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配
皇帝净了手面, 看着宫人呈上来的吉祥盘和消夜盘,知晓萧沁瓷今夜也一定是会守岁的,便让人也择了一份送到寒露殿去。
明日有大朝会, 他今夜虽要守岁,但也会小憩, 此刻本该是浑身通畅地清心打坐,却总觉得身上有些燥。
难免不合时宜的想到今夜种种,想起萧沁瓷任他施为的无奈情态,她越是被动,就越想让人欺负得更狠,皇帝一时竟有些后悔今夜停下了。
他察觉到自己心境不稳,急忙遏制住纷繁思绪,默念清静经。
今夜本不该庞才人当值, 只是她同当值的宫婢换了日子, 让她能在除夕夜和相熟的小姐妹一起去玩乐。太极宫也只有年节这几日管得宽松一些,能叫宫人们有个辞旧迎新的盼头。
皇帝今夜回两仪殿时身上沾了不明显的香, 她知道皇帝趁夜去见过谁,身上都沾染了对方的香气,必是极为亲近才能做到。
那香, 不知怎地, 她闻着竟有几分熟悉, 好似从前也闻到过。那味道同萧沁瓷身上一贯的幽谧香气不同, 更馥郁些, 透着暖意。
时间隔得太久,已让人的记忆有些模糊, 庞才人守在殿外,对着雪地冥思苦想半夜, 才终于想起是在什么时候嗅到过那种相似的香气。
……
萧沁瓷回了寒露殿,皇帝着人送来的另一尾锦鲤和莲花青瓷缸比她先到,此时已经摆在她的暖阁里,里头还铺了一层漂亮石子,种了两棵水草。
萧沁瓷初见之下只觉得有几分古怪,却没察觉到是何处不对,直到宫人将皇帝钓起来的锦鲤也放进去才看出来。
缸里的那条锦鲤太小了,皇帝只吩咐底下人去送条红鲤来,却没说大小,宫人自己也搞不清楚,按着青瓷缸的尺寸选了条大小适中的锦鲤放进去,可皇帝钓上来的那条鱼却有些大了,尤其这样一对比,更显古怪。
“呀。”放鱼的宫人显然也发现了,道,“夫人,这鱼——瞧着不大相配,要不要换一条?”
“不用了,就这样吧。”
两条锦鲤,一红一黑,一大一小,游曳在水中,看着极不相配。可不相配就不能放在一处了吗?
她和皇帝,在旁人眼中应当也是极不相配的吧,若事情传出去,被攻讦的也只会是她,会有很多人说是她引诱了天子,她一个先帝旧人,如何能配得上当朝天子呢?
可配不配,从来都不是旁人说了算。至少萧沁瓷从未觉得自己配不上皇帝。她所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被她的美貌吸引,肤浅又愚蠢,又是如出一辙的凉薄无情,皇帝也不比他们强上多少,他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赢到了最后。
萧沁瓷想起了皇帝的名字,李赢,皇帝的野心全在这个名字里昭然若揭了,她要想赢,得付出更胜从前百倍的心力。
萧沁瓷撒了鱼食进去,面容冷淡,宫人一时竟不敢看她,只觉得今夜的玉真夫人着红描金,美貌更胜从前,竟有种秾艳得让人不敢直视的错觉,似乎再多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想痴痴的一直盯着她。
她头垂得越发低。
御前的人刚好在这时送了守岁的吉祥盘来,里头放了五个青苹果、一把红枣和几个柿子,取清平五福、事事如意之意,消夜盘里放些蜜饯糖果,盘上描着喜鹊登枝的图样,看着便喜庆富贵。
萧沁瓷随手拈了颗枣子放进口中,枣核都被剥掉了,甜的很。
“放着吧。”
……
除夕一过,初一便是大朝会,从初二开始罢朝三日,这三日两仪殿也要封笔,皇帝也不得清闲,他仍是在西苑的明理堂处理政事,礼部又将追封的章程拟了出来,皇帝要在几个谥号中择一个。
太子妃去世之后是没有追谥的,礼部原本的意思是沿用惠安太子的谥号,但被皇帝否了,他母亲去世前的最后几年,已经和惠安太子到了相见两厌的地步,没必要还要在这上面添堵。
萧沁瓷照常也在明理堂,将礼部的章程都看过了,问:“陛下是为难什么呢?”
皇帝回神:“朕在想,给母亲的谥号要挑哪些字比较好。”
萧沁瓷想了想,说:“我记得,陛下说太子妃是个温柔的人,温字太薄,不如端字贵重,”她执笔在纸上写了个“端”字,“这个字如何?”
