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夜深人静, 床帐上挂着的流苏轻轻晃动着,直到天快要蒙蒙亮时,裴源行才放过云初。
次日醒来时, 云初只觉得全身酸…软无力, 开口叫唤丫鬟时, 声音也带着些沙哑。
一想起昨夜没来得及洗漱便已昏睡了过去,云初忙掀了中衣, 只见细腻白皙的肌肤上虽残留着青紫吻…痕, 却也不黏糊。
她愣了一下,玉竹已闻声进了内室。
“少夫人,您醒了?奴婢这就去端些热水过来。”
云初抬眸看了眼自鸣钟——
已是辰时了。
她竟起得这般晚!
她掀被而起, 却被玉竹劝住道:“少夫人莫要担心请安之事, 早些的时候世子爷便已差人向颐至堂和兰雪堂传过话了, 说是您今日身子略有不适, 侯夫人已发了话,免了您今日的请安。”
玉竹伸手扶云初下了床, “奴婢这就去端些热水过来。”
“玉竹, 昨夜……”云初的雪肤上泛了点点红晕, 低声问道,“昨夜我睡下后, 可是你服侍我洗漱过了?”
玉竹脸色红得像是要滴血,细若蚊声:“不是奴婢做的。”
“昨夜世子爷只唤了人送水进屋, 随后便打发了人出来。”她咬了下唇, 垂头揪着袖口, “想来是世子爷替少夫人擦拭干净的。”
云初呼吸凝滞了一瞬。
竟是裴源行帮她擦洗的。
他变得跟前世大不一样了, 前世他绝不会做这些的,便是连留在听雨居过夜也是没有的, 他从不在意他夜夜宿在书房,会给她招来多少闲言碎语。
他待她,从未如眼下这般细心过。
裴源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源行回屋的时候,下人刚开始摆饭。
大抵是心里藏着事的缘故,看着满桌的饭菜,云初只吃了半碗粥,便觉着没什么胃口了。
见她停下动筷的动作,裴源行举箸夹了一筷子酱藕到她碗里。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面上略有些不悦,语气里带了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吃这么少,是要饿死自己?”
她恹恹地道:“妾身身子有些不适,吃不下。”
裴源行眯了眯眼,淡声道:“哪里?”
云初怔忪了一下:“什么哪里?”
他到底在问什么?
裴源行的眼底难得划过一丝微窘。
他喉结微动,轻咳了一声:“除了那里,还有哪处觉着不适?”
昨夜原是他过分了,只是待他察觉到时,他已然克制不住了。
她瞬间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耳尖透出点可疑的红:“胡说……胡说什么呢!”
裴源行闻言脸色缓了几分,须臾,才哑着声音道:“下回我会注意着些。”
两人又静默着用起了早饭。
云初微微搅了两下碗里剩下的半碗粥,一口一口吃得极慢。
丢下裴源行先行离开饭桌实在不合礼数,她只能边吃边等他。
这边裴源行打量了她良久,见她病恹恹的,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视线在饭桌上停留了一瞬,倏然问道:“你月事……多久没来了?”
云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源行有些不耐地拧了拧眉:“多久?”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有一个月了。”
“明日我便叫大夫过来替你把把脉。”他的眼底竟隐隐透着点希翼。
云初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银匙:“世子爷,您是认为妾身怀了身子吗?”
她抬眸,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露出点浅淡笑意,语气里的嘲弄几不可察:“世子爷多虑了。”
裴源行用过了饭,径直去了居仁斋。
在书桌前坐下,他只觉得心里有一股郁气堵着他,却又闹不明白是何缘故。
用早膳那会儿,他说要找大夫过来瞧瞧,云初脸上虽带着笑,却让他满心不快。
还有她那句“世子爷多虑了”,算是什么意思?
多虑什么?她又为何会觉着他多虑了?
姚嬷嬷端着红漆托盘进屋时,玉竹正在替云初梳妆。
姚嬷嬷停下脚步,道:“少夫人,该喝汤药了。”
云初对着铜镜眨了眨眼,回头看着姚嬷嬷:“嬷嬷辛苦了。”
隔着些距离,她依然可清楚地闻见苦涩的汤药味,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过玉竹递来的汤碗灌下,留下满嘴的苦涩。
玉竹忙递了蜜饯过来,缓解了云初嘴里的苦味。
姚嬷嬷目光躲闪地道:“少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老奴先告退了。”
云初拿起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有劳嬷嬷了。”
姚嬷嬷走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青竹便掀起帘子进了屋里。
她垂头立在一旁,云初知她有要紧事想相告,忙起身步入内室:“你随我来。”
进了内室,云初压低了声音问道,“打听到什么了?”
