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人端来热茶默默退下,云老爷才跟云初谈起了正事。

“初儿,你四弟那件事……你可跟世子提过了?”

云初垂首看着茶碗中漂浮的茶叶,有点想笑,却又不免感到一丝悲凉。

说什么要她回娘家探望病中的母亲,却一上来就心急地追问四弟的事情料理得怎么样了。

指望世子爷帮忙,父亲真以为她在裴源行面前很得脸吗?

她从茶叶上收回视线,沉吟着该如何作答方为合适。

她将茶碗搁回茶几上,抬眸看着他:“父亲,四弟出事前世子爷便已出了远门,路途遥远,眼下他尚未回京,四弟的事又不便在书信里跟他提起。”

云老爷眉头一皱,捋着胡子一言不发。

云初打量着他的神色,不着痕迹试探道,“远水救不了近火,父亲既是心里着急,不如另想别的法子了结此事,也好早日放下心来。”

她只能用迂回的方式应付他。

她深知父亲的脾性,他唯一想要的,便是将整个云家死死栓在侯府这棵大树上,能占到些便宜是一些,最好能榨干她的每一分利用价值,也不枉让她嫁入侯府。

云老爷猛地沉下脸来:“你这说的是什么糊涂话!但凡我还有别的法子可想,又怎会老着脸皮求你跟世子爷提及此事?我不管你是哄着世子爷讨他欢心也好,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惹他怜惜也罢,总之你尽早帮我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云初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讨他欢心……

惹他怜惜……

父亲还真是看得起她啊。

愣神间,下人过来禀告,说云夫人邢氏身边的秦嬷嬷已在书房门外候着了,说是邢氏差她过来接云初去她屋里。

云老爷该吩咐的已吩咐完了,旁的他也没兴致跟云初说,见邢氏差人来找云初,忙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今日你既回来了,趁便就去看看你母亲吧。”

云初巴不得他别再揪着她不放,忙站起身,跟着秦嬷嬷去了邢氏屋里。

邢氏是云初的继母,是在云初同胞妹妹云沁两岁的时候嫁进云家的。

邢氏坐在榻上,吩咐丫鬟将捧在手里的两套衣裳递给云初。

云初扫了眼手中的衣裳。

是两套薄如轻纱的寝衣。

云初的脸颊瞬间变得红透。

这寝衣穿与不穿,无半分差别。

她开口婉拒道:“多谢母亲的好意,只是女儿用不着这些。”

邢氏怒其不争地白了她一眼:“叫你收下你便收下!”

她叹了口气,佯装出一副关切云初的样子,“如今你和世子爷已成亲三月有余,可你肚子里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虽说世子爷暂时还没有要纳妾的意思,但你作为他的正妻,也该对子嗣之事上上心才对。

“且不说我们云家只是商贾人家,能跟侯府结亲,的的确确是我们云家高攀了他们侯府,单说你自己,也该有些自知之明。”

邢氏的视线缓缓从云初的小腿处掠过,语气里透着那么点意味深长,“你啊也该替自己好好筹谋筹谋,早日给世子爷生下个儿子,那儿子自然就是侯府的长孙。到了那时候,即便世子爷真纳了妾,你也能在侯府立足。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云初哪会看不明白她的眼神。

邢氏是在暗示她,她瘸着一条腿嫁给裴源行,裴源行心里怎会不嫌弃她,何况侯府那种高门世家,三妻四妾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她唯一的胜算便是抢在裴源行纳妾之前先诞下嫡长子,母凭子贵,到时即便她再遭人厌恶,也不至于没法在侯府存活下去。

邢氏见她默不作声,转而又像是闲聊般地提起了云初的同胞妹妹云沁。

“时间过得真快,你已嫁为人妇,沁姐儿也一天天长大了,再过几个月,她便及笄了,也到了该考虑她终身大事的时候咯。

“前两日丁家找了媒婆来我们家提亲,说是他们家的三公子想娶沁姐儿,你父亲正思量着要不要应了这门婚事。”

