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侯夫人抬眸看着何嬷嬷, 眼神绝望而空洞:“我只有一个儿子!”
“侯爷自然是不稀罕我的律哥儿。”她红着眼眶,语气已然透着些歇斯底里,“反正律哥儿也好、行哥儿也罢, 都是他的儿子。”
侯夫人揪着被角, “他以为什么?!他将行哥儿视为律哥儿, 我便也该学他那般淡然处之,将行哥儿认作是我的律哥儿吗?律哥儿是我十月怀胎, 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我还记得那年, 律哥儿才走,侯爷竟连问也不问我一声,便将行哥儿朝我屋里一塞, 嘴上还说着, 行哥儿是个懂事的, 又刚没了亲娘, 也是个可怜的,从今往后便由我来抚养, 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他凭什么?!”她嚎啕大哭, 直问到何嬷嬷的脸上, “何嬷嬷,你说他凭什么?!假的便是假的, 无论再怎么长得像,便是跟我的律哥儿长得一模一样又如何, 行哥儿他永远都当不了我的律哥儿!”
何嬷嬷叹息一声, 上前轻抚着侯夫人瘦弱的脊背。
她是侯夫人的奶娘, 她怎会不知这些年来侯夫人心里有多煎熬。
行哥儿不讨侯夫人的欢心, 侯爷又是个让人心寒的,每年律哥儿的忌日前后, 总是留宿姨娘的屋里,哪还有心思记起他的发妻和已夭折多年的嫡长子。
有着三妻四妾、只图自己心里痛不痛快的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只是苦了侯夫人和行哥儿了。
云初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转身便要离开。
才转过身,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幽深的凤目中。
谁能料到裴源行就站在她的身后。
云初的指尖轻蜷了一下。
也不知他在外间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云初握紧了手中的托盘,压下心底的那丝窘迫,进了内室。
听见有人进来,何嬷嬷收回搭在侯夫人脊背上的手,讪讪地看着云初:“有劳少夫人了。”
“何嬷嬷客气了,这原是我份内之事。”
何嬷嬷上前几步,殷勤地伸手接过托盘:“由老奴来喂侯夫人喝药吧。”她勉强挤出个笑,“少夫人辛苦了,此处有老奴看着便够了,少夫人还是先回屋歇息去吧。”
云初了然于胸。
何嬷嬷不愿劳烦她固然是真,恐怕也有几分不想让她窥探到侯府私密事的心思在的。
云初来到床榻前,向靠在迎枕上的侯夫人屈膝行了个礼:“母亲,您好好静养,初儿就先退下了。”
侯夫人极轻地点了点头,面容仍带着几分憔悴:“快回去吧,这里有何嬷嬷伺候就行了。”
云初掀帘走出内室,裴源行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仅怔忪了一瞬,便与他擦身而过。
再过不久她便要离开这个侯府,府里的恩恩怨怨她管不了,也与她无关。
她径直回了听雨居。
踏进院门,留在听雨居的玉竹便向她迎面走来。
她扶着云初进了屋,不解道:“少夫人,世子爷没跟您一道回来吗?”
云初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他为何要跟我一道回来?”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今早您去了兰雪堂没多久,世子爷便回了听雨居,见您不在屋里,便问奴婢您去了何处,奴婢说紫荆方才已传了话,侯夫人身子不适,少夫人去了兰雪堂侍疾。世子爷听奴婢如此说,转身便离开了听雨居,奴婢还以为世子爷是去兰雪堂找您去了。”
云初顺势朝身后的方向望去,想起了僵立在外间的那道身影,静默片刻才开口道:“他……留在了兰雪堂。”
玉竹点了点头道:“少夫人说得有道理,侯夫人是世子爷的母亲,侯夫人病了,世子爷服侍病中的侯夫人也是应当的。”
云初不欲多谈此事,淡声道:“这会儿觉着有些干渴,替我倒杯热茶过来吧。”
玉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憨憨一笑:“奴婢这便去给您倒茶去!”