青竹回道:“奴婢打探到了,姚嬷嬷端来的汤药,并非是在咱听雨居的小厨房里煎的药,而是有人悄悄从别处送来一早就已煎好的汤药交给姚嬷嬷。”
云初纤细白皙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难怪之前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剩下的那些药渣。
在别处煎好了药送来,看来牵扯此事的远不止姚嬷嬷一人。
“是太夫人那边命人做的?”云初的眼中泛着点冷意。
青竹点了点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少夫人。那汤药是老夫人屋里的春兰偷偷端来给姚嬷嬷的。春兰做得很是隐蔽,奴婢也是暗中查了好些时日才发现的。”
亏她还是侯府的老夫人呢,做的尽是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插手自家孙儿闺房里的私事也就罢了,手段还忒恶毒,也不想想那避子汤一碗碗喝下去,多伤少夫人的身子,若是严重些,保不齐少夫人以后都难怀子嗣了。
云初竟一点都不觉着诧异。
春兰只是奉命办事,一个丫鬟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想要让她喝下避子汤的只能是主子。
而在这个侯府算得上正经主子的也就太夫人、侯爷,侯夫人和裴源行。
侯爷既是立了裴源行为世子,定不想他在子嗣上艰难。
侯夫人暂且不清楚。
唯有太夫人,既然太夫人有意将自己的亲外孙女配给裴源行,那么太夫人必定就要在子嗣问题上搞花腔了。
她,一个商贾之女,作为侯府世子的嫡妻原配已让太夫人不满了,若还生下嫡子,就算她让出了世子夫人之位,她的孩子还会是侯府的长子嫡孙,可世袭侯府的爵位,于杜盈盈来说,她孩子的前程便没了着落。
至于裴源行,她知道他不喜她,更是厌恶透了他们之间的这门婚事,可倘若说他也插手了此事,她又觉得不像。
不说旁的,只说用早膳的时候,假使他真知道避子汤一事,他又岂会见她胃口不好,就猜想着她是否怀了身子。
可若是因此便认定裴源行跟避子汤一事无关,依然还是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端避子汤给她的,可是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姚嬷嬷若当真一点不知情,怎能将此事做得如此密不透风,轻易瞒过了听雨居的所有人?
说姚嬷嬷不知半点内情,她是不信的。
倘若姚嬷嬷明知那是避子汤却依旧让她喝下,而裴源行却疑心她是怀了身子,那是否意味着姚嬷嬷是背着裴源行给她端来的避子汤?
她虽在侯府待的时日不多却也知道,裴源行是姚嬷嬷奶大的,打从他出生便在他身边服侍他了,而依着裴源行的性子,姚嬷嬷若不是个忠心耿耿的,只怕裴源行也容不下她。
饶是这样,姚嬷嬷依然敢对她下黑手。
她自问待姚嬷嬷不薄,想到她是裴源行的奶娘,她平时里待姚嬷嬷很是敬重,且以前她跟姚嬷嬷素不相识,断不会跟姚嬷嬷结下什么仇。
既是无冤无仇,姚嬷嬷理应没什么道理帮着太夫人给她偷偷灌避子汤。
莫非还有什么她尚未知晓的内情,使得姚嬷嬷心甘情愿地替太夫人做事?
云初略微沉吟了一下,道:“青竹,姚嬷嬷那边你还是得盯着些。”
自发现姚嬷嬷跟太夫人屋里的春兰背着人做着这阴毒勾当,青竹已然对姚嬷嬷起了疑心,是以少夫人吩咐她盯着姚嬷嬷,她半点不感到意外。
云初又递了块帕子给青竹:“喝药的时候我特意沾了药汁在这块帕子上,你想个好点的由头去医馆里找人验验,看看那汤药是不是真是避子汤。去远一点的医馆,别让人认出你。”
即便已可以断定那应该就是避子汤,但还是找大夫确认一下方为稳妥。
倒不是她对姚嬷嬷还抱有一丝侥幸,而是她自己就曾被人冤枉过无从声辩,是以她也见不得旁人被人无故冤枉。
第二日,青竹心里记挂着云初的叮嘱,便寻了个不惹人起疑的由头出了趟侯府。
云初挪出了半日的空闲,将一头如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开始埋头调制起香料来。
调香、制香本就是她喜欢的,如今带了些将它当作正经营生做的意思,她便愈发花了点心思下去。
有事情要忙,时间过得飞快便也察觉不到了。
玉竹端了热茶过来,瞄了眼自鸣钟,禁不住柔声劝道:“少夫人,您都已经调了好半天的香料了,暂且歇息一下吧。”
云初拿起帕子细细擦了擦指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小口。
方才那香料闻着虽是不错,可她总觉着缺了点什么。
正沉思着,青竹已进了屋。
云初素来是不瞒玉竹什么的,见四下除了她的两个陪嫁丫鬟并无旁人,便开门见山道:“医馆里的大夫怎么说?”
