将人都遣开。
她想出去透透气他放她去,当下心情肯定十分难过,若是不发泄一下恐怕这事儿都过不去了。
只有等她发泄的差不多了,他才好去哄。
反正凛州的州衙都听他调遣,自己又是个会武的,一直紧紧的跟着尹宛,倒是不会出什么事儿。
这些日子在府里她也憋狠了,放出去散散心也行。
就这般,堂堂的白王殿下带着一众亲卫跟着一女子追出王府,一直跟着她进入闹市。
眼下已经华灯初上,街市上十分热闹。
尹宛一边哭着一边往前走,心里十分痛苦,想不通自己好好的照顾他,他怎么就要骗她。
白王就一直与她保持着十五步的距离,一直跟着她。
本以为这样不会出纰漏,谁曾想,在经过一个巷子口的时候,那道青色身影一下子就没了。
他疯了似的飞奔过去,朝那巷子里跑。
可是哪里哪儿还有人,只剩一片空**。
她不见了!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白王胸口一阵刺痛忽然传来,险些令他疼的栽到在地。
他堪堪扶住高墙,捂住痛处,厉声道,“关城门,去追!将凛州翻个底朝天都要将人给本王找回来!”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这十几年来受的苦痛居然都不及当下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