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淡红
皇帝不语。
“夫人不必挂心, 圣上有言,夫人想住多久都是无妨的。”梁安提着一口气,轻轻扇着熏炉, 时刻挂心着要帮两人缓和气氛,“清虚观一时半会儿也修缮不了那么快, 夫人不必着急,想来年后殿中省的人腾出手来就能加紧赶工了。”
果然是要拖到年后去了,萧沁瓷并不意外,只是太后那边怕是瞒不了这么久。
梁安揣摩着皇帝的意思是让不必急着将清虚观修葺好,年后再着人去也不迟。但没料到今日萧沁瓷竟然回了清虚观,还发现了无人修葺的事实,梁安揽不揽这个锅都已然迟了。
皇帝不欲她纠缠此事,学着萧沁瓷的样子翻拣着竹篾上的腊梅, 岔开问:“这窨制的法子朕还是头一次见。”
萧沁瓷便也由着他转移话题:“这是南方的法子, 听说原是有岷州的客商来北方做生意时发现放在船上的药材和茶叶串了味道,索性就卖了一个‘奇’字出来, 岷州原本就喜欢喝花茶,不过他们多是拿鲜花晒干之后泡水喝,后来又想出了这窨制的法子, 将花香入茶味。”
萧沁瓷只挑半放半蕊吐香的, 将那等残缺的都挑出来扔进炉中, 又给皇帝说了这其中的许多细节。
“我也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 同岷州正经的窨制手法是不能比的。”许多步骤为了省事还让萧沁瓷篡改过, 她是图这制茶的风雅,来打发时间, 否则深宫寂寥,再是能耐得住寂寞, 在日复一日的死水中也会生出厌倦。
“朕瞧着倒颇为好看。”
当然好看。萧沁瓷细致的将沥干的花朵拣到八宝描金漆盒中,持着竹签的手指细长漂亮,影子落在席上成了朵含苞待放的兰花。
那样一双好看的手,拨弄过琴弦,掐折过梅花,指尖不染纤尘,拈起的梅瓣似从她袖中开出来的,让皇帝想要握住细细把玩。
他能让萧沁瓷的指尖掐上红痕,因执笔而生出的薄茧会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把玩下变得柔软,最后只剩下淡淡的印记。
男人于风月上似乎惯会无师自通,他不过一眼便生出了这许多妄想,而萧沁瓷对此一无所知。
萧沁瓷一双手不仅生得美,还生得巧,拌花之后又剪了些细碎的薄荷叶放进去,这样泡出来的茶仿佛带了冰雪的凉意。
“您只瞧着当然觉得好看,”萧沁瓷睇他一眼,“这做起来可费着功夫呢。”
这一日的功夫是做不完的,往后还有窨、通、起、出等繁琐步骤,萧沁瓷自己喝的只窨制一次也够了,可要献给圣上的便准备六窨六出,也讨个吉利数。
她将梅花和茶叶都密封好,今日的步骤便算完了。
“年前陛下是喝不到了,”萧沁瓷命人将东西妥善安置,“只看着等清虚观修葺好那时这梅花茶能不能窨制成。”
皇帝吹了一口茶汤上的热气,冷峻眉眼都在那热气中化开了:“那时朕若不能喝到,便只能让萧娘子窨制好这一罐才能搬走了。”
“那我可得努努力,免得让陛下寻到借口来拖修缮的工期。”萧沁瓷从善如流,将帝王的心思在玩笑间戳破。皇帝唤她萧娘子,又不愿萧沁瓷自称贫道,她与皇帝相处难免便少了谨慎谦卑。
萧沁瓷偶然展露出来的性情实在不像是她的香气一般柔软甜蜜,她身上有暗刺,总是要时不时的戳人一下,不疼,就是让人不自在。但她要真心实意同你闲聊时也实在让人挪不开眼去。
一如此刻,她话语里是不动声色的带刺,但面上却抿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唇角薄淡的弧度里盛着嗔怪和媚态,竟如这冬日晴光一般好看到有些刺眼。
她很少真心实意地对着皇帝笑,总是清冷端庄的自持,但皇帝知晓她笑起来时是怎样的明媚甜蜜,只是那甜蜜从不是对着他。
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半晌后才说:“朕若有心要拖,也不必寻借口。”
皇帝或许有过躲避与挣扎,但对着萧沁瓷,从来没有为自己找过借口。
萧沁瓷叹口气:“陛下这话却叫人怪不好接的,我总是说不过您的。”
皇帝笑起来:“朕却是愿意让着你的。”
皇帝愿意让着她,实是一件很轻巧的事,也不过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宠爱似的低头,又或者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怜悯似的让步,可萧沁瓷原是要从他手中攫取得更多,远不止于低头那么容易。
若是可以,萧沁瓷宁肯她与皇帝易地而处,她来做那个有资格说愿意让着皇帝的人。
是以她道:“我却不愿您让着我。”
皇帝感出她话中言语较之方才倏而冷淡了许多,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她不快,可即便是萧沁瓷对着他喜怒无常他也是甘之如饴的。皇帝有心要顺着萧沁瓷的话说,又知道有时女子是会口是心非的,他却捉摸不透此时萧沁瓷是属于何种,他能在朝臣面前口若利剑,对着萧沁瓷却只能笨嘴拙舌,只好愈发退让:“不愿就不愿吧,朕今日原是要有样东西给你看,险些忘了。”
他站起来,两步越过了小屏风,回身对着萧沁瓷伸手:“来,朕带你去看。”
萧沁瓷并不搭手,好奇的走到他身边:“陛下要带我去看什么?”
