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好意思, 麻烦收收脚,让一下。”

赵宏开道,领着陈兰君艰难地在绿皮火车车厢里穿行。从各色简陋的行李袋、化肥袋、桶子、背篓, 还有卧在篮子里嘎嘎叫的很有意见的鸭子之间艰难的穿过去时,陈兰君一直按着腰侧, 衣裳里边绣了个内口袋,里面装着四百元巨款, 一半是自己赚的, 一半是爹妈给的,这可不能有闪失。

若是再往后五年,给陈兰君八个胆子她都不敢揣着这么多钱在火车上,那可真是有拿着刀一节一节车厢去抢的。好在现在仍处于改革开放之初, 大部分人还没完全醒过神, 秩序比较好,

但陈兰君还是不敢松懈, 毕竟这可是她全部身家了。

走了两个车厢,赵宏终于惊喜地叫到:“兰姐,这有个座。”

陈兰君松了口气, 捏着硬纸板火车票挤到窗边的空位坐下, 赵宏立刻跟上。现在的火车票上只写了硬座、连具体的座位编号都没有,全靠抢座位,火车车头还是蒸汽的, 呜呜冒烟的那种,拉着一串绿皮车, 十分复古。

直愣愣的座椅, 靠左有一张小桌椅,对面坐着一个穿黑色中山装、戴眼镜的大叔。大叔身边有个很精壮的男人, 坐姿笔直,一双鹰眼很快速地打量了一遍陈兰君与赵宏。一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小妹,一个长得比较正派的小弟,看着不像危险人物。确认这一点之后,男人紧绷的肌肉方才放松下来。

中山装大叔呵呵一笑:“你看着比这妹妹大一点,怎么叫她姐?”

赵宏一边放行李,一边说:“是,我是她表哥,但她做事厉害,朋友都跟着那么叫,我听惯了,也就一起叫了。”

语气中隐隐有些嘚瑟。

他们说话的同时,陈兰君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那中山装大叔。

这浑身的派头,身边还带了个疑似从军中出来的人,估计是个当干部的,身份还不小。

于是陈兰君换上了她的招牌式营业笑容,攀谈起来:

“我们是到葆安县去探亲,阿伯在哪里下?”

“和你们一样,现在该叫鹏程市了。”

“哇,阿伯是那里的人吗?我们第一次去,能不能请教一下路线?”

她笑起来的时候,一脸纯良乖巧,样子是很能唬人的,尤其是对长辈。

中山装大叔也是长辈,看着这样的小妹妹心里高兴,便说:“我不是本地人,但也去过几回。不过我带了份地图,你们可以研究一下。”

见他真的掏出一份葆安县地图,陈兰君小小惊讶了一下。要知道,为了防止偷渡客,从前葆安县及周边地区的地图都是机密文件,不许外传的。一直到去年,实行了新政策,葆安升级为市,这地图禁令方才取消了。

可这大伯拿出来的地图,分明是1979年以前的版本,不简单啊。

“妹妹,你是要去哪里?”

“东方红公社,南风村。”陈兰君回过神来,眼睛在地图上打了个转,用手指着一处:“这里。”

“这里么?那估计没有公共巴士直达,得走一阵子。”

“没事,我是乡里来的,他也当过知青,走路走惯了的。”

“是吗?”中山装大叔惊讶道,“看你的样子,倒不像。”

“哪里不像了,”陈兰君笑起来,“我们乡下姑娘,就是又漂亮又能干的。”

“好,哈哈哈,说得好。”中山装大叔听她这样说,倒对眼前这个女孩子多了一份好感。

赵宏趁机炫耀妹妹:“她还是准大学生呢!就等录取通知书寄过来,九月就去上大学了。”

“呦,那可真优秀。”

闲聊了大半路,见中山装大叔的态度很和蔼,陈兰君打算确认一件事。

“大伯,看你这模样,应该是干部吧?要不就是有文化的人。我能不能请教一件事?”

