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向塬屈坐于车厢内,别扭地轻咳出一声,而后不情不愿地把剑收回剑鞘内。

这回,他罕见的没再冷言讽刺周妩什么,她这次的表现,勉强还算过得去。

若她之后当真能做到如言语一般,悉心照料在师兄身旁,不再总想红杏出墙,他勉强还能认下这个嫂子,毕竟师兄那么喜欢她,他自然想叫师兄如愿。

“那个……这儿坐三个人的确有些挤,我还是出去骑马更痛快些。”

向塬说完,转身撤得很快,酷酷的背影一溜烟闪跳下马车。

没了他在,车厢里很快安静下来。

周妩收眸,低头去看容与手背上突起的筋,修长骨感的指,她嘴角轻弯,克制不住地上扬起些微弧度。

牵了手。

他们的关系终于更亲近了一步。

“容与哥哥。”

“嗯。”

他声音不复方才的闷沉。

周妩蹭蹭他的拇指,语气轻柔的有些像撒娇,“容与哥哥,你可能不知道,我爹爹的脾气有些不好,你若当真就这样把我送回京去,他刨根问底起来我一定瞒不住的,到时候家法伺候,面壁祠堂,我估计会被打个半死,你舍得见我挨打吗?”

她这话说得有些不讲道理,但容与已经做不到静心思考那么多。

两人十指握着,她又贴着他的臂。

说话间,随语调起伏,她时不时会蹭到他。

容与背脊绷得紧,他尚未适应,更难以做到对她脱敏,故而很容易便被她引撩出冲动。

他担忧失态,立刻松开了她。

“你是丞相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他怎会舍得对你动手,若你真有此顾虑,那解释的话便由我来说。”

周妩故作失落,嘴巴努了努,轻轻喃出一句,“把我一人留下,你也放心的嘛。”

她说这话只是随口,可容与听后却不免多心,他想到身后碍眼的沈牧,想到暗处威胁。

容与眼神深了些,思吟片刻,再开口时改变了主意。

他问:“你确认愿意同我一起回青淮山?上山生活枯燥闷乏,定然不比你在京城有趣。”

周妩立刻点头,表态道:“我确认。”

容与敛目:“但在此之前,我还是要先带你回京一趟,此番婚仪有失,我到底欠大人一个解释,若之后你还想跟我走,我便带你一起。”

周妩瞬间欣悦起来,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要说话算数的!”

容与听清她口吻中带着真实的欢喜,克制低睫。

他轻轻回:“嗯,算数。”

……

行至京城,天色渐晚。

他们队伍中人人着黑衣抖擞,身高马壮,肃厉不善,进城时引得不少百姓侧目,甚至连负责守城的将官都不免多看了他们两眼,待仔细查明身份后,这才点头放行。

丞相府位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入城后只需拐过一个街口,便可道路直通。

车轮停下,伴随马驹踏蹄时的一声咴鸣,周妩率先掀开车前的褐色幕帘,抬眼望向自己阔别许久的家院,而后不禁陷入片刻的怔然。

金柱大门威阔,匾额高挂,墀头墙高,左雄右雌的瑞兽石狮稳矗,彰显门庭气派。

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

此时的周府,不言而信,承天子器重,为人人想巴结的权贵高门。

可同样的门庭场景,周妩脑海转瞬闪过的却是周府被抄,兄长遭贬,爹爹发配荒远的凄凉结局。

画面刺目清晰,她心也不忍钝痛。

而一切祸源的开端,是圣上寿宴遇刺,兄长周崇礼身为审刑院使,奉命协助御史中丞负责此案,由此被动陷入政堂的连环阴谋之中……

她愣神久,反应过来时已被容与扶着下了车。

落地后,她回神拉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担忧开口,“还是换我来扶你……”

容与往前倾了些身,隔绝丞相府门口侧立的门卫,附她耳边道,“待会儿还要见你爹爹,我总不能那么不成样子,你放心,我虽看不清晰,可又不是成了废人,扶你一下还不至于摔倒。”

周妩还是不放心,她坚持:“那不扶的话,我们牵着手,我在前引路。”

容与无奈笑笑,这回没再推辞,“好。”

他主动牵上她。

被他掌心的温热包裹,周妩不安浮躁的心绪也稍平。

眼下距离圣上寿宴还在一月时间,若她提前向父兄警醒,周府未必会再重蹈覆辙,成他人利用旗子。

可若如此,她之后必然要留在京城,那承诺跟容与哥哥回青淮山的话难不成又要成谎?