“还有呢?”他不准备将惠安太子的谥号加在母亲谥号的前面,只一个端字又太少了。
“那就是陛下该考虑的了,”萧沁瓷搁了笔,“那是陛下的母亲,自然由您想才最合适。”
说得也是。皇帝想了想,最后在萧沁瓷所书的端字后添了一个懿字。
初八一过,太后将皇帝追封的事完成得很漂亮,随后太后便送了一份礼至寒露殿,萧沁瓷正看着宫人们手脚麻利的换下牌匾,将那改了一个字的“含露殿”挂上去。皇帝年前就吩咐人做好了,选了个良辰吉日换上去。
绿珠姑姑并没有多留,她奉太后的令为萧沁瓷送东西来,送完就走了。
萧沁瓷收下了那个盒子,只让兰心姑姑放好。
正月里宫里宫外都忙,时间悄无声息地就从指缝里溜走,翻过年萧沁瓷便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上元佳节。
自丹阳门到与凤阙下起了绵延数里的灯楼,金山璀璨相接,流彩辉映,还有百戏人物、生肖神兽栩栩如生。皇帝会在那日登楼与民同乐,萧沁瓷在灯楼将起时便在高台上看过,其下花灯都做了各色形态,争奇斗艳。
他们在去两仪殿的路上看过一眼,皇帝饶有兴致地说:“今年的灯楼扎的比往年要好看。”
“是吗?”萧沁瓷随着他目光望过去,她已记不起上元灯市是何种景象了,“灯花入万户,是盛世之景。”
不过简单对答两句,他们便继续往两仪殿去。从前的上元节皇帝登过凤楼之后便立即回西苑清修,他不大会欣赏灯市如海的盛景,只消看一看长安繁华热闹之景,得知百姓安居乐业便好。
正月十五,金吾驰禁,开灯燃市①。皇帝今夜要登凤楼,萧沁瓷不好跟随,便想先回西苑,皇帝却让她换了衣裳,先至光安门上等着。
他道:“你不是说灯花入万户是盛世之景吗?站在宫楼上哪能瞧得清楚,朕带你出去看看真正的繁华灯市。”
萧沁瓷一怔,竟有些无所适从,她很多年没出过宫了:“出宫?”
“是啊。”
“但今夜陛下不是要巡视兴庆二宫吗?”皇帝车架巡游,还要赏赐群臣,怎么能有时间和她一起出宫呢?
皇帝并不多言,只让冯余跟着她去。
萧沁瓷换下宫装,穿的是皇帝着人给她备下的衣衫,她适合明红重紫这样富丽堂皇的颜色,能压住她容色的清冷。
光安门就在与凤楼下,仰头就能看见火树银花,离得远,她该是看不见楼上登顶的天子,但他似乎就是有那样的气势,能让人一眼瞧见。
人影在千万明灯中被衬成了黝黑墨点,萧沁瓷眼中倒映星海,原本该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固执地仰头看了半响,久久未能挪开视线。
冯余学着萧沁瓷的的举动也仰头望上去,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也能知道那是天子所在的位置。他暗喜,怵着萧沁瓷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这不是门道就来了么?他越想越高兴。
但萧沁瓷看的不是皇帝,能登与凤楼的皆是重臣。英国公府鼎盛时年年都能享此殊荣,萧氏的臣子随侍在帝王身侧。
她这样仰头,看到的是凌于众人之上的地位,还有至高无上的权柄。
……
小红纱灯球被放下,皇帝掀帘进来时还带着外头的寒气,萧沁瓷被冷风激得侧过头去,想要躲开来自天子的锋芒。
他才从与凤楼上下来,虽然已经换了常服,但接受过的万民朝拜还镌刻在他身上,没有一刻能比现在更让萧沁瓷明白帝王二字的含义。
那是她个人不能抗衡的庞然大物。
她没有看得起过李氏的贵胄。平宗昏聩,吴王平庸,楚王骄矜,至于天子——他自负。
他们不过是借着姓李的便捷和男子的身份,天然的便能达到女子不能企及的高度,他们借的那种东西,叫做势。
这是女儿家难以渴求的东西。
萧沁瓷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更恨他们的理所当然。
她没有让自己的眼神露出端倪,在昏光中看着窗沿一角。
“冷么?”皇帝把帘子放稳了。
“有寒气。”萧沁瓷稳稳坐着,回了一句。
“你身体太弱了,总这样怕冷。”皇帝拧了眉。
萧沁瓷面不改色:“没什么,忍一忍便过去了。”
皇帝道:“回宫后让刘奉御仔细给你调理。”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刘奉御曾撞破过的隐秘,提起时面无异色。
“是。”萧沁瓷只是淡淡应了,对此没有想法。
车轱辘辗过积雪,马车驶出兴安门,绕过兴庆宫,便到了朱雀大街上。再穿过坊市便闻喧沸声音齐齐而来,萧沁瓷忍不住掀帘去望。
新雪初霁,明灯在前如繁星齐落尘世,火树银花不夜天。这是长安的东市。
“想下去看看吗?”
萧沁瓷回头,眼里晕出神光:“嗯。”
她系了斗篷被扶下马车,许是人太多又太热闹,便连深冬的寒意都被驱散干净,萧沁瓷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在上元节出门看灯是什么时候了,此刻只觉得新奇。
长街两头,皆鳞次栉比、嘈杂喧嚷。歌舞百戏、奇术异能能让人看花了眼去。萧沁瓷这样看着,竟生出了畏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