“丁家几代都是皇商,沁姐儿若真嫁过去,吃穿用度自然是不用愁的,只是……”邢氏轻轻一笑,继续道,“他们家那位三公子,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脾性,也不知道沁姐儿嫁过去后,有没有能耐劝他就此收了心,安安分分地守着自家妻子过日子。”

云初面上仍保持着镇定,细指却紧紧捏住了手中的寝衣。

邢氏跟她提起三妹妹的婚事,无非是为了敲打她、警示她,她别妄想着成了世子夫人后,娘家就能任她由着性子做事。

娘家是奈何不了她这位世子夫人,但三妹妹的后半生可还牢牢地捏在他们的手里呢。

她唯有一心为娘家的利益着想,三妹妹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

云初紧抿了一下薄唇,不肯收下寝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来了。

“母亲,这会儿也到了您歇午觉的时辰了,女儿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邢氏见她没再推辞她送的那两套寝衣,明白她是个识时务的,便也不再闹腾了,忙顺水推舟道:“你出一趟侯府也不容易,知道你们姐妹情深,趁今日有空,赶紧去看看沁姐儿吧。”

云沁见了她,欢喜得不得了。

“二姐姐!”

她拉着云初的手在桌前坐下,“二姐姐,你来得刚好,我前几日刚绣好了一条帕子想要送你,你便来了,你快看看可还喜欢?”

云初朝她柔柔一笑:“三妹妹绣的,我自然喜欢。”

姐妹俩聊了一下近况,说到前些日子遇到的事,云沁笑得滚倒在云初的怀里。

丫鬟玉竹不由笑道:“三姑娘都快要及笄了,还这般小孩子脾气,以后嫁入婆家可怎么当家,让下人信服呀?”

云沁脸色大变,缓缓坐直了身。

她咬了咬唇,道:“二姐姐,前几日文竹去母亲屋里送东西,在门外听到父亲和母亲谈起了我。”

她眼眶泛了点红,微微垂下头,“他们好像在帮我相看……”许是她觉得有点碍口,默了片刻才艰涩开口道,“我的……未来夫婿。”

云初浑身一僵,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

“我听人说,那丁家的三郎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堪。二姐姐,这是真的吗?”

她抬起头,有些求救般地望着云初。

云初朝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手中的帕子却被她攥得死紧。

“傻丫头,相看也是要看好几家的,哪有看一家就成的。”她顿了顿,宽慰道,“你且放宽了心,只要我在,便不会让你所嫁非人!”

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云沁长长舒了口气,扑进云初的怀里搂住了她的脖子,一旁的文竹摸了摸胸口感叹道:“少夫人这么说,奴婢也就放心了。”

云初眼眶一热,细细密密的酸涩感瞬间袭上心头。

三妹妹竟为此事忧心了那么多天。

说来说去还是父亲和邢氏太不把她们三姐妹当回事。

为了云家的利益,大姐在三年前嫁了个混账东西,日子过得不舒心,她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三妹妹落入同样的境地。

邢氏本就不是她们姐妹三人的生母,便是在父亲眼里,他的亲生女儿也不过是为他所利用的棋子罢了。

纵使父亲再唯利是图,只要她一日还是侯府的世子夫人,父亲就不会、也没胆量在没得到她首肯的情况下将三妹妹嫁给丁家那个纨绔哥儿。

走出云家宅门时,外头已下起了雨,不过片刻,豆大的雨滴已朝油纸伞砸了下来。

早起时云初便隐隐觉得腿疼,这会儿腿愈发疼得厉害,像针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扎着她。

玉竹见她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心知她定是腿疾又犯了。

“少夫人,不如先去医馆里看看吧。”

云初透过雨帘打量着天空。

天色已晚,倘若去了医馆再回侯府,怕是早就天黑了。

“算了,时辰不早了,一来一回地太费时,还是赶紧回侯府吧。”

“可是您的腿……”玉竹终是忍不住吐露了半句,怕伤到云初的心,又堪堪止住了话头。

云初朝她递了个安抚的眼色:“不碍事,回府后你拿药帮我敷一下便是了。”

她的腿疾其实看不看大夫也无甚差别了,还不如早些回府,敷过药也就能少疼一些了。

回到她和裴源行所住的听雨居,她坐下后,低声叮嘱玉竹:“拿着钥匙去我库房里取一些燕窝送去祖母和母亲屋里,就说是母亲托我带回来的。”

玉竹接过库房钥匙,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

那些可是少夫人私人库房里的东西,哪样不是少夫人用她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买来的?