周妩一心想着如何双方权宜,故而下车后并未注意到影壁之侧,此刻正停栓着两匹红瞳异色,黑鬃黑尾的千里良骏。

其形征并非京城寻常可见的品类,显而易见,丞相府内现下正有贵客到临。

周妩与容与全然未觉,两人径直拾阶进了大门,而跟在后的向塬无意间向旁一瞥,当即不由愣住。

那马别人认不得,他却只一眼看出那是师父容宿新得来的爱马,来自北辽国的游猎牧族所养,十分稀贵。

向塬反应片刻,忽的想起自己当初见师兄受伤,一怒之下用飞鸽传给师父的告状信。

可师父不是正远游佘沅山,居然这么快就赶来京城兴师问罪了吗?

思及此,向塬脚步一顿,悄摸摸地退出周府府门。

他背着师兄告了状,本就心虚,再想师父那眼中不容沙子的性子,待会里面指不定如何腥风血雨呢。

向塬难得机灵一回,当即决定先溜为妙,走为上计!

……

这个时间点,想来爹爹还在书房办公,周妩如此思虑,便打算带容与直抵爹爹书房,先把婚仪错期的事情解释清楚。

此事宜早不宜晚,她知晓封瞒不住,也从未想过要为自己脱责。

即便容与哥哥再三向她强调,要她把一切错失都往他身上推,可她少有的一点孤勇,便是决定在此事上承担所有。

她不能叫他受了伤害,转眼又受委屈。

两人走至庭院,周妩没料到自己率先遇见的会是自己的贴身侍女,霜露。

霜露正守在穿堂一侧的抄手游廊上,见她现身,眸光迅速一亮,紧接脚步匆慌地赶忙迎了上前来。

周妩停住脚,还未来得及在心中感慨她们主仆二人的期年未见,便先听对方焦急开口。

“小姐,前院负责洒扫的给我传话,说好像看见你回来了,我原本还不信,你……”

说到这儿,霜露言语一顿,瞥眼向旁,警惕地看向容与。

周妩还未介绍,霜露咬咬牙,鼓足勇气上前一扯,把两人牵握在一起的手猛地给撞开。

“……”

“霜露?”

容与蹙眉,周妩也没完全反应过来。

而朝露却视死如归,她以身隔挡在两人中间,跪地认罪道:“小姐,你若事后怪罪,霜露认罚就是!可你真的不能一错再错了,眼下青淮山的容宿师父已经来府上兴师问罪,老爷得知容公子受伤情况,更是正在气头上。”

“这种气氛紧张时刻,你怎能将沈公子光明正大地带进府内,叫局面变得更加难堪……小姐,霜露知晓你一直厌弃与容公子早年相定的婚约,可是婚前出逃实在所行欠妥,眼下你……”

周妩简直听不下去,她甚至不敢去看容与哥哥的脸色,当下着急上前一步,伸手捂住了霜露喋喋不休的小嘴。

她原本震惊于容宿师父的突然造访,脑子里正想着合适的解释说辞,却未料霜露竟会把容与哥哥错认成沈牧,之后还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要命的话。

她当即拦不及,反应过来去捂嘴时,容与哥哥已落耳听进不少。

“霜露!”

“……小姐,忠言逆耳,霜露心甘情愿随你责罚!”

眼见霜露重重跪伏一拜,周妩恼她不得,反倒在心头恨起自己的前世愚钝。

连身边丫头都明眼可见的事,她却被花言巧语轻易惑住了心。

容与始终未说什么,他低首寻着光亮方向,孤影单只,默言径自向前探行。

周妩一惊,赶紧跟上,欲解释:“容与哥哥,我不是……”

容与却打断她,开口无温,“你暂先避一避。师父在的话,眼下情况会比我们想象中复杂些,你不必见他,此事我去解决。”

霜露在后本还想尽忠劝拦,可听清周妩开口时的称呼,不由动作一愣。

容与哥哥?

