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对峙

季时傿手肘下按, 卡在对方后背的骨头之间,疼得他登时闷哼一声,四肢却并不老实, 右手攀起来欲拉扯她的衣袖。

季时傿握着匕首,手上发力,划破对方脖颈上的皮肤以示警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 咬牙切齿道:“把头抬起来!”

她借着光亮看清了此人的身形,算得上是健壮, 但手臂却绵软无力, 挣扎间竟扭曲出了一个狰狞的弧度。在头皮的拉扯下此人露出了面容, 季时傿定睛一瞧,愕然道:“孙琼飞?”

“阿傿!”

蓦地, 合实的帐帘被人从外一把掀开, 对方用力之大, 以至于整个帐子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季时傿抬起头,方才只露出了一个音节的话语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梁齐因穿着素白的长袍,衣角血迹点点,眉目冷峻,手里还提着一柄染血的长剑。

“齐因……”

季时傿一时反应不过来,手上的力气松了些, 被她摁在地上的孙琼飞趁机就要爬起来,她猛地往下击了一肘。

见她无碍, 梁齐因顿时松了一口气, 季时傿望向他, 询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是这幅模样。

梁齐因俯下身, 伸手拨开地上的人的头发,想看看他是谁,闻言正欲开口解释,孙琼飞便蓦地开始口吐白沫。他满脸不自然的酡红,眼神迷离,呓语不止,梁齐因急忙收回了手。

“怎么了?”

季时傿低下头,见孙琼飞脖颈青筋跳动,挣扎之间差点挨上她的刀,季时傿怕他逃窜,沉了沉力,梁齐因却忽然把她拉起来,一把捂住她的口鼻,道:“这里面燃的香有问题,我们先出去。”

梁齐因反手握剑,用手背抵在鼻梁下,季时傿皱了皱眉,确实闻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地上的孙琼飞扭了扭躯体,伸出手想抓她的衣裙,被梁齐因狠狠踩了一脚,踹开了。

出了营帐,先前带路的女使大概是去报信了,绣鞋都跑掉了一只。梁齐因拉着季时傿往前走,半路恰好遇到赶来的陶叁,飞快道:“公子,那狗奴才我已经被我绑起来了,还有……”

季时傿捏着鼻子,“狗奴才?哪个狗奴才?”

陶叁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梁齐因,不知道要不要说。

“先去我帐里。”

“哦。”

待进了营帐,陶叁将门口的帘子封好,梁齐因转过身,担忧道:“阿傿,你进去多久了?”

“啊?”季时傿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刚才那个营帐,“没多久,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就屏气了。”

说完摆了摆手,无所谓道:“没事儿,蒙汗药对我没啥用,吸了点也没关系。”

“那不是蒙汗药。”

“什么?”

“是催情香。”梁齐因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季时傿,温声道:“喝水,能稀释药性。”

季时傿人都傻了,依言接过茶杯猛灌了一大口。

“幸好你待在里面的时间不长,也屏气做了防备。”梁齐因顿了顿,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清,“阿傿,你现在应该明白,端王他们要对你做什么了吧?”

季时傿眉头紧皱,一时欲言又止,“我以为他们不会如此胆大妄为。”

“这可是南山猎场!”季时傿声音大了些,“还有西境其他部落的人在,身为皇室子弟,怎么能……”

“就是因为人多他们才会豁出去,一旦真的……”梁齐因顿了顿,尽量语气平静道:“名声受侵,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陛下会逼你下嫁。”

季时傿低骂了一声,“去他爷爷的‘名声’。”

意识到自己忍不住说了脏,季时傿赶紧闭上嘴,闷声道:“就为了我手上的兵权吗?”

“是。”

季时傿捏紧了茶杯,咬牙切齿道:“卑鄙!龌龊!”

