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颐至堂。

太夫人正和几个女眷商议着二月十九去寺庙里祈福。

太夫人感叹道:“往年我每逢这个时节都会去福佑寺祈福,去岁我病了一场,在屋里休养了许久,最终没能去成,今岁趁着我身子骨还好,定是要去一趟福佑寺的。”

杜盈盈笑吟吟道:“祖母这话说得盈儿不依,祖母身子康健,能活百岁千岁呢。”

她哄得太夫人满心欢喜,太夫人伸手拧了拧她的嘴巴:“就你嘴甜!”

太夫人扫了眼众人,道:“你们回屋后都好好准备准备,该带的东西都早些备下,一起去的丫鬟也趁早定下,免得临出发了忙成一团。”

诸位女眷忙点头应下了。

侯夫人出言问道:“母亲,您看此次是否也要叫上初儿呢?”

太夫人面色一沉:“好好的叫她做什么?她既是已被行哥儿禁了足,便该收了心在屋里抄写经书,免得她又动起什么旁的歪心思来。”

若是按她的意思,她巴不得那日便休了云氏,早早叫行哥儿娶了盈儿,也免得侯府每日还要端菜送饭地养着那个瘸子。

“祖母。”杜盈盈突然插嘴道,“盈儿觉着还是让云初姐姐一道去的好。”

太夫人神色凝滞了一下。

“盈儿,我知道你心善,总念着别人,可她屡次暗中害你,你又何必为了她求情?”

“祖母,云初姐姐虽几番对不住盈儿,可盈儿深信人之初性本善,云初姐姐也已然被罚了,她定会悔过自新,不再犯糊涂了。”

太夫人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

说到底还是盈儿年纪太轻,太过天真了。

杜盈盈搂着太夫人的手臂晃了晃,撒娇道:“祖母,你就当是心疼盈儿,权当盈儿是在做善事,便依了盈儿这一回吧。”

太夫人拗不过她,终是点头答应了。

到了掌灯时分,太夫人差了下人去了一趟听雨居。

云初放下手中的书,有些疑惑地蹙起了眉。

“你说太夫人要我也一道去福佑寺祈福?我被罚了禁足,太夫人又怎会许我出门?”

青竹回道:“奴婢也想不明白,只是方才颐至堂那边派人过来传了话,说要少夫人您也跟着她们一同去呢。”

云初捧起了书,不再在意此事,随口说了句:“那便去吧。”

反正是太夫人做下的决定,到时候见了她气到胸口发闷,那也是太夫人自己得不偿失。

二月十九。

接连放晴了好几日,连带着天气也变得暖和了几分。

侯府的马车在山脚下停了下来,女眷们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脚凳还未收起,一早便等在山脚下的轿夫们便殷勤地凑上前来兜生意。

下了马车的杜盈盈走近前来,道:“云初姐姐,咱们既然是来祈福的,那必是要诚意十足的,你说是不是?”

“你瞧,统共不过几百上千格台阶,横竖不过多费些工夫便也到了。”她抬头看了看山上,又将目光移回到云初脸上,“云初姐姐,咱们这点诚心总是有的吧?”

轿夫哪里听不出这位姑娘是什么意思,眼瞧着这笔生意是做不成了,觉得再费口舌也是白白浪费时间,见有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正扶着一位老夫人小心地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这位老夫人,让小的抬您上山吧,小的保准抬得稳稳当当的。”

太夫人半信半疑地睨了他一眼。

轿夫正要开口,杜盈盈已丢下云初和玉竹走了过来。

“祖母,时辰不早了,就让轿夫抬轿送您上山吧。”

太夫人喟叹了一声:“我也有一年多没来福佑寺祈福了,照理今日是该亲自爬山以显诚意的,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怕是有心无力啊。”

杜盈盈忙伸手搀扶住太夫人的手臂:“祖母说哪里的话,祖母不辞辛苦地坐了这么半天的马车过来,换作是旁人,怕是早就受不住了,祖母竟是一句埋怨话都没有。要盈儿说呀,祖母就该坐轿上山,不然祖母若是半途累着了,盈儿可要心疼死了。”

太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杜盈盈已扶着太夫人坐了下来,笑着道,“祖母就放一百个心吧,菩萨定然会知道祖母心里头是诚心诚意想要上山祈福的,祖母呀定会心想事成!”

她回过头来,沉下脸向轿夫叮嘱道,“你们几个抬稳些。”

看着太夫人被轿夫抬上了山,玉竹胸口上下起伏着,气得脸色通红。

她强忍着没开口,免得又无故给主子招惹是非,直到几位女眷撇下她们主仆二人上了山,玉竹才咬牙切齿道:“这盈儿姑娘啥时候能消停几分呢,到了佛祖跟前还是这般会生事!”

