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埋伏
是夜,周鸣锋率亲卫五十人,连同周鸣镝暗中买通的吴宫内守卫七十余人抢夺吴宫西清明门。清明门原为苏瀛所守,见周鸣锋部将凶悍,奋死拼杀,见己方已有半数战死后,剩余的人旋即投降。借着这股势头,周鸣锋一队如滚雪球一般,先是开了建邺城内一座关押盗贼死囚的监狱,随后一路烧杀,并散播魏军屠城的流言。一时间,建邺城内竟如地狱火海一般。
元澈得知清明门已失,便命所有西门守卫缩保吴宫东南武库一带,并将吴王宗室紧急从重华殿撤出,转而封锁至宫城的一座箭楼之中。如今城外的攻势元澈尚不担心,有苏瀛与自己麾下的钱、杨二将指挥,足以抵抗一段时日。他现在首要任务是平息城中的内乱,恢复吴宫、台城通往前线的联络,并且尽早出现在前线。
元澈将周鸣锋所为大致研究了一番,旋即对冯让道:“请吴王过来。”
周鸣锋最后还是在朱雀桁遭到了南方世族们的联合抵抗。因为建邺的动**局势,世族们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仅将大量的部曲私兵带入城内,更在坊间筑起了防御工事。且朱雀桁是各大世族府邸云集的地方,各街各坊之间,防御连城一片。其中不乏有从军经验的子弟参与,像在一个时辰内构筑防御用的矮墙,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这些世族平日虽然勾连乡里,图谋利益,但是危急关头还是拾起了该有的担当。面对家园尽毁四处逃难的居民,各家全力接纳庇护,在坊间搭建临时的窝棚,供大家避难。而素有清望的顾氏家族因家中顶梁的逝去,出手反倒更为阔绰。在朱雀桁停靠的顾氏船只,短时间内全部清空货物,用以接应逃到此处的居民南下。船只到了南面也不会空手而返,余杭附近有顾家的私仓,钱米与钱帛雇佣的临时军人就地起航,支援建邺。
这一连串的操作使得周鸣锋无法再度扩大优势。一行人不得已在建邺城内的一个士兵巡逻站内暂时休整,等待时机。周鸣锋原本是想将在朱雀桁那个顾老的新徒弟,陆氏小娘子掠了来,进而削弱南人的气焰。没想到那小娘子居然自己跑了出来,他以为天赐良机,便命人去追。但他更没有想到太子竟在此处布了两卫,单单只是为了护她。要知道这两卫精良的骑兵在这个时候是极为珍贵的战力。最终,因武器装备和兵员素质的差距,他们没能得手。
正当周鸣锋烦闷时,安插的眼线从吴宫回来,并带来了一个消息,太子元澈与老吴王陆振准备前往廷尉诏狱。
周鸣锋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长子周洪源,他已二十有六,比太子还要年长些,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教导,也有十年了。如今危局,周鸣锋决定考校他一二,因问道:“你可知太子为何携吴王去廷尉诏狱?”
洪源辟而四隩集,武功定而干戈戢。以大业开端之意为长子择名,可见周鸣锋所图之大,所期之深。然而他的长子只说了两句最易分析的话,所言浅浅,声如蚊蚋,直到最后也没说出原因。
周鸣锋不禁叹了口气,但依旧耐心为他剖析道:“西门是通往建邺城墙北线的最快路线,主战场亦是在北线。你我从西门突围,渐成大势,已有千人,已经断了太子与前线的联系了。如今太子要力保台城,因为台城破了,那些世家大族就会纷纷倒戈。另一边还要守住陆氏宗族,不能放虎归山徒留后患。要保住这两样,他那点兵力也就将将足够,谈何恢复联络。太子现在之所以要去廷尉诏狱,是因为狱中现在关押着灭吴后魏国犯了过错的将领,还有一部分吴国旧将。他领着老吴王过去,是打着人家的旗号,召集人马去了。”
周鸣锋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份从线人处得来的舆图:“而且廷尉诏狱在东,武库也在东,这些人一旦出来,就能就近武装,必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战力。”他的手指沿着路线向东面移动,最终停下,笃定地敲了敲,“太子必会路经此处。”说完,便命左右披甲牵马。
长子周洪源虽不甚聪颖,但却是个纯孝之人,又练得一身好武艺,闻得此言,立马当先:“儿愿为父亲冲锋陷阵,取那竖子头颅。”
周鸣锋望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儿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勒令左右道:“为少将军除甲。”左右皆是周家的宿将,如今都知道将军的这番话的意思了,得令后一拥而上,卸了周洪源身上的铠甲。
见儿子已是一身布衣,周鸣锋又唤了一个老马奴道:“柏叔,一会儿你便带着洪源出营,扮作平民,假装入朱雀桁避难吧。待大局定了,你们再做算计。吾儿便托付于你了。”
名唤柏叔的老者叩拜道:“老奴家里人世代受周家恩惠,必会将少将军照看妥当。”
