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傻笑什么?
听着那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熟悉声音, 慕羽峥一愣,怀疑自己恐慌之下出现了幻听,他难以置信般颤声问:“外爷?”
像是怕将人惊跑了, 更像是怕把自己从梦里惊醒, 小小少年的声音极轻, 极轻,轻的几乎听不见。
出身高贵的太子殿下, 一向是那么肆意张扬, 何曾这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过。
周太尉心疼得几乎五内俱崩, 双手用力在男孩肩膀上搓了搓, 喉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峥儿, 是我,是外爷。”
“外爷, 真的是你吗?”
男孩绷得僵硬的肩膀瞬间塌了下去,抱着拐杖的手松开,伸出两只因为长期不见太阳而苍白的小手, 在周太尉的脸上一顿摸索。
当摸到那满脸胡子, 还有周太尉耳朵上的那道豁口,男孩裂开嘴笑了, 语气满是骄傲:“外爷,我和阿姐杀了左谷蠡王。”
周太尉捏着那瘦小的肩膀, 重重点头:“好孩子,外祖都知道了,正因为如此, 韩将军才打了大胜仗。”
“那就好, 那就好。”慕羽峥开心地笑了。
可笑着笑着, 猛地扑进周太尉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外爷,可是阿姐、阿姐死了,峥儿再也没有阿姐了。”
周太尉单膝跪在地上,将男孩紧紧搂进怀里,带着老茧的大掌在他背上搓着,急忙解释:“没死,没死,你阿姐好好活着呢。”
慕羽峥抬起头来,惊喜交加:“阿姐活着?真的活着?”
周太尉点头:“活着呢,已经和我通了几次信了。”
想到当时临云驿馆的情况,慕羽峥还是有些不大敢相信:“外爷是不是骗我,阿姐若活着,为何没和外爷一起来?”
周太尉的膝盖早些年在战场上受过伤,离开京城之前又在御书房外跪了一个时辰,新伤加旧伤,疼痛不止,如今淋了雨,再这么一跪,腿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单手抱着小外孙,另一只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坐到了炕上,舒了一口气。
“外爷不骗你,你阿姐受了重伤,如今还起不来床,还得养些日子才能好,如今在离这不远的青山寨上养着。”
慕羽峥放下心来,高兴得眼泪簌簌直落:“阿姐活着太好了。”
周太尉摸着他的头,满眼怜惜:“是啊,你们姐弟俩都活着,这就是最要紧的。”
“外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听到周太尉的声音像是在忍痛,慕羽峥摸索着他的脸问。
周太尉扯过被子,将只穿了单薄里衣的男孩包裹住,隔绝了身上的湿气和寒气:“无妨,一些小伤罢了。”
当看到炕上露出的小枕头和小褥子,他四下里张望:“不是说是个小姑娘救了你,怎么不见人。”
“哎呀,柒柒。”慕羽峥挣扎着要下地。
周太尉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外孙,不舍得松手:“你要去哪,外爷抱你去。”
慕羽峥想到外祖父身上的伤,拒绝了:“我自己来吧,外爷您坐着。”
周太尉的腿实在是疼得厉害,也不硬撑,把男孩放下,可却万般不放心:“穿上鞋,拐杖在你右手边,你这看不见可千万别撞着,要不还是外爷抱你去?”
无论在柒柒面前再如何成熟稳重,可慕羽峥也只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如今在自家长辈面前,又得知阿姐还好好活着,心头松快,人也活泼了许多。
他摸索着下地穿上鞋子,语气轻松又欢快:“外爷放心,峥儿厉害着呢。”
于是,周太尉坐在炕上,眼睁睁看着他那金尊玉贵,以前连穿个鞋袜都有专人服侍的小外孙,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里衣,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速度缓慢却又极其熟练地挪到墙边靠着的那柜子前,将柜门打开,半个身子钻进去,不知道在哪里抠了抠,又打开一道门,小心翼翼从里面抱出一个包裹来。
慕羽峥摸索着将手指探到柒柒鼻下,见小姑娘呼吸匀缓,睡得好好的,他松了一口气。
心中暗自庆幸,得亏吕叔打这柜子用的都是厚板,两道门把他们刚才的声音隔得差不多,加上小姑娘睡得沉,不然怕是要被吵醒了。
周太尉不知道慕羽峥去柜子里翻什么,直到男孩抱着那包裹费了点力气起身,转过身来,他才看清,他那还是个孩子的小外孙手里抱着的,居然是个孩子。
他反应过来,放轻了声音,起身,伸手去接:“这就是那孩子吧?”
察觉到周太尉伸过来的手,慕羽峥侧身避了一下,小小声说:“外爷,你粗手粗脚的,别摔了她。”
刚刚还和他抱头痛哭,此刻就对他这般嫌弃,周太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张手护着他走到炕边,好心提醒:“当心些,你这一摔就是俩。”
慕羽峥先把柒柒放下,摸索着找到柒柒的小褥子小枕头铺好,再把柒柒抱着放上去,掖好了被子。
那动作温柔熟练的,压根就不像个几岁的孩子,倒像那些当娘的细心照料自家娃娃。看着这一幕,周太尉心中冷不丁冒出这么个诡异的念头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慕羽峥把柒柒的被窝归拢好,随后连人带被窝,往周太尉那边推了推,微微扬起的小脸竟带了些许炫耀,那双空洞的眼睛竟也有了神采,他轻声问:“外爷你看,这是我妹妹柒柒,可爱么?”
