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云初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女眷们:“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 照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该扫了她的兴致,我本不欲多事,只是今日之事关乎到我的名声, 我断不能让此事就这么随便糊弄过去。”

她偏头睨了眼香芸, 道, “何况香芸姑娘如今这么一闹,纵使我不想惊动老夫人只怕也是不能够了, 诸位若是想一探究竟, 不妨随我一同过去瞧瞧。”

众人早被勾起了好奇心,哪还有心思继续坐着看戏。

涵香阁倒果真是个僻静的去处,不是极熟悉平国公府每一处院子的人, 若没人在一旁带路, 恐怕也寻不到此处来。

屋内寂静无声, 针落可闻, 怎么瞧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有位妇人见众人皆围在门前踌躇着是否该进屋,她按捺不住心里的急躁, 便抢先一步将门推开。

屋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呀声, 人群中有人已拿出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却不忘悄悄窥视屋内,还有几个胆小些的已抬手扯住了同伴的衣袖。

屋里空无一人, 哪有什么所谓的奸夫?

云初淡声问道:“诸位可有瞧见什么人吗?”

有人默默摇头,有人打量着香芸, 眼中已多了几分嫌恶或狐疑, 也有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起来。

裴珂萱眉心一跳, 大喊道:“你瞧见此处没人, 自然敢这么说了。焉知你是不是已背着我们暗中知会了你那情郎。”

云初眼尾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直勾勾地看着裴珂萱:“如此愚蠢的话, 五姑娘你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这屋里没人,你却偏要莫须有地说我偷偷送了口信给那个不存在的人。你既是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你可有何依据?”

裴珂萱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只恨得牙痒痒,偏生又反驳不了半句。

须臾,才虚张声势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冤枉你,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证据在此嚷嚷你是清白的?”

云初眉梢一挑:“五姑娘还真问对人了,我可不是五姑娘,我敢这么说,自然有我的依据。”

她侧目看向众人,“可有人记得方才我们走过来的时候用了多久?”

众人面面相觑,静默了片刻,才有人出言道:“差不多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另一人也跟着确认说:“不错,我也记得是一刻钟,可能还不止一刻钟。”

余下的人皆微微颔首。

按路程来算,足足得花上一刻钟的时间方能从席间到此处。

云初嘴角一弯:“确实,从水月轩走到这里要用一刻钟的时间。”

她转而看向裴珂萱,“香芸找我的时候,台上正唱到缘娘灯下穿针那一段。”她收回视线,视线若有似无地从杜盈盈的脸上扫过,清浅地弯了弯唇,“说来也是有趣,那会儿好巧不巧地有只猫奴受了惊,从戏台上窜过。”

人群中顿时有人附和道:“对啊,是有只猫奴窜过。当时我还在想呢,那是何处跑来的猫奴,怎跑到戏台上来了?”

云初朝她莞尔一笑:“既是有人记得,那便好办了。”

她一脸平静,继续道:“然后便是我回来的时候,戏台上刚好唱到俞郎高中了状元。”

裴珂萱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你倒是算盘打得好,谁记得你是何时回来的,难道你说什么,我们便得信你吗?当真是好笑!”

“五姑娘此言差矣,我还真能证明自己是何时回来的。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五姑娘你呢,若不是你比旁人眼尖,远远就瞧见我回来了,还冲着我直嚷嚷,我倒未必有心思留意到戏台上还在唱着戏,底下却没人在听戏。”

裴珂萱气得手都在发抖,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哪会听不出来云初此话是在讥讽她。

有位女眷点了点头道:“少夫人说的这些我都记得。拿台上唱的戏来计算时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照如此算来,从少夫人离席到回来,戏台上约莫要唱三刻多钟的光景。”

裴珂萱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兀自嘴硬道:“那又如何?三刻多钟,扣掉来回跑一趟所费的时间,还余下一刻多钟的空闲时间,也足够她跟她那情郎幽会了。”

人群中传来了低低的惊呼声。

杜盈盈表情变了变,低眉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众人窃窃私语间,有位夫人缓步走了过来,徐徐道:“是何人在议论北定侯府少夫人的是非?”

云初循声望去,那夫人看上去四十来岁,气度娴静,高贵典雅,真叫人自惭形秽。

夫人对上云初看过来的眼神,朝云初温婉一笑,偏头看向众人:“方才少夫人是跟我在一处,少夫人是好心帮了我一把,如今却倒叫众人疑心了她去,说起来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诸位女眷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

怎地竟惊动了晋王妃戚氏,将她给引来了呢?

