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升温

京兆的官吏及时疏散了现场, 正在处理丽娘的尸体,这条街上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有些胆子大的还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抬起尸体的官吏皱了皱眉, 声音传到雅间:“这楼也不高,本来摔不死人的,她估计头先着的地,脖子都断了!”

鹤鸣楼的客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有些还没离开的都被京兆的官吏拦了下来询问情况,先前看见的那个店小二一脸惊慌, 头摇得都要冒烟了似的, “我不知道啊, 她自己摔下去的,我们鹤鸣楼从来没有发生过寻衅滋事的事, 大老爷饶命啊, 我就一跑堂的我知道啥啊!”

季时傿看了一眼被抬走的尸体, 道:“孙琮为什么要让人把丽娘推下来?”

梁齐因道:“为了把动静闹大,丽娘在京中很有名气,围着她转的公子哥儿不少,她突然死了,这些人必然会闹起不小的风波。再加上这里距离京兆衙门很近,从报官到官吏赶来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鹤鸣楼如果真藏了什么, 来不及掩盖。”

闻言季时傿转过头看向他,询问道:“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梁齐因思量一番, 如实道:“大差不差。”

季时傿神情认真起来, 甚至抱了抱拳, “愿闻其详。”

梁齐因弯了弯嘴角, 隔着衣袖用手腕轻轻压下她的动作,低笑道:“将军不用这么严肃,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被绵软的布料擦过的手背有些痒,季时傿一时愣住,手指下意识地蜷曲了一下,含糊道:“嗯。”

“鹤鸣楼开在定阳街,这里的住民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单靠他们的酒水钱是撑不起这么大的门面的,然而它却开得风生水起,里面必然藏了其他的经营方式。”

“比如?”

“赌场,或者妓院。”

梁齐因抬手指了指鹤鸣楼,“定阳街人口复杂,街道四通八达,因为外来进京人员甚多,近两年这里便出现了大批未经批准建造的房屋,街道拥挤,违建丛生,人在其间眼花缭乱,便很难发现鹤鸣楼所处之地的特殊。”

“其实从这儿看并不明显,倘若我们所在的位置再高些,便能看到鹤鸣楼背靠的是东坊的兰香院。”

那是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季时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杂乱的民居间确实隐隐可见兰香院那标志的红楼。

梁齐因淡淡道:“自古嫖/赌不分家,鹤鸣楼与兰香院乍一看在不同的坊市,实际上却背靠背,不过一墙之隔。我朝虽无明文规定不可狎妓,但却严令禁止赌博,一经发现,轻者笞刑,重则绞候,设赌之人再罪加一等。”

季时傿恍然大悟,“所以鹤鸣楼是在给地下赌坊打掩护?”

梁齐因微微一笑,“将军一点就通。”

丽娘被人从楼上推下来,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引起关注,招来京兆尹将鹤鸣楼底下的地下赌坊打得措手不及。平时衙役查赌时,若及时撤退便能安然无恙,像这样紧急的情况,又有幕后之人刻意引导,只怕赌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要被人赃并获了。

“兰香院与鹤鸣楼中间一定是打通的。”梁齐因沉声道:“将军知道兰香院是由谁经营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她久不在京,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梁齐因道:“李贵妃的胞弟,李寅元。”

闻言季时傿神情微凝,沉了沉脸,面色不豫道:“他好大的胆子。”

五皇子赵铎被封为太子后不久,生母李贤妃也被晋升为贵妃,她还有个弟弟,承蒙贵妃荫蔽,捞了个不上不下的京官当当,平时执掌的就是巡视稽查一类的职责,谁知道居然带头设赌,这般州官放火的行径,简直是在挑战律法的底线。

季时傿忽然想到什么,“孙琮是端王的人?”

“是。”梁齐因点了点头,“端王府新过门的侧妃是他的庶女。”

那就明了了,大靖虽不禁止民众狎妓,但决不允许官员牵扯皮肉交易,太子的人不仅开妓官,甚至胆大包天挑衅律法,私下经营地下赌场,纵然这些事情非太子亲为,李寅元是他舅舅,这些钱还能进得了其他人的口袋吗?

孙琮把这件事借机捅出去,京兆尹一查就会发现私设赌坊一事涉及到皇亲国戚,定会将此案移交刑部处理,孙琮身为刑部尚书,又是端王一派,定不会轻易放过李寅元。

想清楚一切后季时傿神色微怔,忍不住看了梁齐因的侧脸一眼,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他连鹤鸣楼都没走进去过,便已经能将背后的一切全都推断出来了吗?

