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天

沈光耀先是皱了皱眉, 难掩眉眼间的倦怠,此时他却仍然习惯于居高临下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公共场合, 你能来, 大家也都能来的。”

解释了,但又完全没解释。

沈珏一鼓作气说完这些,并不是无知者无畏的勇气, 更没有野蛮生长的魄力,是他打算直接关上这扇电梯门,从今往后,他也决心做一个大胆的决定——

狭路相逢,这对父子本来正走到医院拐角的电梯口。

沈光耀还正抬起寡淡的眼眸, 眸光正敛, 正准备借此说教一般, “沈珏, 你初中语文这么烂,我对你也真的……”

“失望至极”的评判还没来得及完全说出口。

下一秒,电梯门已经缓缓合上,而就算他有意阻拦,里面的人只是以更快的速度按动“关门” 的按钮,沈珏动作之灵敏,恐怕连打游戏的时候也难以达到。沈光耀的脸随之彻底冷了下来。

“你给老子等着。”

……

沈珏当然预判了自己这么做,如果再次之后再回到那个家的话,肯定有他好受的。

他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叛逆”,而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计谋”。

早在抵达的三亚的那一天, 他就为自己在成年以前的生活做了规划,父母总归是要离婚的, 而离婚必定牵扯到他的去向。其实他的抚养权也不一定要在沈光耀那里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沈光耀拿了他的抚养权,也并不代表着不可以变更。

是的,他也不想和沈光耀一起过了。

倒不是三亚那些补习班补得他透不过气来,而是和沈光耀在一起,做任意一件事都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触碰到他的逆鳞,沈珏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家简直如履薄冰。

就在两个月前,他或许还因为一通来自沈光耀的电话而觉得自己能在好友身边耀武扬威,可就经历了两个月和沈光耀单独相处的日子,他发觉他和父亲的生活方式并不契合——

更别提时时刻刻要看沈光耀的眼色了。

沈珏觉得奶奶在世的时候,自己是她口中引以为傲的长孙,本来算得上众星捧月,他喜欢那个时候的生活,恣意骄纵。

人人围绕着他转。

原先妈妈在家里的时候其实情况也不至于这么糟,他与沈光耀的沟通少不了颜暮的帮忙和协调,可颜暮一走,他实在是无法在这个家继续呆下去了。

这个时候,沈珏终于不得不别扭地承认起颜暮的重要性来。

电梯门一开,他面色有几分着急。

他承认,他希望自己的抚养权在颜暮那里是暗藏了私心的,并非是真心诚意地认定了要同母亲站在一侧,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利用,他只是难得需要妈妈的帮助,借此摆脱沈光耀的掌控罢了。

沈珏记得中药的那抹苦涩,自然也就记得颜暮对他的关心,他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难办的。

只要颜暮肯出面,沈光耀说不定就会妥协。

她总会心软的吧。

总不会真把他丢给那沈光耀、从今往后不闻不问吧?

可是当他真踏进另一扇门之前,里面如轻铃般欢快的笑声还是令他猝不及防,颜暮正在和蒲予晖、与林微微说什么听不清的笑话,她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而颜暮从来没有在他们父子面前这么放声大笑过。

就连她身上连接的几处医用线管也不那么突兀了,沈珏这时才可笑地发觉原来母亲的生活并不需要自己。

他是多余的。

哪怕是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比起对自己,颜暮也对他们远比对自己更热络。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说实话,就算自己对蒲予晖的敌意远没有之前那么深了,对于追不追得上林微微的事也没有那么上心了,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对蒲予晖产生了一丝嫉妒之情。

明明这是我妈妈,用得着你跑过来照顾吗?

可也正是这一时刻,沈珏发觉他两手空空,完全不像是探望病人的样子,也谈不上什么悉心的照顾。他的目的明确,一味地认定母亲回配合自己办事,只要由她出面,那自己往事余生不用和沈光耀捆绑在一起。

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一刻的母亲可能是虚弱的。

沈珏正要头也不回地扭头往回走,却没有想过这时的林微微会突然喊住他——

“沈珏,你也过来看望你妈妈吗?”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沈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之后他却有察觉到他和林微微说话的次序是不是颠倒了,他才是颜暮的儿子,理应这个时候由他对着外人说,“怎么,你们来看我妈妈吗?”