元宵节的时候,盈儿姑娘还不怀好意地送了块碾碎的枣糕给少夫人,要不是少夫人是个聪慧的,索性叫小厨房将糯米、粳米磨了粉,做了松糕,上头撒了碾得细碎的枣糕末屑,切了块,听雨居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松糕,尝到了圣上赏赐的枣糕,沾沾喜气,不然谁得了这样一块枣糕能不气坏身子?

这才过了多久,盈儿姑娘便又开始不闹事了。

云初柔声宽慰道:“咱不生气了,为了她动怒多不值当。”

她捏了捏玉竹的脸颊,“别苦着脸了,挺清秀的一个小姑娘变成一副怨妇相,便不好看了。”

玉竹只觉得哭笑不得:“您就别打趣奴婢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奴婢是替您觉得不值啊,盈儿姑娘明知您腿脚不方便,竟还拿那些话来堵您的嘴,逼您不得不自个儿上山去,这分明是故意使坏。看盈儿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怎么心眼儿如此坏?”

云初仰头望着天际,嘴角微微扬起:“这样不也挺好嘛,在屋子里关了这么久哪儿都不能去,早就闷坏了,今日又刚好天气不冷不热的,你看山下的景色很是雅静,就权当是出来踏青了。”

玉竹被她劝得心情大好,也跟着笑了起来:“您说的对,就当是我们出来透透气了,整日价地在屋里抄写经书,眼睛都要熬红了。”

玉竹不再气恼,扶着云初踏着一级级台阶上了山。

到了半山腰,云初就有点支撑不住了,只觉得右脚一阵一阵地扎疼。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总不是办法,她只能咬紧牙关,一鼓作气爬到山顶。

一个小沙弥迎上前来,确认了云初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便走在前头领着云初和玉竹朝后院的厢房方向走,才走了一小段路,又一个年纪稍大些的沙弥急急赶来提醒道:“错了错了,少夫人的房间在另一头。”

小沙弥朝一旁退了退,后者带着云初主仆二人径直去了供云初歇息的厢房。

屋子收拾得极干净,屋里的摆设也甚是精致,定是不敢怠慢北定侯府的夫人小姐们,是以安排了最好的厢房让他们住下。

先前上山时尽力忍着倒还勉强受得住,这会儿精神一松懈下来,浓重的疲惫感便席卷而来。

玉竹扶着云初坐在榻上:“少夫人,奴婢先去打点水让您洗漱一下。”

“嗯,快去吧。”

左等右等不见玉竹回来,云初脚疼得厉害,又累得直犯困,便歪在床头想小眯一会儿,终是阖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恍惚间闻到了一股异常刺鼻的气味,心里想着该睁眼看看是什么情形,却感到全身无力,昏昏沉沉地瘫在榻上起不来。

须臾,才勉强睁开眼,眼前的一切却让云初心里顿时慌乱起来。

屋外已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势蔓延得很快,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云初嗓子火辣辣的疼,狠狠咳了几声。

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她犹豫。

玉竹去打水还没回来,可能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她不能在屋里干等着玉竹或是旁人来救她,得在火势变得更大前自救。

云初站起身,一手捂着鼻口,弓着身子拖着瘸腿地朝屋门口移步。

好不容易挪到了屋门口,拉了拉门,心便凉了半截。

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火势越来越大,已然没有时间可以迟疑了,云初当机立断,又朝窗户挪过去。

窗户也上了锁,打不开。

云初看了看屋里的摆设,抄起离她最近的椅子奋力砸向了窗格子。

椅子撞击在窗格子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一下又一下,直到砸出了个大窟窿。

她将椅子在窟窿前摆好,刚想攀上窗棂爬出去,就透过砸开的大窟窿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女子一脸惊慌无助,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袖;男人衣衫湿透,一缕湿淋淋的头发胡乱地垂在额前。

两人都一身灰扑扑的,明摆着是刚从火场里逃出来。

她想不明白,裴源行是什么时候上的山,又为何上山。

她只清楚,就算是生死瞬间,他想到的,是救下杜盈盈。

却忘了她,他的妻子还深陷于火海中。

不知怎么的,云初的脑中竟闪过了杜盈盈刚到侯府时,那对璧人同执一把油纸伞的画面。

火舌一下子窜到了她的面前,生生隔断了云初的视线。

晃神间,斗拱从上方猛地砸了下来,重重地击中了她的后脑,云初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她只想着——

愿沁儿从今往后能小心护住自己,别被父亲和邢氏欺负了去。

别像她,那么没用,直到临死前都没能护着自己的妹妹。

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逐渐失去意识,最终陷入了绵绵无尽的昏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