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

齐朔是个感情十分淡薄的人。

对父母,亲族,朋友,皆是淡淡的。

对世上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太多兴趣。

父亲卷入赈灾款一案,家人惨死,自己从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沦为街边破庙之中的乞儿,他对这些都没什么感觉。

甚至跟看热闹的百姓一般,最多唏嘘几句。

换言之,他早料到了如此的结局,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不止是他齐家一家,整座京城迟早都要塌。

外面传他风雅才子的名声,都是他为了应付父亲的期望,混日子应卯罢了。

这些东西,他父亲当然也知道。但父亲身在局中,难免看不穿。

因此,齐朔居于火场时,并无什么求生的意愿。

他得齐家之利,也该受今日之果。

被人强救下来后,高烧不退,躺在破庙之中,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滑稽之感。

母亲不忍他丢命,也强把家族的担子传给了他。

可惜他不中用,没被火烧死,倒要自己病死了。

后来,他大难不死,为了出门走动能方便些,结识了吴移。

谁知当时的天子竟那般不中用。

破城的宋士光也那般不中用。

他本想在混乱之中,随便做个谋士,为一众手下讨份安稳的差事。

最后竟无一明主可投!

要他亲身上阵。

以至于天下逐鹿。

逐鹿之时,当然也是责任大于野心。

齐朔对自己根本就不报什么期待。

只不过想着,总要有人坐江山,为何我不可?

天下动乱,无非是人太多了,又有太多囤地却不种地的贵人,导致人活不下去,所以造反。

等造反差不多成了,人也杀杀战战,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人活得好,自然就安定。

所以但凡事成,肯定有个开国明君的声名。

他只要按部就班就好了。

而柳韶声是个例外。

平丰初年时,中都一切如常。

齐朔践了诺,吴移、何泽生、元宝、吹羽、方必行,甚至柳家诸人,皆成了开国功臣。

只是到了年底,隐隐约约传来消息,说皇帝突然患了头疾。

吹羽已是皇城禁军统领,便有人来找他打探消息。

吹羽当然守口如瓶。

但天子头疾一事,确有其事。

准确来说,也算不得头疾,齐朔发病时,很少头痛。太医说,乃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才偶尔会犯的癔病。

这病在他从燕北回京时,便有了星点的迹象。

先是夜里总难寐,后来太医用了安神的方子,似乎是治好了。

可好了不出一月,齐朔竟在上朝时,当着满殿文武的面,呕出一大口鲜血出来。

沾在他莹白的脸上,红得触目惊心。

衮服的胸口也涟涟地染红了一大片,腥气冲天。

把随朝的司礼太监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跪在金阶之下,不住地咒骂自己该死。

百官见状,当然也哗啦啦地全跪了。

唯齐朔自己,随意就着衮服的大袖揩净下巴,没事人一般地叫起,坚持要把朝会开完。

朝会后,太医忙忙来会诊,却实在诊不出什么东西。

齐朔亲征燕北时,一切都很顺利,他也根本没受什么伤。

至于陈年旧伤之类,也不见有牵动的迹象。

而最怪的是,这次呕血后,齐朔很快便又与常人无异了。

一般人都以为,这多亏了太医妙手,才治好了天子之疾。

但只有近身侍奉的太监才知道,皇帝从呕血后,便开始偶尔梦游。

皇帝登基后,后宫一直空置着。他平日里只歇在前朝。

而他第一次梦游时,便径直走到了中宫。绕着中宫逛了一圈,又试着推了推殿门。

中宫虽无人居住,但宫人仍会时时维护,夜里也会随着更鼓关门落锁。

此时月已中天,殿门当然早早上了锁。

门一推不开,齐朔便罢手了。

转身走了回去,规规矩矩在**躺下。

这一趟里,他除了不言不语,行动皆流畅自若,步履不急不徐,面上神色更是十分镇定。

因他平日里就话少,故而连追着他出门的值夜大太监,一时都不能分清他尚在梦中。还以为陛下是心血**。

一直跟到了中宫门口,才觉察出来问题。

“陛下?”他试探着问。

无人应答。

“陛下?”他又问。

仍然无人应答。

大太监不得吩咐,便不敢妄动,只得躬着腰,借着月光偷偷窥视皇帝的脸色。

这不看还好,一看着实是吓了他一跳!

月华流淌,照得他更是肤如霜雪。

可眼睛却是紧闭的!

长而浓密的睫毛垂在玉做的面庞上,眼角眉梢不再带着三分笑意,显得更加难以接近。

大太监立刻意识到,他这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怕不是离魂之兆!