而招呼起他来的还有另外一位的同学。

蒲予晖主动去开水间接水,泡茶……这种场面任谁看了,不都觉得蒲予晖才更像是颜暮的儿子,自己则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喝水吗?”

沈珏眉眼低垂,摇了摇脑袋,“不用了。”

这一声倒也不是因为客气,他觉得他没脸接过。

他原以为自己的职责不用承担的话,是个正常人,都应该高兴不成。他马上就应该回江城和那群狐朋狗友玩乐去了,也不用管沈光耀安排的课程,也不必理会自己妈妈这里是不是早有其他的“儿女”……他只需要继续沉迷在玩乐,纵情放肆,管这些干什么。

抚养权的事,不说就不说呗,算上今天电梯这破事,横竖晚上回家罚站半夜。

但沈珏还是纳闷。

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妈妈,沈珏憋不住话,破口说出来,“妈,你住院这件事不应该最早通知我吗?”

蒲予晖倒水泡茶的动作一滞。

在场的人谁也没想过沈珏会这么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原先就对颜暮的事不上心,按理说颜暮是有资格问他为什么来这么晚的,可是他却抢先一步开了这个口。

颜暮却心平气和,“沈珏,我想我没有事事通知你的义务。”

沈珏这下心底的希冀彻底落了空。

“我也不想麻烦你。”

“可以麻烦的。”沈珏斩钉截铁道。

这话在此之前,换沈珏自己都不信,他并不了解颜暮的身体状况,但是比起蒲予晖和林微微,他觉得身在此处,理应照料颜暮的人应该是自己。

他资质平庸也不出色,为人贪玩又任性。

但他也算明白最起码的道理,也许一开始来这里他的确不怀好意,想方设法让颜暮带着他一起离开那个家,等他亲眼看见颜暮以及在她身上的仪器的时候,他有所触动,并愿意以家人的身份守在这头。

可是,他的妈妈几乎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出口谢绝,“我不需要。”

他知道凭借着这几个字眼绝对无法说明妈妈的冷血,但是这种被拒绝的体验犹如当头一棒。

沈珏的大脑深处一片迷雾。

他试图挽回自己所剩无几的颜面道,“我本来也很忙的,江城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才刚刚放暑假,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早在被安排中药之前,沈珏就很想要再去试探一下颜暮身上的母爱还残留几分,但事实永远让人措手不及起来,颜暮像是彻底没了执念,对自己那些年的管教也不复存在,只是不咸不淡地嘱咐道,“那你路上小心些。”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珏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没有挽留,没有牵挂,仅仅是一句寻常到没有感情的关心,这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嬉皮笑脸下去。

他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大概就是脸皮厚了。

“我明天去玩也来得及的……等他们走,我再走。”

这时候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死皮赖脸地继续呆在这块儿,万一母亲想来想去还是自己亲生的最贴心呢。

很快,就连沈珏自己也否认了这个念头。

他要是说实话有自己这么个儿子,使唤不上,说两句就难受要使小性子,那他自己都不愿意搭理,他看着病**玩笑过一阵子又重新躺下的颜暮,只见微微调节好了室温,蒲予晖则是细致地摇好了病床,并且又重新摆放好床头柜边缘的东西。

好吧,他是真比不上了。

事不宜迟,颜暮既然要睡了,他看着样子另外两位也都快要被他熬走了,却听见蒲予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沈珏被他拉扯到医院走廊的尽头。

他今天可没有什么好脾气。

沈珏一上来对人家蒲予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我妈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知不知道颜姨做的是有关什么的检查?”