中山装大叔不置可否,只说:“你先说说看。”

陈兰君抿了抿唇,说:“我有个姐姐,她前些年逃到香江去了——”

赵宏脸色都变了,猛地一扯她胳膊。

陈兰君不理,坚持问下去:“我听说,现在,像我姐姐这样的情况,如果想过来探亲,是允许的,不会被抓起来送到收容所。想问问大伯听说过类似的政策吗?”

中山装大叔沉吟了片刻,说:“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不用担心,现在是没问题的。”他扶了扶眼镜,“省里有位领导,对这种情况特意发表过讲话。确实,79年之前,这种会被定义为敌我矛盾,是偷渡犯。但这些人其实是外流,而不是逃,这是人民之间内部的矛盾,是可以调节的。”

“外流的原因,在于我们的建设稍稍落后了些,所以我们现在才要努力加油,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好。而不能把外流的人当作敌人。”

中山装大叔微笑着说:“你姐姐这种情况,想回来看看,就回来看看吧。其他地方我不敢保证,至少在鹏程市,不会发生你担忧的情况。”

“真的,”陈兰君喜笑颜开,“那可太好了。我想着若是有机会,劝姐姐回来投资呢。”

“这个想法不错,”中山装大叔说,“如果正要投资,可以去‘洽谈办’,有专人负责的。”

“大伯你等等,我记一下。”

陈兰君一顿好找,翻出一个小本本,顺带摸了一只笔出来:“能请大伯你写一下具体的信息吗?”

“好的。”

中山装大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很有特色,有点草书的意思。

“洽谈办,也就是对外经济技术联络办公室,地址就在这里。也是刚成立不久,如果有机会,也请你姐姐在那边宣传一下,欢迎各位同胞来投资。”

火车进站,在“呜呜”的声音里,赵宏提前拉着陈兰君留座去车门口。

“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和外人说你姐的事?要是放在以前……”

“你也说了是以前。”

“也是……不对,”赵宏差点被绕进去,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你姐姐是去香江了。”

“我什么都知道。”陈兰君下颌微扬,第一个跨到站台上去。

然而她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在站在出站口的台阶之时,完全消失了。

两人在台阶上发愣。

赵宏转头问她:“这你也知道?”

好一片汪洋的浊水,间或着慢悠悠飘过一只臭鞋。

乖乖,不像是来了鹏程市,倒像到了威尼斯。

身旁的旅客倒是见怪不怪的拖下鞋子,拎在手里,施施然涉水而去,淌过火车站前这一片洼地。

“欸,倒是可以学一下。”赵宏弯腰就要拖鞋。

陈兰君很想说光脚在水里走,万一踩到尖锐的东西划破脚怎么办?转念一想,哦,现在是鞋比人脚贵重的年代。

她也只好从重地脱下鞋子,将东西举着,艰难地从水里过去。

走了十来分钟,水渐渐无了。

旁边停着两三两单车,坐在单车上的男的猛按铃,“靓女靓仔去哪里?坐单车吗?”

要不说怎么是特区呢,火车站外还有专门的单车仔围着。

陈兰君报了地名,问:“我们两个人,多少钱?”

她说得话和当地的腔调不太一样,那边一听就笑着说:“一块一个人。”

……这宰客的手段也是一样市场化。

陈兰君转身喊赵宏就走:“火车票才几块钱,还一块。”

赵宏也觉得离谱:“你们也真敢喊,穗城的公交才一毛钱一张票。”

“行行行,少点就少点。”

一番讨价还价,陈兰君和赵宏各自坐在一辆单车的后座上,颠簸着前行。

此时的鹏程市,还是一副县城模样,主城区铺了几条窄窄的水泥路,夹道的小楼最高不过四五层,大多是两三层的平方,主体是红砖,辅之以木料,连接不断地往前延伸,稍稍安静一点的路口,偶尔见着一只公鸡慢悠悠走过。

与其他县城不同的是墙上的标语,一面路口的白墙,刷了鲜艳的红底,上头写着:“调动一切因素,为把我国建设成为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而奋斗。”

出了市中心,路就成了土路,几场大雨过后,土路稀软,自行车一过,压出一行很深的轨迹,免不了有些泥地溅到小腿上。

陈兰君不免有些感慨。

这样青涩的鹏程市,连她也是第一回 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