云初见她站着不动,忙催促道:“快去吧。”

“少夫人,那些都是你用自己的私房钱买来的燕窝,为何平白送给旁人?”

不是她小气,只是这侯府上上下下,又有哪个给过少夫人好脸色了,凭什么将这些好东西随便送人。

便是拿来喂狗,也好过便宜了侯府里的这些人!

“母亲虽话不多,但待我这个儿媳妇一向不薄,送些燕窝给她补补身子也是应当的。”

“至于祖母……”云初的脸色平平淡淡的,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若是哪个嘴碎的多嘴说了什么,让祖母知道母亲得了燕窝她却没有,依着她的性子,怕是又要惹出什么事端来了。”

玉竹鼓起了腮帮子:“奴婢晓得您的意思,奴婢不是不舍得将东西给太夫人和侯夫人,但太太哪里给过您什么东西了,干吗让太太当这个便宜好人?那可都是少夫人您用自己的银子买来的燕窝,您不会自己做这个人情吗?”

云初:“趁现在雨下得小,去库房里找找,早点把燕窝送过去吧。”

玉竹知道,少夫人这是不打算再提此事了。

她刚要退下,云初又倏然喊住了她:“别忘了撑把油纸伞,莫要淋着雨了。”

待屋里只剩下云初和青竹,青竹开口劝道:“玉竹一向性子急,心思单纯,有时说话没个分寸,但她也是一心向着少夫人的。”

云初眉眼温柔地冲她笑了笑:“我知道,谁待我好,我心里都清楚。”

她缓缓将视线投向了屋外,雨更大了。

玉竹的憋屈她都懂,她自己又何尝甘愿让邢氏平白当这个好人,可侯府人多口杂,侯夫人刚送了一支人参给她,五姑娘便急着对她闲言碎语了。

云家的地位自是没法跟侯府比,可云家并不缺钱,何必在一些能用银子买来的东西上贪侯府的便宜,白白落人口实。

青竹比玉竹心细,瞧出来云初心情低落,忙另找了个话题,免得云初心里越发不好受。

“少夫人,太太送您的那两件寝衣,您打算如何处置?”

云初自嘲般地勾了勾唇,淡淡道:“将衣裳收起来吧。”

将寝衣收下,不过是为了应付邢氏罢了。

莫说她不屑用这种法子去讨好裴源行,即便她肯撇下颜面用这法子讨他欢心,想必也只会适得其反,令他越发不待见她。

云初再清楚不过,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最让裴源行嫌恶,那便是她腿上的那道疤痕。

穿上那套寝衣,岂不是摆明了将她腿上的那道疤露给裴源行看!

青竹帮云初涂了药膏,又绞了块热帕子帮她敷脚。

脚上的疼痛略微缓解了些,丫鬟紫荆便来传禀说世子爷就快要到了,太夫人遣了人过来,要少夫人赶紧去侯府的大门口迎接世子爷。

青竹赶紧将帕子放在一旁,服侍云初穿戴整齐,确认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不妥,才和云初一道出了屋。

雨势不知何时又变得大了些。

青竹撑着伞,跟着云初步履匆忙地朝大门口去,待她们赶到时,世子爷一干人等已到了垂花门外。

云初脚下微顿,抬眸间瞥见一只纤纤玉手穿过被撩开的帷帘,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姑娘脚刚落地,裴源行已伸手接过长随递过来的油纸伞,将姑娘拢在伞下,大概是怕她淋着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住伞柄,将伞朝姑娘那边倾了倾。

姑娘抬首望着他,嘴角和眼中皆有笑意倾泻而出。

妥妥一对璧人。

雨水“啪嗒啪嗒”落在伞面上,瞬间让云初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