那个曾经从来不愿意和人起冲突的蒲予晖这时候也丝毫没有避让他的锋芒,而是直接正面刚了。

“是心脏。”

蒲予晖逐字逐句地告诉自己。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需要检查心脏……”

这些话不言而喻。

沈珏就算是个愚蠢的大男孩,也该明白,是母亲不幸福的婚姻,是她这些年在家里的操劳,以至于她才迫不得已到医院来检查自己的心脏。

可是,就算到了这会儿功夫,他心底里落空最大的,是自己没办法在法律上和沈光耀一干二净了。

他全然忘了问一声,到底是哪里的毛病。

这就是他千里迢迢跑来探病做的事。

哪怕人进入了梦乡,到了半夜里,沈珏都几乎感受到了会有一个声音环绕着他,喊他“做个人吧”。

当下的沈珏却没有那样的觉悟,他心怀不满,“如果你们不在的话,我肯定会过问的,是因为你们……”

“沈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这么容易地推在别人身上,明明是你自己的疏忽,却怪别人太用心吗?”蒲予晖保持着他的冷静沉着,“我可以和你发誓,我以后不会拿颜姨的一分钱,但是如果你的孝心不过尔尔,那我也不介意替你履行责任。”

未来他们母子愈发疏远的场景近在眼前……

一切都变得令人无法接受起来。

而沈珏无力地下电梯前,又下意识的回到颜暮的病房门外,而这一刻,他再度撞见了沈光耀。

……

沈光耀的一只手原本正打算轻叩了病床门。

却在叩响之前,见到了落魄潦倒的沈珏,方才满是少爷气的拽的要命的沈珏这会儿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沈光耀的问候总是如此,“怎么,又来你妈这里来哭鼻子?”

“她在午休。”沈珏吭声。

“我知道,”沈光耀收回他的手,他蹑手蹑脚地进去,看了一眼颜暮正在熟睡时宁静的面容,确认无误后才真正从房间里撤退出来。

沈珏估摸着自己已经逃脱不了沈光耀的制裁,试图辩解道,“爸,刚刚电梯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关了。”

“你说谎话的时候总爱摸鼻子,是怕我不知道你在说谎吗?”

“我本来也要去医生那里看她的体检报告,”沈光耀薄凉的气息飘在医院的上空,“又不和你同路,也不知道你在紧张些什么?”

沈珏下意识感到后背发凉。

就连那个与他妈妈夫妻关系彻底破裂的沈光耀看上去也像极了要来为她做些什么。

全世界唯有一个他对自己妈妈的身体全无关心。

沈珏弱弱地问,“妈妈……她还好吗?”

沈光耀并没有回复这愚蠢的问题,他今天特意约来了专家汇合,大概要在今天晚上十二点的时候聚集在江城,最后可控的数据要根据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来判断。

而在专家们赶来之前,他也已经和这家医院心内最有名的何医生联系过了。

对于不经事的沈珏,他唯有一句,“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妈妈一定没有什么事的,我觉得她平时看上去就挺阳光健康一人……”

沈珏一路上都在自说自话,念叨着这些重复又毫无意义的话。

最后,他完完全全撇开颜暮生病的可能,反而对他抛下工作,主动来探望的行为表示了费解,“你该不会真以为妈妈有什么事吧。”

小孩脸上忧心忡忡,刻意说这些怕他过分自信道,“爸,我觉得生活不是电视剧,不存在什么我妈得了重病为了不让你伤心,所以才离开的戏码……”

“用得着你说?”

沈光耀也不曾这么想过。

如果她要是真有什么意外,那他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他笃定颜暮没什么大事,不然也根本用不着真拿走他手上这么多现钱。

“要不,爸爸你也回家吧?”这一次,沈珏事真情实感不想让沈光耀扰乱他妈妈的生活,他做不了其他的事,将沈光耀引走就变成了他的分内之事。

“不走。”

他父亲的脚步雷打不动。

可是,当真的有新的人过来探望他的妈妈颜暮的时候,他亲眼目睹父亲脸上的颜色瞬间变了。

如果对比之前和自己之间至多算得上一阵毛毛雨,那这会儿更像是一场成人之间的腥风血雨。

他的父亲挑衅在前,“黎柯文,你那几艘破船上的货还没卸下来吗?”