所以小姐今夜牵手带归的,不是沈公子,而是她素来避之不及的容公子?

霜露眨眨眼,瞬间惊得不敢动,随即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大概是做了件大蠢事。

容与不等,一人走至前厅内苑。

周妩提裙追上,心一横,从后抱住他便不肯放手。

她心头慌跳不停,口吻更不确定地问道:“容与哥哥,你生我气了嘛?”

容与不语,半响才轻轻摇头,“我不怪你,阿妩,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克制不住的,你对沈牧如此,而我对你如此,都是没有道理可讲。”

周妩心头骤然空了下,胸腔更闷堵犯着疼。

她知道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她一定会万分后悔。

所以,即便此刻不是花前月下,更没有酒香酿美、宫羽商音,周遭唯有墙影暗暗,廊角狭仄,但她依旧开了口,轻声诉出相隔一世的情。

“容与哥哥,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先前做了好多伤你心的事,我很后悔,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我清楚自己的一声歉意根本不足以抵消什么,可我依旧想对你认真说声抱歉,对不起……”

“婚前遛逃,践踏你的真心,我抱歉;任性愚蠢,受蒙骗对你下毒,害了你的眼睛,我抱歉……我根本不值得你喜欢,可又忍不住私心想要你能继续喜欢我,我好自私,简直坏透了,是不是?”

“为什么……”容与低眉,眼睛依旧无神,但周妩却觉其目光灼灼入心,“为什么想要我继续喜欢?”

事实证明,周妩不仅坏透,还会趁人之危。

她就是趁他看不到,奈何不了她,于是大着胆子踮起脚尖,迅速在他下颌处偷亲了下。

她没有立刻落地,而是凑近直面他说:“因为,阿妩也想喜欢你,一直喜欢。”

容与手心握了握拳,罕见强势起。

他揽过她的身,虎口精准掐上她细软的腰肢,出声严厉道:“别开这种玩笑。”

热情被浇灭过太多次,受过她太多的疏离言语……他不是不想信,而是不敢信。

周妩没有惧怯,她顺势环他更紧,腰身软柔,轻易入了他的怀。

“你若不信,就当我是摔了一跤把脑子摔清醒了罢,反正我不要别人,我要你。”

容与喉结一滚,低额,下颌轻贴着周妩的肩窝,没落实力。

“要我?”他嗓音轻飘飘的,不明意味。

周妩一愣,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忙欲盖弥彰地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她轻叹了一声,声音不自觉软下来,“我说这些话,是在请求你的原谅呢,哥哥。”

容与呼吸滞住。

她那一声,很要命。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将被处以极刑的刑犯,无进无退,如何都是死路,他已然准备好作决绝赴死,可最后时刻,他却猝不及防被判无罪。

有人不要他死,有人抱住了他。

周妩话音落下不久,相隔一墙的前庭内院,却忽的传来一阵脚步追逐的嘈乱动静。

紧接,两道略显老成的声音入耳。

“宿兄请留步,此事还有商量余地,我们慢慢相谈……”

“还谈个屁!你闺女都把我好徒弟弄成瞎子了,我们青淮山高攀不上你们丞相府,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宿兄,万不至于如此……”

“不至于个屁!你闺女这么看不上我们江湖人,你不如就直接如了她的愿,招那个姓沈的探花郎做上门女婿吧!”

“……”

说到这儿,话音骤然停了。

周敬与容宿同时顿足,看清走廊隐秘角落处,亲昵拥在一起的两人,当下不可不为瞠目结舌。

于是,方才还言语激烈的两人,此刻却谁也率先问不出一句话来。

周敬看向自己的女儿,心犯困疑,容宿则拧眉,盯住自己那明显动情模样的没出息的好徒弟,简直越看越气。

僵持片刻,周妩率先招架不住。

被长辈如此凝盯,她有些害羞地躲进容与怀里,脸热地慢慢藏住脑袋。

容与护着她,侧身以隔绝视线。

但明显的是,两人依旧抱得很紧,谁也没有松手的打算。

周敬轻咳一声,容宿也使了下眼神。

容与稍顿,开口不忘致礼,“师父,周伯父。”

容宿:“……”

周妩闷声,犹豫着也礼貌道:“爹爹,宿师父。”

周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