云初在临床的大炕上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裴源行找她是有何事。
今日她去侍疾,其实是带着几分私心去的,没想到侯夫人一时悲伤过度,竟说了好些她不知道的事。
前世福佑寺烧的那场大火,还有被人从外面锁死的门窗,皆证明了她死于那场大火绝非意外,而是蓄意被人害死的。
跟她调换厢房的不外乎是太夫人或是侯夫人。
今日她看到素日里端庄温柔的侯夫人,因着律哥儿的缘故,生生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她算是看出来了,侯夫人多年来一直甚是思念她的亲生儿子,半点不喜养在她屋里的庶子裴源行。
饶是这样,她还是琢磨不透这一切跟她死于福佑寺那场大火又有何关系。
可倘若就此认定想要害她性命的不是侯夫人而是太夫人,却又有个说不通的地方。
先前青竹已查明了偷偷给她送来避子汤的是颐至堂的一等丫鬟春兰,春兰敢这么做,自然是因为背后有太夫人在指使她,就连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也亲口承认了避子汤乃是太夫人所为。
太夫人给她下避子汤已有一段时日了,无非就是太夫人想要阻止她为裴源行诞下子嗣。
太夫人有多厌恶她、太夫人的手段有多心狠手辣,她自然是领教过的,可即便如此,若说太夫人想要害她性命,她还是有些没法相信。
倒不是她认为太夫人做不出这阴毒之事,只是谅必太夫人也不是个傻的,又怎会做出多此一举的事来。
既是已经在打着绝她子嗣的念头了,待再过些时日,太夫人大可拿她无子一事治她个七出之罪,顺理成章地叫裴源行休了她,一旦腾出了正妻之位,不就能让盈儿姑娘堂堂正正地嫁进来了吗?
拿子嗣一事作为休妻的理由,甚至还不用脏了太夫人自己的手。
这笔账,精明如太夫人,又怎会算不清楚呢……
天色黑得极快,酉时屋里便已掌了灯。
裴源行仍未归来,云初也不再等他一道用饭,吩咐下人摆了饭,独自用了晚膳。
沐浴过后,她看了一会儿香谱便睡下了。
心里还在琢磨着前世的那场大火,翻来覆去了几次却依旧难以入眠。
睁眼间,瞧见床幔前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她微一怔神便反应过来,应该是裴源行回来了。
她阖上眼,翻了个身背对着床外佯装已经睡了。
很快净房里便响起了水声。
片刻后,水声止住了,由远及近响起轻弱的脚步声,裴源行抬手掀开了床幔,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
清冽的沉水香从她身后袭来,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下一刻他便伸开手臂拦腰抱住了她,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
云初顿时浑身一僵。
他倒没有半点做那档子事的兴致,只是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
慌乱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缓缓闭上了双眸。
姨娘死了,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侯府;
连多年来将他视为己出、如眼珠子般护着他的姚嬷嬷也背叛了他;
而侯夫人,更是一刻都不曾将他当作过她的儿子。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
幼年时的他还是真是蠢啊,好久后才意识到他不过是父亲强塞给嫡母、替大哥孝顺她,却多年来都没能讨得嫡母半点欢心的替身罢了。
他眼眶逐渐转红,忍不住将怀里的人儿愈发抱紧了些。
初儿,别离开我。
即便为了前世的事怨着我、恨着我,也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
身后的男人牢牢地将云初圈在怀里,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很,裴源行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云初竟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浓浓的哀伤萦绕着。
她一时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定是今日侯夫人说的那些刺心话伤到了他。
裴源行的大哥夭折,最悲痛的必然是侯夫人。
她失去了自己的亲骨肉,自己的夫君竟将他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塞她屋里,妄想着凭那孩子一张神似的脸就能取代侯夫人心中的律哥儿。
侯爷这般行事,既伤了侯夫人的心,又将裴源行置于何地?
侯夫人每每看到裴源行那张脸,只会逼迫她回想起,裴源行还好端端地活着,她自己十月怀胎的律哥儿却早已去了,府里的人,乃至于律哥儿的父亲,都早已将律哥儿忘得一干二净。
这叫侯夫人如何能不怨、不恨?
侯夫人是无辜的,更遑论当时才年仅五岁的裴源行了。
他那个年纪,又只是侯府里的庶出儿子,他又能作什么主?
刚失去了自己的亲娘不久,又被侯爷利用生生成了律哥儿的替身,被侯夫人无视和不喜。
云初的眼里莫名覆上一层水雾。
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是同情裴源行的处境多一点,还是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替他觉着难受。
跟他一样,她也是个爹不疼、后娘不爱的人。
三妹妹沁儿两岁的时候,她的亲娘孟氏就逝世了,没过多久,父亲便娶了邢氏当继室。
父亲本就是个有野心的,自从有了四弟弟后,他更是一心想着朝权势靠拢。在他眼里,他和原配养育的三个女儿都只是他用来替自己谋利的工具,至于他的女儿是否在夫家过得艰难,他是半点都不在乎的。
大姐姐是这样,她自己亦是如此。
如今看来,只怕裴源行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睡意渐浓,眼皮慢慢耷拉了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好生奇怪,此次她竟梦见了向来不待见她的太夫人。
太夫人阖眼躺在床榻上,没了平日里的威风,面上无半分血色,苍白如纸,若非丫鬟春兰跪在床榻前拿着热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太夫人的脸颊,只怕任何人瞧来,都会觉得太夫人已去。
太夫人屋里伺候的冯嬷嬷扭头问道:“季太医,您觉得太夫人的病还有得治吗?”