众人惶恐地朝戚氏福了一礼,屏息站着,再也不敢如先前那般放肆了,便是连一向嚣张的裴珂萱,也因忌惮着对方的身份收敛了许多。

晋王妃目光冷淡地扫过裴珂萱:“适才我因觉着身子略微有些不适,便早早离了席,我身边的丫鬟见我如此,便留我在后花园里去取药过来,幸而少夫人刚好经过后花园,见我身子不适还一个人,便留下来陪着我,直到我那丫鬟拿药回来了,见我好些了才离开。”

“你们定是想知道少夫人陪了我多久吧。”她嘴角微微抿了抿,向立在身侧的贴身丫鬟命道,“迎春,你记性好,又是你去屋里取的药,便由你来告诉诸位吧。”

迎春应了声是,开口道:“奴婢回屋里取了药后,又带着药折回后花园,一来一回一共用了两刻钟的时间。”

闻言,众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纵使再不信云初的为人,也知道她绝没有做下跟人**的腌臜事。

在场的好些人皆跟平国公府的女眷来往频繁,对府里的每一处都是极熟的,后花园就在戏台子和涵香阁的中间。

从戏台子到后花园,又因陪着身子不适的晋王妃在园子里耽搁了两刻钟的时间,随后再从后花园回了戏台子这边,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不足一盏茶的空闲时间了。

不说还未出阁的姑娘们,那些已为人妇的女眷们哪会不清楚,不足一盏茶的时间哪够跟情郎幽会呢。

莫说做那档子的事了,便是说说私…密话,时间也很是仓促,说不了几句便得分开,何况云初又不是个傻子,在哪处跟情郎说悄悄话不好,非得大老远地跑来国公府,还做的那般不隐蔽,生怕府里的下人们瞧不见吗?

有晋王妃做人证,云初应当说的是真话,她并没有随香芸去了涵香阁。

倘若如香芸所说,云初真去了涵香阁,那时间便远远不够用了。

从戏台子到涵香阁要一刻钟,离开涵香阁到后花园要半刻钟的时间,留在后花园里陪戚氏又耽搁了两刻钟,另外还得再加上从后花园走回戏台子的时间。

已远不止三刻钟的时间,哪还有什么闲工夫去见人?

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自打嫁入府里,平日里总跟着她婆母刘氏一道料理中馈之事,最见不得的便是怀有异心的下人们。

此等下人若是一味地纵容着,哪日惹了大祸那还了得!

她眸色郁沉地打量着香芸,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啊!”

女子的名誉何其珍贵,哪能容得了香芸这小蹄子这般糟蹋?

何况今日香芸还将此事闹到人尽皆知,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若是惊扰到了老夫人,连婆母和她都落不下好。

香芸吓得跪在了地上,垂头小声道:“奴婢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

香芸颤抖着不敢抬头,既不敢否认什么,亦不愿认下这桩罪名。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不成?”

香芸脸色如同白纸一般,一连迭声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大少奶奶冷着脸,扬声道:“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看她是不是还嘴硬!”

香芸瘫倒在地上,额上沁出了冷汗:“大少奶奶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二十大板打下去,她定然是活不了了。

“今日……今日有人找到奴婢,要奴婢借故支开北定侯府的少夫人,还要……还要奴婢……”

她声音愈来愈低,但众人哪有听不明白的,收买香芸的人,定是叫香芸当众诬陷云初,让人误以为云初与她情郎在涵香阁幽会。

得亏云初自己警觉,还想出了利用台上唱的那些戏来计算时间的巧妙法子,又幸而有晋王妃出来替她辩白,如若不然,兴许还真让那人得逞污了她名声。

在场这么多位宾客看着,若是再任凭香芸继续口无遮拦地说下去,国公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何况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之日,倘若再闹出什么大动静把老夫人给气出病来,便更不妙了。

大少奶奶一壁思虑着,一壁赶紧喊了几个婆子过来,将香芸拉去关在了柴房里,待众位宾客离府后,请示过婆母刘氏后再作定夺。

诸位女眷中,哪个不是对内宅之事了如指掌的,知道此事已成了国公府的家务事,无论到时候如何发落这个名叫香芸的丫鬟,都不是她们这些外人能插手干预的。

何况既然已知道北定侯府的少夫人云初并非在跟奸夫偷偷幽会而是被人蓄意污蔑的,众人自然没了先前的好奇心,遂顺着大少奶奶的意思,结伴着回了席面继续看戏。

云初仰头看了眼天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垂下眸子刚要离开,晋王妃却走近前来:“妹妹一会儿坐我旁边吧。”

云初微微弯起薄唇:“好。”

方才若不是晋王妃出手相助,她未必能凭一己之力证明自己的清白,更遑论能不能逼得香芸当众认罪了。

刚才那番情形,众人只顾着看热闹,哪会愿意沾染这等龌龊事,能不对她落井下石便万幸了,晋王妃竟还主动站出来替她说话。

那会儿她觉得香芸那丫头不对劲,便半路找了借口溜走了,经过后花园时,见晋王妃面色不佳一个人坐在那里,心想着她定是身子不适,便留下来陪她一道等她的贴身丫鬟过来。

不过是她举手之劳,谁承想晋王妃竟会记下了她这份微不足道的恩情。

晋王妃看着眼前模样鲜活灵动的少妇,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咱俩一道看戏,顺道再跟我说说,刚才在园子里的时候,你给我闻的那个香囊是在哪儿买的?改日我便叫我身边的丫头也给我去买一个回来,若哪日我再有不适,便可拿来闻闻,倒比喝药觉着爽利多了。”

