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陈兰君爸妈所在的村办家具厂, 命运起伏不定。

去年一成立,业务即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年底在工厂做工的村民都分到了一笔厚厚的奖金, 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好些年没过过这样富裕的年。

然而太过红火, 也是一种罪过,尤其是在经济不发达的小乡镇。才开春, 妈妈郑梅就被领导喊到公社——现在叫镇政府去, 说有人举报她们干扰国营企业正常营业。

一宗罪,是村家具厂抢了木材,导致县家具厂收不到好的木材;二宗罪,是村家具厂的家具价格竟然比县家具厂的低, 严重扰乱了家具的计划市场, 导致县家具厂的产品卖不出去。

告状的主要是县家具厂,以及其他没有村办企业的村子。

这样的帽子扣下来, 郑梅是不认的,和领导解释:“我们只是老老实实做点家具,那木材本就是我们村人走了好多地方去收的, 那些地方以前县家具厂也不肯去啊。至于价格, 我们减轻购买者负担,还有错了?”

“你这个同志怎么不明白呢?这是对和错的事情吗?”新上任的领导皱着眉头说。

“谁对谁错,难道不重要吗?我没做错事, 就是举报到燕京去,我也不怕。”

郑梅脾气上来, 坚决不肯退步。

然而没两个月, □□发文了,报纸头版消息, 明文规定:“为限制同大中型先进企业争原料,……凡同大的先进企业争原料,盈利较多的社队企业,不论是新办或是原有企业,一律照章征收工商所得税。”①

原本社队企业是不交税的,可这文件一下,不但要交税,上头有些单位还催着郑梅去补交去年的税。

郑梅挺着腰跟来人吵了一架:“我们社队企业,赚到的钱早做奖金发给做工的村民,要收你自己挨家挨户敲门去!”

这样的态度,让县里的工作人员十分挂不住脸,当场就发脾气了:“这位同志,你这样子不配合工作,那我也没办法了。”

回去就向上级报道。

然后,当郑梅将制作好的家具送到订购的单位时,家具被拒收了。

负责人出来,客客气气,态度却很坚定:“不好意思,根据上级规定,我们不能购买社队企业的产品。”

……

交代完来龙去脉,邻居家大妈叹了一口气:“你爸妈就是为这个去县里开会了。其实要我说,这压根就没道理。好不容易办了个村家具厂,大家挣点钱,过了个好年,又要……算了,反正总是这样的。”

陈兰君把筷子放下,表情凝重。

这些事,爸妈都没有同她说过。

从邻居家回来,她点燃一盏美孚灯,静静地思索。

和穗城、鹏程市那样坚定的改革氛围不同,家乡小县城立刻刹车,风向为之一变。

在这样的情况下,村办家具厂想要逆转形势,非常困难。

屋外的秋虫不知鸣了几遍,远远地听见人声。

“怎么亮着灯呢?”郑梅疑惑的声音。

陈兰君起身,把门推开。

郑梅和陈志生都是一愣。

“你怎么回来了?”郑梅惊讶道。

陈志生倒是笑了笑,上上下下打量女儿一遍,见她气色不错,暗自点点头:“什么时候到的?还好吗?”

“挺好的。”

郑梅将手里的袋子,放下,问:“吃过饭了没?老陈,去烧火,炒个蛋炒饭给二妹吃。”

“好,我再去门口扯点小菜——”

陈兰君连忙解释:“不用了,我在邻居家吃过晚饭。”

虽然说了已经吃过,但郑梅还是怕她饿着,执意去灶屋热了点米汤。

一家人围着一盏美孚灯,坐在桌边。

“爸妈,我这次回来几天,是为了讲清楚鹏程房子的事。”

陈兰君一提这事,郑梅就皱眉,但念在女儿刚回来,不愿意说丧气话,只是推脱:“二妹,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今天我们有点累。”

吵了半天架,她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陈兰君看他们确实累了,也不勉强,简单说了些近况,便各自睡下。

第二天,接了小妹竹君回家,陈志生与郑梅张罗了一大桌子菜,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陈兰君向他们宣布了已经花钱买房,且能迁户口的消息。

陈志生和小妹没什么反对意见,只是郑梅阴沉着一张脸:“这一去,相当于丢下这边的东西了。”

老屋也就算了,可这村家具厂是她和陈志生一手辛辛苦苦建成的,确实不舍。

陈兰君知道她心里所想,说:“妈,你是不是在担心村家具厂的事?”

郑梅不语。做母亲的,怎么好在女儿面前承认自己的不安?

见她仍然不愿意接话,陈兰君便也不提了。她寻了郑梅去洗衣服的空当,私底下找她聊天。

抱着盆、肥皂到池塘边,陈兰君与郑梅挽起衣袖,洗衣服,一个打肥皂,一个过水冲。

一人一头,拧一件外套的时候,陈兰君开口:

“妈妈,我在鹏程和姐姐有一个厂子。”

“知道,过年的时候我还和你爸去看了。”

“我觉得你还不太知道,”陈兰君手上用力,将湿漉漉的外套拧出好些水珠。

她将外套全部接过来,说:“妈妈,我在香江也置办了产业,在穗城也是。这都是我自己操办的。”

“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了,也许你可以试着和她彼此依靠。”

郑梅望着她,眸色复杂。

好半天,才缓缓地说:“好吧,现在我是遇到了一些困难。”

衣服在木板上搓,窸窣的响声,郑梅在这搓衣声中缓缓说了原委。

“……昨天去县里,他们告诉了一个新消息。”

“说是县里决定了,将一些小的村办企业合并到县企业名下,原来村企的人,能部分享受县里编外工人待遇。”

郑梅低着头,只机械性地搓着衣服,“我们的家具厂,也在其中。”

一阵沉默。

陈兰君轻轻的叹息声。

“去鹏程吧,妈妈,”她说,“虽然很难,那边的氛围会比这里好。我们可以一起在那里重办一个厂,只属于我们的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