周鸣锋目光已微微湿润,仍然坚定道:“去罢。”随后,便翻身上马,领众将出营。周洪源仍是不依,抱住父亲的马镫央求。周鸣锋叹了一口气,狠命一踢马肚子,带着所有亲将便往东边去了。
此时,周鸣锋越来越觉得没有与太子联姻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他的长子虽也是自己一路带着,但相比于生于荆棘之丛,长于猛虎之侧的太子来说,还是太过单纯。即便联姻成功,周氏贵为戚族,他的孩子也会被太子一个个咬死。如今倒不如自己与太子鱼死网破来的爽快。
他要杀掉太子,这已不仅仅是整个战场决定胜败的因素。这样一个蛰伏在世家眼皮底下,安静盘卧数十年的猛兽,实在太过危险。若待猛兽苏醒,那它一旦嘶吼,便会为整个世族敲响丧钟。
周鸣锋策马疾奔,一行人绕过廷尉诏狱,直奔从诏狱到武库的必经之路。然而还未来得及设伏,四面忽然被一片手执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只见太子元澈徐徐从火光之中走出。他身形高大颀长,手执长槊,玄甲玄铠,披风如飞瀑流垂,其丰神俊逸,恰如玉山上行,当者辟易,恍若天神降临。
“周都督体中如何?别来无恙?”那声音深沉如仲夏雷殷,仿佛来自天宙。
一个时辰之前,元澈便携老吴王及数支卫队前往诏狱,同时命一队亲信驾车前往武库取得盔甲兵器。最后两方于此地汇合,吴国与魏国旧将得以装备,而用时却比元澈自己带人折返武库快了一半。但为保证自己对这些吴人有绝对的掌控力,在廷尉诏狱时,元澈便把征发的将领人数压在了可控范围内。与此同时,设斥候往返于本部与关押宗室的箭楼,若有差池,那么箭楼内所有的陆氏宗族会被悉数杀掉。
周鸣锋深知自己中计,但想到长子有机会逃脱,亦颇感欣慰,心中也有了奋死一搏的觉悟,因笑骂道:“黄口小儿,你杀我魏国良将,不容世族,实乃自取灭亡。待老夫取你首级来!”
此时陆振策马上前自荐道:“殿下,此等寇贼交予我等便是。”先前,元澈从诏狱中挑选了诸多吴人旧将,此时皆披甲执戈,大有一战之力。而陆振于此时自荐,则是当场表态站队,同时也是为了保得宗族平安。
还未等元澈发话,周鸣锋反而笑道:“老贼,那黄口小儿怎舍得让你上阵。你若出了差池,他可找谁去拜高堂呢?”又骂道,“听闻你女儿同日与这小子形影不离。只怕你不日便可含饴弄孙了!”
话音刚落,只见元澈早已策马挺出。黑马急奔宛如紫电,他右手持马槊,左手却已从马僮手中拿了一杆长度与步下枪一样的投枪。周鸣锋部将皆骁勇善战,见此情形,迅速为主将掠阵。周鸣锋横枪立马,毫不怯懦,亦有大将雄风。
明亮的火光之下,元澈的影子被拉得狭长,在距离对方二十步之距时,猛地用左手将投枪掷出。原本左手执物就不易被察觉,这是元澈常年苦习的一样本领,更何况这一枪力道十足,周鸣锋右侧的两名为他掠阵的士兵,立刻被一枪贯穿咽喉。
周鸣锋阵脚虽然未乱,但阵中已有人发出惊呼。只见元澈的马速愈来愈快,手中的马槊完全无任何多余的动作,而是全神贯注,直接突刺。周鸣锋横枪于头顶,硬吃了一槊,刚刚收手准备回身反刺。元澈却将那马槊迅速抽回后,反手一掠,周鸣锋的头颅应声滚在地上。望着脖腔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其余人几乎一瞬间丧失了斗志。随着元澈策马陷阵,周鸣锋部众已全线溃败,死伤甚众。
由于元澈冲出来实在太过突然,几名副将与其他士兵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将残局收拾了干净。
解决掉最后一名叛军,冯让不由得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心中仍是纳闷,以前殿下可都是极稳的,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周鸣锋被斩杀,建邺城内的残余势力也被清洗干净。随着元澈出现在北城墙前线,周鸣锋的头颅悬于城下,守军士气再度盖过了叛军的气焰,而周、蒋两家与皇权也再无和解的可能。
待第一波攻势被瓦解后,周鸣镝鸣金收兵,元澈也回到大营中修整。周恢为他一一除去沾满血污的甲胄、护手以及披风,在进行简单的洗沐之后,重新为他奉上新衣以及御寒用的氅衣。
换过新衣的太子闭目躺在榻上,微湿的发丝划过眉骨,贴至颚骨,如同工笔,将俊美的面颊勾勒地更加清晰。见太子已十分疲累,周恢默默地将手中那件氅衣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熄灭了房间内的烛火,躬身退去。
夜华流照,银色的月光化作一片斑斓温柔地洒在了元澈的身上。他的右手摩挲着氅衣上微微凸起的绣纹,将半张脸深深埋进了柔软的织料。浓郁至极的白檀香,还有淡淡的苏和香、沉香、麝香与甲香,最后是一缕难以察觉的龙脑香,繁复如此,纠缠如此,一如他看向她的眼神。这是她临行前为他熏制的最后一件衣物,他不知道,在香气消失殆尽之前,她是否会从南方归来。若归来,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