青竹离开医馆便径直回了侯府,见云初如此问她,赶紧回道:“奴婢已去找过大夫了,大夫说了,帕子上沾的药汁正是避子汤。奴婢想着一位大夫说了不算,便又就近找了另一家医馆,也拿着帕子叫大夫验过了,说那的的确确就是避子汤。”
云初颔首道:“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不过的。”
好青竹,竟还能想到找两家医馆的大夫帮她验明帕子上的药汁。
青竹咬了咬唇:“少夫人,这汤药您断不能再喝了。今日两位大夫都嘱咐过奴婢,说那避子汤并非寻常之物,药性凶猛,若喝的时日长了,只怕会绝嗣啊!”
云初面无波澜地听着。
不说太夫人一心想着让盈儿姑娘嫁给裴源行,即便没有盈儿姑娘,太夫人也绝不会允许她这个百般不招她待见的孙媳妇有一星半点诞下子嗣的可能。
青竹喉咙发紧,眼眶也渐渐有些红了:“少夫人,依奴婢之见,此事很该知会一声世子爷,如此也好有个对策,免得继续被太夫人算计了去。”
不让少夫人育有子嗣,这不单单是害得少夫人在侯府没了依靠,还是在绝少夫人以后的后路哪。
少夫人曾说过她会离开侯府,可若是少夫人在子嗣上艰难,即便哪日再另嫁他人,只怕也是没什么好日子可以过了。
太夫人到底是有多恨少夫人,怎能做事阴险到这般地步!
云初看着青竹:“此事世子爷不用知晓,便是你跟玉竹,也只做不知情便好。”
青竹和玉竹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太夫人都伙同听雨居的人对少夫人下毒手了,少夫人为何还想瞒着世子爷?
没了世子爷的撑腰,少夫人在这危机四伏的侯府定会寸步难行,何况子嗣一事,世子爷没道理不在意的啊。
无论世子爷待少夫人是好是坏,世子爷定然也容不得旁人对他的子嗣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裴源行忙完公事回到听雨居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踏着月光穿过院子步入内室,透过朦胧的昏黄烛光看见云初已睡下了。
他转身去了净房。
洗去一身的汗水,出了净房,裴源行在床榻上躺下。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轻轻拉过一床被子,盯着帐顶看了一会儿,转头望着云初。
云初睡得并不安稳,挺秀的细眉拧紧着,嘴里低声呢喃着。
他虽听不清楚她在喃喃着什么,但看她的样子便也猜得出,她是做了噩梦。
她蜷缩成一团的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忽而呜咽了几声。
裴源行心里难受得很,伸手便将她捞在了怀里。
怀里的人儿肩背荏弱消瘦,背上有薄薄的汗。
他垂眸望着她,抬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
云初惊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被裴源行拥在了他的怀里。他半阖着眼,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脊背。
她愣了愣,不免觉得有点诧异。
前世他待她冷淡疏离,即便偶尔来她屋里,也只是为了跟她行云…雨之事,每回完事后便丢下她一人回书房过夜。
如今夜这般不带半点情…欲抱着她,是从未有过的事。
若换作是以前,她大概还会对他生出些许感动,只是眼下她记起了前世的一切,她便当他是一时心血**偶尔温柔一下也不一定。
她悄声地想退出他的怀抱,还未完全抽…身,裴源行已倏然睁开了双眼。
扣在腰…间的手臂加重了几分力道,他低垂眼眸,直直对上她的视线。
“做噩梦了?”
云初低低地“嗯”了声。
“梦见什么了?”
她翕动着唇没吱声。
他眸色一沉,愈发掐紧了她的细腰:“梦见什么了?”
她看着他良久,语气里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妾身梦见自己被烧死在一场大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