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过年了
拍了两巴掌过后, 慕云柠抱着弟弟哭得无法自抑。
那日,她虽亲眼看着护卫抱着弟弟逃脱了,可也亲眼看见那两个护卫都中了箭。而她这边被重重包围, 已经无力支援。
那等情形之下, 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活下来,意外被裴定谋救下, 纯属是幸运至极, 捡了条命。
醒来之后,她坚信弟弟活着, 其实并非是她多有信心, 只是她本能地不愿往那不好的结果去想。
后来自家人找了来, 她得知弟弟当真活着,那一刻, 她只有欢喜。
哪怕知道他断了腿,瞎了眼,也觉得不过是上天对他的磨难罢了。
可如今真真切切把人抱在怀里, 她那深深压在心底的后怕和恐惧, 才像决了堤的洪水,泛滥成灾。
母后离世之后, 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可这次, 她是真的差点儿就永远失去他了。她后怕,自责,又懊悔。
慕云柠跪坐在地上, 把失而复得的弟弟紧紧抱在怀里, 哭得几乎脱了力。
慕羽峥趴在她肩头笑着安慰:“阿姐, 我好好的呢,我现在吃得可多了,吃完两个大羊肉包子,还能吃两个鸡蛋,阿姐你看我都长胖了,也长高了。”
可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阿姐,你伤还没好呢,你别哭了。”
望着紧紧拥在一起放声痛哭的姐弟二人,周围众人也都跟着红了眼眶。
在裴定谋心里,他的公主娘子一向都是冷静的,从容的,有时候又是霸道的,可她从来没有这样柔弱过,他心底像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疼得厉害。
他蹲在她身边,也不知该如何劝,只是轻轻摸着她的头。
好一会儿,慕云柠渐渐止住了哭声,像慕羽峥小时候那样,亲了亲他的小脸。
自打慕羽峥五岁之后分宫单住,慕云柠就没亲过他了,这一亲把刚停了眼泪的男孩又勾得泪水涟涟,脸埋在她脖子亲昵地蹭了蹭,轻声喊了句:“阿姐。”
慕羽峥扶着他:“我们起来吧。”
姐弟连个相互搀扶着起身,慕云柠朝着众人微微颔首:“抱歉,失仪了。”
众人忙行礼:“公主言重了。”
众人把姐弟二人让到东屋炕上坐着,寒暄几句,退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慕云柠双手捧着弟弟粗糙了许多的小脸,仔细打量他的眼睛,许久,重重叹了口气:“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吗?”
“看不见。”慕羽峥点头:“不过顾神医说,一定能治好的,阿姐不必担心。”
慕云柠又去检查他的腿:“腿呢,可还疼?”
慕羽峥晃了晃自己断过的那条腿,轻松道:“不疼了,早就好了,你看。”
慕云柠又牵着他下地,把他的拐棍递给他:“你走几步,让我仔细瞧瞧。”
慕羽峥便听话地拄着小拐棍,稳稳当当地走了一圈,没有过分小心翼翼,竟也没有撞到东西,脸上竟然还带了些炫耀:“阿姐你看,峥儿走得好不好?”
慕云柠心酸不已,伸手揽着他的小肩膀,到炕那坐了:“走得好着呢,过来我们说说话。”
慕羽峥伸手抱住她的腰,依赖地偎在她怀里:“阿姐,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无大碍,再养几个月就好了。我在青山寨上吃得好住得好,没受着苦。”慕云柠言简意赅地把自己在青山寨的情况说了说,这些,先前广玉都跟慕羽峥说过,可自家阿姐说的,又不一样,每一个字慕羽峥都认真听着。
听完,他难过地说:“阿姐,我听顾神医说你伤到了脸,我想摸摸你的脸。”
慕云柠便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额角上:“一道疤而已,我都不介意,你伤心个什么劲儿。”
慕羽峥轻轻触摸着那道狰狞的伤疤,心如刀割,声泪俱下:“阿姐以前那么美都不好嫁,如今伤成这样,往后怕是更难嫁了。”
这话正戳慕云柠心口,她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把小男孩的手拍开:“你阿姐找男人不靠脸,你在这哭哭啼啼做什么。”
慕羽峥一想也是,擦干眼泪,郑重道:“阿姐不在意,那峥儿也不在意,日后待我登基,阿姐看上哪个男人,若他不同意,我将他抢来给阿姐就是。”
慕云柠连番被刀,抬手就在他背上来了一巴掌:“你又知道他不同意了。”
这一巴掌可比方才那两巴掌轻多了,可还是拍得毫无准备的慕羽峥从炕上掉到了地上,慕云柠连忙伸腿一挡,算是没让人扑在地上。
她不但不反省,还不满地挑剔道:“怎么,伤了一条腿,瞎了两只眼,就成了个小废物了,一巴掌都挨不住?”
