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直至桶内水温从烫热慢慢降到接近温凉,两人的共浴方才结束。

容与将她抱出浴桶,裹身擦干发丝,又将她的罗裙叠递到手侧,之后默然退避,站在挡屏另一边穿戴。

周妩浑身潮红,大概是因泡水太久,她乏力又口干,待衣衫穿好,她对着墙壁上悬挂的一面有裂口的铜镜,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颊。

她完全没想到容与哥哥会那样,恍惚时刻,她甚至以为后世重现。

青丝未干透,被她慵然梳到身后去,秀发如泓瀑,自然垂落腰际。

从挡屏一侧走出,见容与哥哥比她穿衣速度快得多,她主动靠近过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他板肃着一张面孔,横臂伸过来一把匕首。

周妩眨眼,怔愣望向他,“这是何意?”

“做了畜牲事,惹你哭,千刀万剐不足惜。”说罢,他不开玩笑直接把匕首塞进她手里,而后迫她执刀柄,尖刃朝前,对准他的胸口,“刺一刀,能否给你出些气?”

自以为是!

周妩原本还心头甜蜜着,却被他一下煞了风景,她气恼地为难他,“你要自讨苦吃,何必借我之手?”

闻言,容与顿然,真就松了手。

他垂目片刻,忽的一手捂住周妩的眼睛,而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对准自己心坎就要猛刺。

周妩吓傻了,她刚刚完全说的是说气话,不想他竟来真的,于是慌急着下意识便要挡刀,幸好容与耳里敏锐,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回收了力道,可最后距离她的指,只余堪堪半寸,危险十足。

他蹙紧眉,严词责厉,“阿妩!”

周妩直接抢夺过来,把匕首丢得老远,开口声音更强盛过他,“如今你眼伤还未好,多少人替你忧心,你不惜自己,反而又拿性命当儿戏,这一刀若真刺到,不说宿师父怨怪,你知不知道我会有多心疼,容与哥哥,你到底何意?”

容与下颚线绷紧,瞳眸放空,也黯淡,“我只想……你刺我一刀,许能厌我少些。”

周妩愣住,困惑蹙眉,“我,我何时说过厌恶你?”

“你方才,落了眼泪。”容与艰涩启齿。

他眼睛看不到她面上神色,便只能闻声去细辨她的反应。

在他失神迷魂,隔着衣料反复擦磨她嫩处时,她分明抖着身子,连连溢出颤微哭音,之后吸鼻啜泣,无助至极,他那时咬牙没能停下,便做好了受这一刀的准备。

他该死。

可他的阿妩,这样心软。

周妩无法解释明白,她会落泪,完全是因情动之时,眼前的那张俊容慢慢和前世的他两相重合,霎时间,她感恩于命运奇妙,这才动容地落下眼泪。

她的泪,自始至终因情而流,绝非源于厌弃,或是害怕。

“我落泪是因为……是因为害羞。”她尽力解释着,前世不可语,便只好另寻合理的借口,“我若厌恶,当初又怎会宽衣疗慰你的伤痛,容与哥哥,我喜欢你,愿意对你好,你对我做的事,我不害怕,更不讨厌,只是……只是有些怕羞。”

她这样软声撒着娇跟他讲话,容与脑袋里紧绷的一根弦几乎瞬间断掉。

娇语柔侬,堪比世间最厉酷刑,若说他意志坚定能抵住鞭罚拷打,大概却无法抗住她轻嗲软语的一声。

怕羞?

怎么能这么可爱……

容与腹热咬牙,猛地将她抱入怀中,闭眼贪婪地细嗅她脖侧的幽香。

她是他的,必须只属于他。

两人拥缠了有一会儿,周妩侧贴脸蛋,轻蹭着容与胸口,开口慢悠悠问,“容与哥哥,你真的想要补偿我什么吗?”

容与双手扣着她纤腰,认真点头,“你说。”

这时候,哪怕她开口要星星要月亮,容与脑袋一热,大概都不会言说一个‘不’字。

周妩眼睛转了转,弯唇展颜道:“傍晚时,中央大街会有热闹灯会,我好久没有外出逛过了,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这个邀请她来时便想说了,可后面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到现在才开口。

从前在青淮山时,她常跟他描述起过节时的京内热闹,如今,她总算有机会可以带他同往。

周妩很是期待。

容与纵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她这点要求哪算是什么补偿,容与根本求之不得想和她单独相处。

他轻声应下,“好。”

……

华灯明灿,遮幕如昼。

都城中央街主道左右铺陈着大片灯壁,壁面悬挂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绫绢竹木,更有丝穗花纸,材料不同,制配有异,总之个个粲然炬亮,绮明可与月色争辉。

周妩是昨日回府时,沿街看到有官吏提前踩点置设,这才得知京都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将近。

周妩小时候特别喜欢逛灯节,而且每次来她都会跟兄长撒娇,嘴甜地为自己讨来一盏新的兔子花灯,愿望满足后,她便手执木柄,左右摇着兔子长长的耳朵来寻趣乐。

长大后,童年时的热衷渐消,若非素素相约,她自己是提不起兴致想去单独逛逛的。

不过这回不同,和容与哥哥逛灯会,还是两人的头一遭新鲜体验。

周妩心情很好,两人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逛着摊位,又缓慢挪步往深巷里走,她主动牵上他的手,被他收力回握住时,她嘴角不受控制地弯扬起来。

她向他分享小时候烦着兄长买花灯的故事,又绘声绘色向他描绘兔子灯的形状,小嘴全程喋喋不休,容与偶尔回应两句。

两人继续往里逛,后面周妩也有些累,开口便少了,等到他们拐出主街,周围嘈杂声稍弱些时,容与忽的顿住脚步,收紧她的手。

“阿妩……”

周妩紧张道:“怎么了,是不是眼睛又疼了?”