云初眉眼带着笑:“那香囊是我自己做的。”

晋王妃略为遗憾地瞧了她一眼:“你自己做的?!那便罢了。对了,你那香囊里头放了什么东西,闻着倒是舒畅得很。”

“是一些我自己调制的香料,还有安神静气的功效,每回我觉着难以成眠,便将香挂在床角,如此便能睡个安稳觉呢。王妃若是觉得好用,我回去做一个送您吧。”

“好呀!”晋王妃含笑道,“还有,你以后还是叫我戚姐姐吧!”

“戚姐姐!”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聊得分外投机。

落在较后头的杜盈盈和裴珂萱见了这一幕,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恼意来,尤其是杜盈盈,气得差点扯坏了捏在手中的帕子。

谁能料到云初竟能轻松地扳回这一局,还揪出了意欲污蔑她的香芸,而那高高在上的晋王妃居然还会屈尊主动管这档子闲事。

也不知香芸那贱蹄子会不会招了什么不该招的……

寿筵散席,北定侯府的诸位女眷坐着马车回了侯府。

裴珂萱刚回了自己屋里,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太夫人屋里的春兰便亲自来了紫苑居,要她赶紧去一趟颐至堂。

裴珂萱直觉得不妙,疑心是不是哪个耳报神在太夫人面前说漏嘴了什么,本想推说身子困乏明日再去,春兰却木着一张脸,让她更感忐忑不安。

她秀眉微皱,细若蚊声道:“祖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五姑娘自己去了太夫人屋里便知道了。”

“今日我去了一趟国公府,看了一天的戏,眼下只觉着头疼得厉害,劳烦春兰姑娘跟祖母说一声,可否容我明日再去。”

好歹让她能悄悄知会姨娘一声,私下里商议一下对策。

春兰打量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还请五姑娘不要为难奴婢,五姑娘是知道太夫人的脾气的。容奴婢说一句实话,五姑娘还是赶紧跑这一趟的好。”

裴珂萱咬了下唇,没敢再推辞,随着春兰径直去了颐至堂。

刚进屋,便瞧见侯夫人、云初、杜盈盈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她的生母施姨娘此刻正跪在太夫人的面前。

被太夫人盯着,裴珂萱没敢对施姨娘使眼色,微垂着头,上前向太夫人行了个礼:“萱儿见过祖母。”

太夫人见到她就来气,厉声道:“你给我跪下!”

裴珂萱不敢不从,瑟瑟发抖地跪在了地上,弱弱唤了一声:“祖母……”

“你哪来的脸叫我祖母!”

太夫人的胸口因为气愤而剧烈起伏着,疾声厉色地呵斥道,“我早该料到,就施姨娘那卑贱出身,能教养出来什么好女儿来!”

闻言,裴珂萱一张脸血色尽失。

平日里仗着姨娘在父亲面前得宠,府里上上下下哪个敢小瞧她,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祖母指着鼻子一顿怒骂,叫她如何受得住?

太夫人伸手指了指裴珂萱,又指了指施姨娘:“你,还有你姨娘,都是些个丢脸玩意儿,在外头丢尽了侯府的颜面,让我这张老脸以后还往哪里搁!

“我就不该心软让你去平国公府赴宴,如今可倒好,京城里的人都在看我们北定侯府的笑话,耻笑北定侯府家风败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拿着一块绣有那种肮脏图的手绢到处展示于人,还把‘奸夫□□’几个字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裴珂萱泫然欲泣,嚅嗫道:“今日盈儿姐姐也亲眼瞧见那块手绢的,并非萱儿无中生有。”

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你还敢顶嘴!整日里除了搬弄是非,到处丢人现眼,就没别的本事。”

她看着施姨娘,眉间闪过一丝狠厉,“你好好瞧瞧你那不争气的女儿,被你这糊涂东西教成了什么德行,果然什么样的亲娘才会生下什么样的货色!”

施姨娘被太夫人抢白了一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纵使心里再想替裴珂萱辩解几句,也不敢再言语了,生怕惹得太夫人愈发口不择言。

太夫人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仍跪在地上的裴珂萱,命道:“去祠堂给我好好跪上一夜,回去后禁足三个月,罚半年月银,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在外头如此放肆了!”

裴珂萱心里凉了半截,嘴唇上下哆嗦着,猛地仰起头来望着太夫人,随即又将视线投向了云初,却见云初沉默着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切,眸中毫无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