皇帝也不恼,自如地收回手就领着她往外走。再往前两步,宫人打起细帘,萧沁瓷便看见了皇帝要给她看的东西。
桐木琴身,银白丝弦,美得遗世独立的一把琴。
“萧娘子擅琴,”皇帝对自己送来的这个礼物甚是满意,“这把琴是从朕的私库里找出来的,听闻是前朝名琴,萧娘子看看喜不喜欢?”
似萧沁瓷这般的贵女,自幼便要通晓七弦,她那位马踏黄沙的大伯,听闻也抚得一手好琴。
皇帝在她身边低声说:“萧娘子若喜欢,日后可以只弹给自己听。”
他知晓萧沁瓷这两年不再碰琴,或许还是因着曾经以乐娱人的屈辱,但萧沁瓷的琴弹得那样好,若不喜欢,又怎么能于指下流出那样曼妙的声音。
皇帝还记得她弹琴时的风姿,清凉殿那一夜,萧沁瓷指上生了红痕,让皇帝只想细细抚过。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①。”萧沁瓷却已上前抚过琴身流云似的木纹,一圈一圈汇到一处凝成了两个小字——“独幽”。
“你识得这把琴?”皇帝端详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皱眉。
萧沁瓷在清凉殿中抚奏的那把琴已被他毁了,她曾经用那琴为平宗弹奏过,虽说死物无辜,但皇帝见了还是不喜,特地开了私库另寻了一把名琴,不想萧沁瓷似乎还认识,莫不是从前平宗也让她奏过此琴?
皇帝只要想一想便觉心里怄得慌。
“嗯,”萧沁瓷道,“这把琴从前放在萧家的。”
在抄家灭族之前,这把琴放在英国公的书房,极偶尔的机会,英国公会弹奏它,后来在她堂兄及冠那日,英国公将此琴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堂兄极为爱惜此琴,但也不肯让它束之高阁,每日昏定便会弹一曲。
萧沁瓷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皇帝命人调试过,虽蒙尘许久,但声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清越动人。
“那还是旧物了,你喜欢就好。”皇帝笑笑。
他见萧沁瓷神色没有不喜,反而颇为怀念,还觉自己这个礼物真是送对了,不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熟料下一瞬萧沁瓷便冷着脸收回手,对他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赠琴,只是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了。”
前头还笑语从容,转瞬便冷了脸,饶是皇帝对她有再多轻怜蜜意,也抵不住她这样喜怒无常的作践,但皇帝还能勉强耐住脾气:“是朕忘了,萧娘子大病初愈,身上还没好全,你既累了,便去休息吧。”
他还能为萧沁瓷找着借口,要是换了旁人——可即便如此,皇帝也觉得心中一口郁气凝滞,偏偏对着萧沁瓷又发作不得。
萧沁瓷白着脸,眉眼都生了脆弱易碎的情态,让人只想好好捧着她的脸轻声哄一哄,让她眼尾漫上潮红,不至于如此难受。
皇帝只好高声道:“庞仪,萧娘子乏了,你服侍她歇着吧。”
萧沁瓷眉眼间的倦意似是顷刻间便浮了上来,但又难□□于表面,她对皇帝告了退,竟当真去歇着了,连说送一送也是没有的。
皇帝只好满心欢喜地来,又一肚子火的走。那火对着萧沁瓷发不出来,只能让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
“你说,她原本看着是喜欢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皇帝在廊上疾行几步,忽地慢下来问。
梁安斟酌的言辞:“许是一开始见着是家中旧物,睹物思人,自然欢喜。后来又想起些旁的事,便不开心了。”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皇帝横眼看他:“什么叫想起了旁的事?想起了什么事?”
梁安暗自叫苦。其实自皇帝让人开了私库说要寻把名琴出来他便是不看好的,萧沁瓷的骄矜不过寥寥数面也能叫梁安看清,面对从前那段弹琴娱人的往事想必是觉得难堪的。
皇帝觉得他同萧沁瓷真正的初见应当是在兵变夜的清凉殿,萧沁瓷一首《朝天子》让他放下兵刃,那是他对萧沁瓷心软的伊始。
可于萧沁瓷而言,要凭着美貌与示弱苟活,或许亦是奇耻大辱。
她见了这琴,不会觉得皇帝是在向她示好,反而是逼着她想起难堪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