这位叫“黎柯文”的叔叔却依旧保持着他儒雅的笑,气定神闲的神色不减半分,“没卸完呢,这几天沈总要是有大把的时间,大可亲自跑去我的码头帮忙。”

“我可没这么空。”沈光耀结束了这一茬话。

他转而不动声色地提醒,“我的意思是如果这边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如果我是你,我会有自知之明地早点离开。”

黎柯文今天来索性也没了顾忌,他松了松衣袖,一副奉陪到底的样儿,“同样,我认为我不会是前脚刚离了婚,后脚眼巴巴地想着霸占自己原来位置不走的男人。”

他们之间的互呛很是嚣张。

就连沈珏听了也不由避开着与己无关的战火。可黎柯文话音刚落,却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缓缓地挪开原本在沈光耀身上的眼神,对自己算得上长辈一般的儒雅随和,他弯下腰,刻意叮咛道,“学什么都好,可别学你爸。”

要不是在医院,沈珏怀疑他爸可就不是当面翻脸了。

沈珏拉扯住沈光耀的衣角。

男人径自走入颜暮的病房,轻手轻脚地提了一把椅子,一言不发地坐在颜暮的床边。

他手上熟练地用着削皮刀,苹果皮连成一长条弧度完美的曲线,从未中断。

沈珏反射弧有些长,直至别的男人已经进门守在他母亲颜暮的身边了,沈珏这才意识到父亲和对方敌意都这么深的原因。

沈光耀有意阻拦,却因为身陷医院,不便制造出动静来。

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去医生那里问个话。”

“我也去。”

仿佛浑身上下的良知都在提醒着沈珏无法坐视不理。

他一路小跑,跟在沈光耀的身后。

他跑过医院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听见树荫下一位女儿为父亲的哭声和祈祷,见到在轮椅上恨不得彻底砸断自己的腿、最终在家人的搀扶下又踉踉跄跄重新站起来的欢笑。沈珏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生死面前的渺小。

沈珏拼命地奔跑在沈光耀的屁股后头。

路旁不知名的小花鲜活而又动人,只是他眼底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罢了。

-

“何医生不在吗?”

沈光耀领着沈珏以及院内的几位领导一同去了门诊部,他走入心内科主任的办公室里,脸上面无表情,“心内科的何医生,我记得他不日将去港城出门诊,我刚联系过他。”

来的并不是沈光耀之前约定好的人,而是个一脸无奈、脚步匆忙的年轻医生,“沈总,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的何院长刚刚往住院B楼去了。”

陪同的领导立马骂道,“这是做什么,让沈总看我们医院的笑话吗?”

小医生连声解释,“不是这样的。”

在了解事情清楚之前,沈光耀理所当然地认为专家是去了别的有威望的病人那里,他冷声问,“这不是之前已经和我预约过时间了吗?”

医院领导们生怕得罪了沈光耀,这会儿比沈总更着急。

“何医生本来特意坐在这儿等您的……”

“但是,”年轻的男医生有几分犹豫,最终还是豁然说出口,“那边黎总来了,说反正也是请去和颜小姐探讨情况的,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医院领导们听说了这情况,觉得是太不对,原来这两尊大佛他们都得罪不起,也都相继无言。

沈光耀眉心扯了扯,“黎柯文?”

年轻的医生生怕自己要承担怠慢的罪责,赶紧将此事推在黎柯文身上,“是啊,我们嘉禾医院三期的医疗设备还是经由他之手从国外运回来的。”

“是个人才。”

沈光耀脸上的讥笑也不再刻意收敛,傲意更是不容亵渎。

小医生和医院高层们相继尬笑了两声,说也没有在沈光耀面前继续多说什么。

沈珏此刻还不能真正明白这一医生提早过去会造成什么改变,可等他再次站在母亲的病窗外,他也就顿时清楚明白了。

……

他们一路折返回去。

却发觉,他们要找的人早已殷勤地站在了颜暮的身侧,黎总正在兴致勃勃地向他的母亲介绍着这一位心血管科的专家。

他虽然明面上没有邀功,但母亲对他的感激可想而知。

颜暮正笑容款款,和对方医生探讨着心率和波动,以及未来良性的生活方式,而完全没有瞧见大汗淋漓的他……还有他的父亲沈光耀。

沈珏从沈光耀脸上看见的顿挫、落魄和不甘,就如同之前自己看着蒲予晖陪同着母亲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就像是在照他可笑人生的另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