梁齐因怕茶杯碎了会扎伤她,忙翻开她的手掌,拿走杯子,而后紧紧地握住季时傿的手道:“对他们来说,这无异于是一场九成胜的豪赌,只是没想到你没那么好对付,端王他们马上就会反应过来了。”

季时傿沉了沉气,“我知道。”

“嗯。”梁齐因按了按她僵硬的掌心,“手松开,不要掐着自己。”

季时傿缓下心神,任他团住自己的手,暖意渐渐从交握的手掌传来。

“对了。”季时傿忽然想到什么,反手攥住他的手腕,“齐因,你身上的血怎么回事,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那儿的,还有……”

她垂下目光,移向梁齐因的另一只手,“这剑,哪来的?”

梁齐因霎时眸光闪了闪,他太害怕了,神经绷着,竟然一直将剑握在手里,始终没有放下来过。

“晚上有人以你的名义把我骗去游马滩,还要杀我,幸好陶叁及时赶到救了我,我才能活着去找你。”梁齐因低声道:“剑是陶叁给我的。”

刚到里间检查绑着陆定的绳子有没有松的陶叁一出来就听到这句话,愕然道:“啥?”

梁齐因偏过头瞪了他一眼。

陶叁:“啊对、对对,没错是我救的,剑也是我给的。”

“有人要杀你?”季时傿抬高他的双手,上下检查道:“你没受伤吧。”

梁齐因摇了摇头。

“是端王要杀你,好让我们的婚约作废,你猜到他还会对我动手,所以才来找我是吗?”

“是。”

“原来如此。”季时傿捏紧了拳头,“是谁骗你去游马滩的?”

梁齐因指了指屏风,“在后面,陶叁把他打晕后绑起来了。”

季时傿大步跨过去,满身戾气,屏风后果真五花大绑着一个人,嘴被堵上,一看见季时傿便“呜呜”地叫唤起来。

待梁齐因再靠近,他又猝然一抖,汗毛倒立,不敢再发出声音了。

季时傿盯着他的脸瞧,纵然因年纪渐大而皮肤松弛,但可以看得出他阔面鼻长,颧骨突出,像是汉人与蛮人的混血。

“怎么感觉……长得有点眼熟?”

梁齐因只说了一个词,“春蒐。”

“驯马夫陆定?”季时傿对十五六岁那两年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但上次梁齐因同她讲过许多过去的事情,其中一件便是这个。

季时傿扯下对方嘴里的布团,“我根本没有去过马场,没有见过你,是谁让你假借我名义把世子骗出去的?”

陆定的下颌被拆开,疼得差点合不上,津液黏在下巴上,慌张地摇头道:“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没有想害世子,奴才……”

梁齐因道:“你不知道?今日骗我去游马滩的难道不是你吗?”

陆定装疯卖傻,嚎啕大哭道:“奴才真的只是传信,什么都没做啊!定是有人装作大帅的模样到马场欺骗我,奴才也是被蒙蔽的那个啊!加害世子的另有其人并非奴才,求大帅、世子明鉴!”

“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世子贵人之体,就是借奴才八百个胆子,奴才也绝不敢做出任何胆大妄为之事,不信两位主子可以去马场问,不止奴才一个人见过季大帅去过马场,值夜的几个内侍马夫都见过!”

他们早就留了一手,今夜确实找了个身形相近的人去马场,又是晚上,黑灯瞎火的,谁能真看清楚脸。

季时傿皱起眉头,“胡说八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攀扯我!”

陆定也冷静下来,坚声道:“奴才所言绝无半句虚言,世子,奴才今夜是不是只是为您带完路便离开了,你是千金贵人,何必污蔑我一个身份下贱的仆人!”

“奴才也不知道!您将奴才绑在这儿是做什么!奴才是马场内的驯马夫,就算犯了错也该交由马场的总管公公管教。”

梁齐因冷下脸,“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奴才,到陛下面前你也这般能说会道吗?”

陆定挺起身子,“奴才行得端坐得直。”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季时傿蹲下身,“五年前的春蒐,太子险遭不测,是谁所为?”

陆定立刻道:“太子遇险,乃总管杨真源看守马场疏忽才导致猛兽入境,他已经被赐死了,跟奴才有什么关系!”