慕羽峥弱小又无助,摸摸索索地又爬回炕上坐着,无奈叹气:“阿姐,你这随手就打人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慕云柠看了看自己的手,无辜道:“我也不知为何,一见你就想动手,对别人我可没这样,你说,你是不是该从你自身找找毛病?”
慕羽峥忍了一会儿,开心地笑了:“那可能因为我是你亲弟弟。”
看着男孩脸上开朗的笑容,慕云柠眼眶发红,心酸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她的峥儿真的是好样的,小小年纪,遭此大难,竟还如此乐观,没有一丝颓废。
见慕云柠半天不回话,慕羽峥伸手摸她胳膊:“阿姐?”
慕云柠抬手摸摸他的头:“阿姐在的。”
慕羽峥想起方才进门时她说的话,好奇问:“阿姐,我刚才进门的时候你那样骂我,你知道我是因何中的毒了?”
慕云柠脸色凛然:“上回顾神医来山寨,我问了他此事,他说那毒无色无味,食之可令人双目失明,他猜测,是有人将此毒下在你的吃食或饮品之中。”
慕羽峥不解:“那就是在驿馆的事了,可那人若有机会下毒,为何不再狠点,干脆下个能致命之毒,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岂不更好。”
慕云柠同样费解:“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慕羽峥接着问:“顾神医可说此毒何人能制?”
慕云柠回答:“顾神医说此毒罕见,配法精妙,少一分无用,多一分致命,且毒发时间又掐得很准,不是一般人能配得出来的,他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但是还不能确认。”
慕羽峥分析道:“你我二人的吃食,都是经过细心查验,方得入口,所以下毒之人,必定是我身边亲近之人。”
慕云柠仔细回想:“那日,除了护送你离开的两人,你身边亲近那几人全都战死在了驿馆。”
慕羽峥满腹疑惑:“所以,这人下毒致我失明,却又没有逃走,而是跟随我们一同战死?那他为何要下毒给我?”
慕云柠不想浪费时间做毫无根据的推测:“不知。外爷已经在着手调查,等将当日所有随行之人都查个底朝天,总能找出蛛丝马迹来。顾神医这边先把你的眼睛治好,之后他会去找他怀疑那人确认,两相着手,定能把那幕后之人揪出来。”
慕羽峥点头,又问:“阿姐可知,本该接应我们的五千亲卫去了何处?”
慕云柠叹气:“怕是已经不在了,等过阵子我身体好些了,我去找找他们。”
五千骁勇善战的骑兵亲卫,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这等大手笔,让姐弟二人细思极恐,神情凝重,齐齐沉默了。
如今两人,一个重伤在身,一个眼瞎腿瘸,想再多也无用。
慕云柠伸手摸了摸慕羽峥的脸,转移了话题,“你这脸怎么糙得跟树皮一样?”
听着自家阿姐那嫌弃十足的语气,慕羽峥伸手摸脸:“没有吧,这不是挺好的。”
虽说和以前不能比,可和塔布巷的孩子们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
慕云柠啧了一声,掐掐他的脸,“你擦些香膏,不要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广玉他们呢,我看他们各个溜光水滑的,怎么把你弄成这样。”
慕羽峥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拽下来:“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擦的。”
他如今藏身此处,塔布巷里可没有哪个男孩子擦香膏,他要尽量和大家保持一致才好,不可太过突兀。这也是柒柒要给他也擦点香膏,他拒绝了的原因。
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慕云柠也懒得管,又问:“捡你回来的小姑娘呢?”
“在东院睡着了,外爷不让我跟柒柒说真实身份,就没敢让她来见你。”慕羽峥笑了,热情邀请道:“不过阿姐你要是想见她,我带你去见。”
慕云柠也好奇那小姑娘,便说好,又说:“我让裴定谋进来,你们认识一下。”
慕羽峥立马说好:“阿姐,那快请他进来吧,我正该当面感谢他才是。”
慕云柠想了想先说:“裴大当家这人洒脱不羁,言行上若有冒犯之处,你莫要计较。”
慕羽峥牵着她的手,笑着说:“阿姐,无妨的,不过日后你见了柒柒,你也多多包涵她。”
慕云柠好奇问:“不是说柒柒这小姑娘能干又乖巧,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包涵的?”
慕羽峥开心地解释:“是可能干了,也可乖可乖了,就是发起脾气来有点凶凶的,对了,先前她为了帮一个同伴出头,还被人骂无赖小泼皮,这么一说,你应该明白吧。”
慕云柠忍不住笑了,“一个几岁的小姑娘,被人骂无赖小泼皮?还没见着,我就觉得这小姑娘合我胃口。”
慕羽峥笑着小声嘀咕:“那能不合你胃口嘛,你在长安城那可是一霸。”
慕云柠听清了,故意问:“你说什么?”