季太医撩了一下他的白胡子:“太夫人年事已高,此番又受了惊吓,况且中风之症本就急不得,老夫这便在药方子里再添几味药,你们熬了药后细心喂太夫人喝下,平日里好生伺候着,余下的……”季太医瞥了眼躺在**的太夫人,叹息道,“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闻言,站在屋里的一个丫鬟低呼了一声,随即又拿起帕子掩住了唇。
冯嬷嬷脸色微变了一瞬便又恢复了镇定,态度恭敬地将季太医送至院门外。
她回到屋里,赫然已变了一副面孔,走到仍旧拿着帕子掩着唇的丫鬟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厉声呵斥道:“你个贱蹄子,刚才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可是打量我年岁大了,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了吗?”
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诚惶诚恐道:“冯嬷嬷真真冤枉奴婢了,奴婢并不曾嘀咕过什么。”
冯嬷嬷一口啐在了她的脸上,横眉冷竖道:“还敢狡辩?是不是见太夫人病了,没人管着你们了,你们便没了顾忌,一个个地都敢在背后议论主子,莫非是想要翻天了不成?”
丫鬟自小便在颐至堂当差,自然是知道冯嬷嬷的手段有多厉害的,见冯嬷嬷发了怒,忙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哪。”
冯嬷嬷丝毫不为所动:“我看你这个贱蹄子敢得很。我告诉你,太夫人若是一切安好那便罢了,倘若太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侯爷面前告你一状,说你在背后道太夫人的是非,定要将你发卖了赶出侯府!”
丫鬟吓得直哭,自认辩不过冯嬷嬷,忙不迭地磕头道:“冯嬷嬷息怒,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求您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冯嬷嬷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扬声唤来了守在屋外的婆子,指着丫鬟命令道:“把这贱蹄子拉出去杖打二十大板!”
丫鬟被几个结实粗壮的婆子一路拖着出了屋子。
春兰替太夫人擦拭过身子,被冯嬷嬷挥手命她退下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太夫人和冯嬷嬷主仆二人。
冯嬷嬷膝盖一软,直愣愣地在床榻前跪下,一面哭,一面对着仍昏迷不醒的太夫人诉苦道:“老夫人哪,您赶紧醒来瞧瞧老奴吧,您一天天地躺着不吃不喝的,老奴怕您身子撑不住啊。”
她抹了抹泪,叹息道,“谁承想好端端地只是去福佑寺烧个香,怎就突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听雨居那个瘸子没了便没了吧,不过是贱命一条,堂堂北定侯府的世子爷,还怕娶不到更金贵的妻子了吗?”
她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太夫人,“老奴是替太夫人您觉着憋屈啊,老奴这几日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怎就会在太夫人您的床底下发现了那块手绢。”
她用力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腿脚,“若那日老奴警觉点,早些发现端倪,兴许福佑寺走水的时候,您床底下的那块手绢就不会被人瞧见了,更不会招来那么多人过来看热闹。
“那日寺庙里一片混乱,此事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现如今整个京城都在传闻,说太夫人您守寡多年耐不住寂寞,嘴上说是烧香祈福,实则是为了偷汉子,巴巴地赶来福佑寺见情郎。太夫人,您听听,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她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泣不成声道,“那些人的心肠怎就如此坏哪,莫说老奴在您身边伺候多年,老奴最清楚太夫人您不是这样的人,便是想到您的身份和年纪,那些人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诋毁您的名声啊。只在床底下找到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手绢,连查都不查问清楚,张嘴便胡乱编造一番,也不怕哪日去了十八层地狱被拔了舌头!
“老奴没用,没能护住太夫人您的清誉,也没能查出您是被何奸人所害,害得您气得病倒在**。太夫人哪,您赶紧醒过来吧,您放心,一旦抓住那奸人,老奴一定替您将他/她活活打死替您出气!”
她越说越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脸上已带了几分狰狞,瞧着甚是可怕骇人。
云初心头一跳,猛地自噩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