季时傿道:“我们亲眼见过你与端王身边的内侍王简私相授受。”

“王简?什么王简,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陆定神色僵硬一瞬,很快便冷静下来,王简这个蠢货,连被跟踪了都不知道。不过还好当年为了以防万一,便设法除了王简,既然死无对证,便咬死了说不知道。

季时傿气急道:“你简直……”

梁齐因忽然将她拉至身后,立在陆定面前,“你是不是以为王简死了,我便奈何不了你?你就这么确定他真的死了吗?”

陆定一愣,“世子这话什么意思?”

“王简没死,我当年既然看到过你们通谋,就不可能不留后手。”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你是自己把实情交代出来,还是到了陛下面前,让王简说。”

“不可能!王简在湖里都泡烂了,怎么可……”陆定话音一顿,脸上霎时血色褪尽。

“说漏了?”梁齐因淡淡道:“还不讲实话?我好言劝你一句,端王能杀王简灭口,便迟早有一天也会杀你,你现在不见了,他们也能猜出来你在这儿,你确定他们会赌你守口如瓶吗?”

“奴才……”陆定张了张嘴,眼珠震颤,挣扎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妥协地张了口道:“是,我父亲是鞑靼人,我的确会驯服驱使野兽,端王殿下赏识我,免我受辱,还赐我金银,让我能在围场讨个营生。”

季时傿暗忖道:原来他真的有外族的血统。

她在北方待过几年,当年蛮人入侵北境的时候,有许多边陲妇女受辱后生下了带有外族血脉的孩子,这些孩子要么刚出生就被摔死了,要么苟延残喘地活着。

近年来,士大夫间关于“三纲五常”提出的要求越来越严苛,这样的枷锁被呈千百倍的加缚于女人身上。

“贞洁”二字,某种程度上对于女人来说算得上最重要的东西,哪怕她们是被迫失去,在这过程中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大多世人也依旧无法容忍接纳这样破碎、不完整的身体。

她们生下来的孩子则更无异于是肮脏,耻辱的象征。

季时傿不免又想到自己,如果今夜她没有从那个营帐中逃出来,明日被口诛笔伐的就是她,比起将军这个身份来讲,她首先是个女人,一个该以丈夫为重,誓死捍卫自己贞洁的女人。

她想着这些事情,纵然她绝不可能因为这种可笑的“罪名”妥协,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惆怅,然而这时梁齐因却忽然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入掌心,扳开了她因胡思乱想而扣紧的指节。

梁齐因没有转过身,他依旧面向陆定,继续询问道:“太子身边曾有一个小太监死在游马滩,据说是被觅食的狼群咬死的,也是你所为?”

陆定道:“是,阿满是王简的干儿子。”

季时傿闻声抬起头,“是王简让他去撺掇太子甩开侍卫,往密林深处去的?”

“是。”

梁齐因点了点头,“好。”

陆定抬头望向梁齐因,“世子,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您饶奴才一命,哪怕是让我在陛下面前指认端王也没关系,我只想求条活路!”

梁齐因道:“我不信你,明日到了陛下面前,你便会改口,反过来攀咬我们是吗?”

被戳穿了的陆定咽了咽口水,还欲再辩,梁齐因便忽然扬声道:“张大人,想必这奴才方才所言,大人您也听见了。”

陆定顿时怔然。

季时傿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紧接着,床榻一旁隔开浴桶的帘子便被人掀开,里面走出来的赫然是刑部侍郎张简,张望台。

他未着官服,身上穿的是褐色便装,袖口与衣领处拢紧,形貌上一丝不苟,未有分毫不得体之处,更显得气质上之冷峻肃然。

张简脸色阴沉,嘴角紧抿,面向梁齐因颔首道:“罪奴之言,本官悉知。”

梁齐因亦垂首回礼。

陆定与季时傿两人俱是一惊,前者已经近至癫狂状态,即便四肢皆被束缚,任猛烈扭动起来,满脸涨红,匍匐于地,破口大骂道:“梁齐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衙差不在,帐外涌进来好几个禁军,在张简的指挥下将陆定提起来,人被拖出去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季时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突然的变故,直到手指被人捏了捏她才回过神来,再抬起头时梁齐因已经面对着她,眉眼低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傿……”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