听出了威胁之意,慕羽峥脸色一正:“我说时候不早了,快请裴大当家进来吧。”
慕云柠笑着起身,去喊了裴定谋进来,听到脚步声,慕羽峥起身,拱手长揖:“感谢裴大哥对我阿姐的救命之恩,待得来日定当报答此恩。”
广玉同慕羽峥说过,这位裴大当家的称呼公主殿下都是“娘子”“娘子”地叫,方才慕云柠出门喊他进来,他也喊了娘子,而她并没阻止。
所以,慕羽峥才临时改口,没喊裴郎君,喊了裴大哥。
裴定谋此人,对皇权并无多少敬畏,哪怕知道今夜来见的是太子殿下,也并没有丝毫紧张。
可此刻看着那还不到他腰高的小男孩一脸正色地朝他道谢,他竟也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竟也没敢冒冒失地喊上一句弟弟,忙拱手还礼:“不敢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寒暄着,拜过来,拜过去,拜得慕云柠不耐烦了,出声阻止,两人这才停下来。
时候也不早,姐弟两个虽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一个顾念着弟弟年纪小要休息好,一个顾念着阿姐身上伤势未愈不能劳累,于是两人不再多说,出门去隔壁,打算见一见柒柒,慕云柠就离开。
慕羽峥先回了屋,让小翠回西屋歇息,这才去接慕云柠进来,两人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进了东屋。
慕羽峥轻轻把门关上,用手指挡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熟练地爬上炕,摸索到柒柒的小被窝,先把手指伸到她鼻子下探了探,见她呼吸平稳睡得好好的,这才跟偷孩子似的,把她的小被窝往外扯了扯,让慕云柠看,用气声说:“阿姐,这就是柒柒,你看,可爱么?”
小男孩那炫耀宝贝一样的神态和语气,和当初给周太尉来看柒柒的时候如出一辙。
“可爱,可爱极了。”慕云柠看着那团成一小团的小姑娘,想到她听来的关于小姑娘的一切,心疼又怜惜,眼中湿润,嗓子哽咽,“这么小一点,就要养家,实乃不易。”
她心里难过,想看清小姑娘长成什么样。
可当她伸手慢慢拨开小姑娘那乱糟糟的头发,看到她那只有中间那块细腻周边粗糙的小脸蛋时,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慕羽峥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低声道:“阿姐,你笑什么,待会儿该把柒柒笑醒了。”
慕云柠忍着笑,扒拉开慕羽峥的手,压低声音回:“对不住,你们俩这脸这样,是没钱买香膏是吧?”
慕羽峥立马知道她在笑什么,轻声说:“家里钱不多,柒柒就很省,我又不能暴露身份……”
“那柒柒这脸,就涂那么一块……”慕云柠极力忍着笑:“还不如不擦。她这样,别人不笑吗?”
慕羽峥习以为常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大家都看习惯了,再说这塔布巷孩子的脸,还没柒柒的好看呢。”
想到从青山寨来到云中城一路的所见所闻,慕云柠心情沉重,敛了笑意,轻叹了口气,轻声问:“要不,让广玉他们看什么时候柒柒出门,丢两锭银子到大门外?找不着失主,就可以拿来用。”
慕羽峥一听,连连摆手阻止:“万万使不得。”
见他一惊一乍的,慕云柠好奇问怎么回事,慕羽峥便小声把柒柒之前以为自己是乌鸦嘴一事说了。
慕云柠听完,一手撑炕,一手捂肚子,无声地笑了好一阵子也停不下来。
慕羽峥生怕她把柒柒吵醒,干脆推她:“阿姐,你快走吧,再待下去非得把柒柒吵醒不可,她可聪明了,回头不好解释。”
慕云柠也不敢再待,笑着起身往外走:“我是得走,再不走,我这内伤怕是要复发了。”
慕羽峥把人送到院里,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阿姐,你下回什么时候来看我?”
慕云柠的笑劲儿还没过,拍拍他的肩膀:“过了年再说,你先陪你小媳妇儿好好玩吧。”
小男孩觉得自己的感情被亵渎了,难得一见地炸了毛:“阿姐你混蛋,赶紧走。”
慕云柠心情十分愉悦,笑着走了,到了西院和等在门口的众人打了声招呼,直接上了等在院中那辆极其不起眼的马车,广玉亲自赶车将二人送回城中。
马车上,慕云柠想到刚才那一幕幕,还是一个劲儿地笑。
裴定谋看着那花儿一般明媚娇艳的笑容,也跟着咧个大嘴傻笑。
慕云柠看了他几眼,对他招了招手,裴定谋以为她要说什么悄悄话,把脸凑了过去,没想到慕云柠吧唧一口,亲在了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