这时京兆衙门的官吏已经查出了鹤鸣楼内暗藏的玄机,地下赌坊的人果真没有来得及撤退,被当场抓住的这些人里甚至还有好几个朝中官员与世家少爷。

季时傿收回目光,望向梁齐因道:“六公子当真料事如神。”

梁齐因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闻言朝她拱了拱手,“哪有那么夸张,只是凑巧罢了。”

季时傿心里正在想其他的事情,她一走神,目光长久地停在梁齐因身上,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出来的怜惜。

这样的才智,却因为眼盲无法入仕,若他能与常人一样,便可以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兴许有这样的清流在,就不会出现像现在这般贪污腐化,为官不济的情况。

梁齐因作完揖,一抬眼便猝不及防地和季时傿的目光撞了个满怀,顿时呼吸一滞。他们一同站在窗户前,先前只顾着交谈,却未曾注意两个人竟然靠得这般近,肩膀挨着肩膀,不过一拳之隔。

被他躲闪的目光晃了一下,季时傿猝然回过神来,相挨着的肩膀一瞬间好像有电流涌过,烫得她往旁边挪了一步。

季时傿顿时尴尬地别过脸,不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鼻子,磕磕绊绊道:“呃……天、天色好像也不早了,这个楼下那么吵,喝茶也没个清静,要不我们呃、那个……”

完了,她一紧张忘了该说什么了。

梁齐因自肩膀往下半个人都僵了,听她这么说也只能愣愣地点头,舌头如同打了几个结一般,“好,那、那我们下楼?”

“下、下下下……”季时傿立刻转过身,往雅间的大门跨了两步,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脚下一顿撤回来,与梁齐因之间隔着两步的距离,默默地给他领着路。

楼下之前围聚着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开 ,丽娘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只剩下一滩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血迹。鹤鸣楼也空了,二楼丽娘摔下来的那个破窗户口,黑黝黝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口,散发着危险而渗人的气息。

午后的那场急雨留下的印记还未完全干涸,街边有好几滩积水,季时傿与梁齐因并排走着,刚刚那奇怪的氛围还没散干净,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会儿,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梁齐因才忽然轻声道:“对了,将军怎么认识孙大人府上的暗卫的?”

季时傿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为难,“嗯这个……”

天不怕地不怕,嘴上一向口无遮拦的季大帅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难以启齿 ,“嗯”了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梁齐因很有耐心,认认真真地等着她的回答。

季时傿一抬头便看见他那明亮的瞳孔,立刻败下阵来,拍了拍额头认命道:“我小时候女扮男装跟着戚二他们去打马球,孙琮他儿子也在,这家伙打不过就玩阴的,竟把马球往人脸上打,我气不过就……”

梁齐因一愣,“就什么”

“就……”季时傿眼睛转了转,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自己脚尖,嘀嘀咕咕道:“趁他某次下学的时候把他套到麻袋里揍了一顿……打得狠了,之后那个暗卫便过来把他救走,我记得他的脸,就是推丽娘的那个人。”

话音落下,梁齐因牵了牵嘴角,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季时傿急道:“陈年老糗事了,别笑我!”

“没有。”梁齐因忍俊不禁,“我不是笑你。”

季时傿生无可恋道:“不是笑我还能是什么?”

“是觉得你有趣。”

季时傿一顿,怔道:“有趣?”

她把刑部尚书的嫡子打伤这件事传出去后,外界的人对她的评价就是蛮横无理,娇纵霸道,还有人说她这般的女子以后谁敢要,连太后娘娘都教导自己要收敛脾性,做个温柔贤淑的姑娘。

但其实明明是孙琮他儿子的错,是他先打人,自己只不过是还回去,为什么后来被口诛笔伐的人却是她?

梁齐因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他该打。”

季时傿愣道:“你不觉得是我太斤斤计较,太蛮横吗?”

“不会。”梁齐因温声道:“你只是在给自己讨公道,你才是受欺负的人,你不必有负担。”

说完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件事情。”

季时傿双目微微睁大。

梁齐因垂眸看向她,“我听完就觉得嗯……原来你是活泼率真的性格,虽然可能和别的姑娘不太一样,但也没什么不好的,有谁规定女子一定得温柔敦厚吗?”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错的话,大概就是……”梁齐因想了想,压着声音道:“你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打。”

季时傿瞬间破功,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坏主意逗笑。

见她笑梁齐因也笑,此时正是傍晚,暮云四合,霞彩熠熠,梁齐因站在她面前,背着光,落日余晖将他的发丝照得发亮。

季时傿抬起头,这才发现梁齐因的个子其实很高,瞳仁极黑,眉眼浓而锋利,这样的人单往旁边一站其实是很具有压迫感的。

但梁齐因总是一副温和的笑容,明明失明的人眼睛应该很空洞无神,但他的眸光流转间却神采灵动,看人时就像是轻柔的风,又似细腻的雨,让人一眼就要陷进去。

这样的人实在是……

季时傿狼狈地垂下目光,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色心竟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