容与摇头,小心翼翼问出声来:“我,我看不到你说的那些漂亮花灯,不知道怎么和你交谈,这样是不是……会扫你的兴?抱歉阿妩,我之前眼睛好时,也没看过什么花灯,不知道你眼中的热闹是什么样子,我不太会接话,你和我一起,一定觉得很无聊。”

周妩心头瞬间漏空了下,原来只几句话就能轻易叫人心揪痛成这般。

看着他因紧张而抿住的薄唇,她甚至难受到有些想哭。

她从前到底伤他,拒他到哪般?才会叫他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她的容与哥哥不该这样。

“怎么会无聊呢?我与你分享我们未相遇前的事,你有认真听,我便觉得满足,容与哥哥,我也想听你讲讲关于你少时的事,好不好?”

“我……”容与认真思忖,状似为难开口,“我是个无趣之人,每日除了练功习武再无旁的习趣,日子过得乏善可陈,但你喜欢做什么,我都愿意相陪,我可以在你身边一直保护你。”

周妩心头甜蜜,纠正他说:“练功不一定无趣呀,我虽是外行,但也知晓武学门道颇多,不是人人习练都能练得精妙,而像你这样厉害的,除去天赋,大概练功已潜移默化成为你心觉有趣之事了,容与哥哥,等你眼伤恢复,给我舞剑看好不好?”

容与意外:“你对这个感兴趣?从前你……”

他及时止住口,并不愿旧事重提。

而周妩却知,他艰涩咽下去的话是什么。

从前,爹爹在她面前常夸赞容与哥哥武艺超群,卓然英才,却被她很下面子地回复——“只是一个会些蛮力的山野粗鄙人,爹爹此话过扬了吧?”

她那时并不知,自己刻意跟爹爹赌气的话已被容与哥哥隔墙听到,是后来,两人**心扉说及此,周妩才知他竟因此而至面对她时不忍自卑。

她那时立刻解释自己对他并无任何低看之意,是因不满爹爹做事□□,才将不过脑的话脱口而出,因两人已相爱甜蜜,她说些哄人的话,亲亲搂搂再撒撒娇,自然轻易得了原谅,这事也很快过去。

但现在,此时此刻,容与哥哥大概还当‘只会蛮力’、‘山野粗人’之类言辞,是她对他痴迷武学的看法与评价。

而因怀揣着对她那份强烈的喜欢,他便选择压住内心的骄傲与自尊,假装不知,然后继续默默地对她好。

思及此,周妩悔不当初,简直想动手打自己一巴掌。

她鲜少出口伤人,而唯一利伤到的,还是心中最在意之人,她怎能不懊恼?

周妩克制语气,尽量不着痕迹地把话解释清楚:“容与哥哥,我先前没见过男子武练时的样子,只凭想象,便错以为武练都很粗鲁,后来才知根本不是,还有……”

“还有,我偷偷跟你说你不要生气,我以前以为你也是只会蛮力的那种,在爹爹夸赞你时,还自以为是地说过些偏见傻话……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本来背后议论别人就不对,更别说是你。”

边说着,她边摇晃起他的胳膊,愈发嘴甜起来,“容与哥哥,你很好,我欣赏你挥剑破竹的飒爽英姿,更崇拜你覆灭樯橹的英雄豪气,只是可惜,我们先前见面次数太少,我都不了解你那么多……”

容与不可置信的怔愣片刻,先是怀疑地抿住唇,然后惊讶大过惊喜地绷紧下颚,最后又似克制狂喜,心跳震鼓如雷。

“你说,崇拜?”

他如同拾荒者突然临头被赐予宝藏,从没有被眷顾过的他,下意识反复确认幸运者究竟是不是自己。

“只崇拜你。”周妩踮起脚,贴近他耳边,声音轻甜,瞬间压过周围所有嘈杂。

容与绷起一口气,背脊僵挺,“阿妩,我受不得你的骗,如果你骗我,我……”

周妩夺声:“我就站在你面前,就是现在,我将你视作我的英雄,心里爱慕,眼神崇拜,所以容与哥哥,你一定要快些养好伤,然后亲自从我眼睛里确认,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想要的答案,全部在我眸中。”

容与呼吸在变重。

他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态,更辨不清她说这话时的情绪,只能感知到她吐息如幽兰,缭绕他脖颈,从上到下,痒至心腹。

恍然间,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前不久的那场水下靡乱。

卑劣作祟,他忍不住想——他那样对她时,她也崇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