他更加不敢声张,只得闭上了嘴,默默地跟在人身后。

遇到巡路的小太监,便悄悄做手势,让他们不要出声打搅。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

到了白日里。

齐朔似乎对此毫无所觉,对身边人的态度也无甚变化。

只是几日后,下了道没头没脑的旨意。

说让人把中宫收拾出来。

且他并不只是说说,不仅亲自画了图纸,让工匠照着做,甚至连宫内一应摆设,都要亲手挑选。

“没有更好的了吗?”他经常对内库送过去的东西挑三拣四。

语气轻描淡写,但谁都知道,他很不满意。

到中宫的一切终于完工,齐朔的病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发病大多是在梦中,但凡发病,他便会飘飘****,走来中宫坐下,一坐便是半晌。

醒来后却浑然不觉。

如此,颇耗精力。

虽吹羽并不将其为外人道,手腕灵活的方必行还是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说明陛下在潜意识里,想要一位皇后。

而他的得意门生柳韶言还未嫁人。

这时,方必行再回想起柳府之乱,便没那么怨怪柳韶言了。

她虽然在他要杀吴移时,强拉着梅允慈指证柳韶声,使何泽生钻到了空子,叫那老匹夫逃过一劫。

不过如今想来,能除去柳韶声,也算是新的机会。

方必行在保媒拉纤这种事上,素来讲究雅。

面上至少要做出个你情我愿的样子。

譬如,柳韶声还在时,他危机感更重,给齐朔引荐柳韶言,也只是处处暗示。

此时当然更急不得。

于是,他授意柳府,借口柳镜池儿子周岁之名义,请齐朔赏光。

齐朔竟当真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也就顺理成章——再制造点机会给柳韶言。

或许可以利用上已死的柳韶声,让他感怀旧人也好,触景生情也罢。

柳府这次的宴席依然办得热闹。

天子亲临,可不得蓬荜生辉!

但事情还是出了意外。

齐朔不是梅允慈。

柳韶言言语挑拨,确实挑动了梅允慈,让她在柳府闹出了下毒的动乱,并且还能当场抓她现行。

而如今对齐朔使出了更高明的法子,却只得了一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当时,柳韶言屏退众人,焚香沐浴,精心打扮,甚至将闺房布置成柳韶声旧日的模样。

只露出一个朦朦胧胧的背影。

背影伶仃,弱不胜衣。

袅袅的烟气从手边的香炉里飘出,笼在半露的肩膀上。

她听着渐近的脚步,期期艾艾地开口:“陛下……”

齐朔却既不听,也不看。

抽出腰间的佩剑,一剑便砍了她的头。

她话还没说完。

人头滚落于地。

脖颈处的断口切得整整齐齐,是齐朔一贯的风格。

身子没有了支撑,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血从断口出冒了出来,咕噜咕噜地流了一地。

真是腌臜。

他退到血流不到的地方,以免脏了鞋面,又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拭剑锋。

可怜一代名姝,便如此潦草地香消玉殒了。

这时齐朔倒有些怔然了。

他是不是在哪里做过同样的事?

哦,是云仙庵。

他竟连这个无关紧要的破尼姑庵,都还记得。

须臾,他自嘲地扯出个笑脸,旋身便往外走去。

领他过来的下人,受柳韶言的吩咐,在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便为他掩上门,悄悄地退下了。

自然也支开了跟在齐朔身后的太监。

而当时齐朔并无任何异议。

要为柳小姐制造于陛下独处的空间,柳府的主人是这么教的。

见着齐朔推门出来,看门的仆人不由得有些惊讶。

如何这么快?三小姐是得手了,还是没得手?

若没得手,皇上怎的如此心平气和?

仆人犹疑着不敢上前。

齐朔却自己走了过来,态度温和亲切:“劳烦进去收拾一下。”

全、全然没有自家贵人那般颐指气使的态度,还、还对他说劳烦!

皇上竟是如此善良美丽,神仙一般的人物!

仆人涨红了脸:“是、是。”

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眼也不敢多看,小跑着就往屋内去了。

——直到他推开了门。

“啊——!”屋内的景象使仆人发出惨烈的尖叫,软着脚从阶梯上滚落下来。

肚子连着喉头一阵翻涌。

“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吗?”齐朔贴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这哪里是仙人,分明是披着美人画皮的恶鬼!

他顾不得身上狼狈,连滚带爬地跪到齐朔脚边,一边磕头不止,一遍念叨:“饶命,饶命,皇上饶命!”

齐朔却不管别人怎么想:“收拾不过来,等等也无妨。你先带朕去与你家主人辞行。”

仆人浑浑噩噩地起身,照着吩咐做。

一直目送着柳执,柳举二位柳老爷,恭恭敬敬地送人离去。

第二日,天子密诏方必行。

细数他十余道叛逆之罪,殿上即刻斩杀。亲族家眷,处死,流放,充没,皆有之,财产尽归了国库。

自此,朝中以方必行为首的南派,轰然倒塌。

而本应牵涉其中的柳府,反而没受太多波折,除了二位老爷,其余人皆保存性命。

连柳镜池明威将军的位置,也依然坐的稳当。

方必行横死,南人当然不满。

天子如何能出尔反尔?齐朔未得天下时,他们亲眼看到了方必行所受的礼遇,故而倒南投北。

也正因如此,在齐朔的铁蹄踏过浔江南岸,直捣禄城时,他们放心地大开方便之门。

北人杀人抢粮与他们何干?他们堂堂清白士人,又不会被抢。

而现在方必行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卸磨杀驴?

其余人不得不生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恐慌。

有实力的人,便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使齐朔不得不额外抽出精力,派兵镇压。

手段自然更加肆无忌惮。

与他曾经按部就班的期望有所偏离。

不过他乐在其中。

又过了几年,南人镇压得差不多,他甚至找借口对吴移与何泽生下了手。

梦游的毛病一直有,但他却没什么治疗的意愿。

直到平丰七年。

柳韶声回来了。

他还有了一个孩子。

好爱她。

回来就不许走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