周太尉便借着那昏暗的烛光,俯身打量那蜷缩成一个球的孩子。
小姑娘侧身躺着,身上的被子被慕羽峥绕着她掖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个小脑袋在外面。
野草一样乱蓬蓬的头发,把那本就只露出半张的小脸几乎盖了大半,实在看不出可爱还是不可爱。
可救了他外孙的命,哪怕这孩子丑得没边了,那她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周太尉重重点头,被自家外孙影响的,也小小声说话:“可爱的紧。”
慕羽峥便满意地笑了,伸手把柒柒的小被窝又慢慢拖回来,摸了摸她的小脸,随后用气声说:“外爷,你这身上都湿了,不如我们去灶间,我生火给你烤烤?”
小姑娘在睡觉,两人跟做贼一样捏着嗓子说话,这对粗着嗓门吼了一辈子的周太尉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
“好,你身上也沾了雨水,烤烤也好。”周太尉求之不得地应道,伸手到炕上拿过慕羽峥的外衣,帮他穿好,祖孙二人轻手轻脚去了外间。
周太尉几次要抱慕羽峥,都被他拒绝了,他就那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前头引路,还不忘小声提醒:“外爷,您当心,门框有些矮,您别磕到头了。”
又问:“外爷,您饿不饿,家里还有鸡蛋,我给您煮几个鸡蛋吧?”
跟在那瘦小的背影后头,周太尉感慨万千,心疼这孩子受了这么多的苦,又欣慰这孩子历经苦难,还如此坚毅地活着,不但没有一蹶不振,还活得这样好。
这样好的孩子,真不知是哪个黑心肝的王八羔子竟下了如此毒手,等他找到那狗杂碎,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深更半夜,万籁俱静,只有屋外的雨声仍旧噼啪作响。
本该是酣然入梦的时辰,可慕羽峥却毫无睡意,甚至可以说得上精神抖擞。
他忙忙活活地摸到椅子那让周太尉坐,随后熟练地往锅里填了水,往灶里添了柴,将火生起来,又洗了四个鸡蛋放入锅里煮着,随后坐在小板凳上笑着招呼周太尉:“外爷,您坐过来些,这里暖和。”
一向沉稳的男孩那轻松愉快的小模样,若是让柒柒见着,定然会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周太尉本想帮忙的,可被拒绝了两次之后,就一直静静看着男孩忙活。
看着看着,心酸之余,竟生出无限自豪来,暗道果然是他周家的孩子,能屈能伸,百折不挠。
这样的脾性,放在哪里,都能有大出息。
见慕羽峥喊他,他搬着椅子坐过去,伸手揽住男孩的肩膀:“峥儿,别的先不说,你先跟外爷说说你这眼睛到底是怎么伤的?”
慕羽峥回忆道:“那日,我和姐姐合力杀了左谷蠡王,大家按计划撤退,可刚冲出驿馆,我就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为此还拖累了阿姐和大家。”
不然以他的功夫,绝不至于给大家拖后腿。
“柒柒给我找了两个大夫,说是中毒,但都看不出所中何毒,不敢胡乱用药,这才一直这么搁着。”
周太尉捏捏他的肩膀:“不怕,明日我就传信回去,让你四舅母的父亲赶来,顾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他定能治好你这眼睛。”
慕羽峥笑着点头:“要是顾神医来,定能治好的。”
周太尉又伸手轻轻摸着他的伤腿:“你这腿如今可还疼?”
慕羽峥摇头:“早就不疼了,柒柒找来的林大夫有一手祖传的接骨术,我这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心中紧张,不大敢用力,这才一瘸一拐。”
周太尉:“不疼那便好,日后有机会,我定然亲自登门道谢。峥儿,你跟外爷说说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慕羽峥靠在周太尉的腿上,慢慢述说起来。
“那日,我眼睛看不见了,一不留神腿也被打断了,阿姐就带着护卫拼死拦住那些匈奴人,让郑勤和崔武带着我逃。”
“他们带着我,没命地跑,可他们都中了箭,后来还是没能活下来。”
“郑勤临死前,抓着我的手给我指了方向,让我往前爬,说前面就是一座城,爬过去就有可能被救,于是我就不停地爬,可后来实在是太累了,爬不动了。”
“等我再醒来,就遇到了柒柒,她问我是不是汉人,她说我若是汉人她便救我……”
慕羽峥从草原上遇到柒柒开始,一直讲到了今晚,周太尉找来。
听着慕羽峥用平静的语调讲着那些九死一生的过往,周太尉几度落泪,他等身上衣服烤干些,伸手把让人心疼的孩子抱到腿上,紧紧抱在怀里。
慕羽峥讲完,伸手摸着周太尉的脸,笑着安慰:“外爷,我阿姐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你莫哭。”
“好,外爷不哭。”周太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把自己这边的情况,捡重要的都说了。
“你两个表哥如今到了军中,我原本安排云实和知风假扮他们出来找你,是打算后头让他们假死,好给你表哥他们赢得几年时间,以便在军中立足,免得他们长时间不在京城露面,引人起疑。”
“我也是盘算着,要是一直寻不到你和柠儿,那就借着二人的‘死’,亲自来一趟北境。”
“没想到这么快找到了你,一得到信儿,我就到御书房外头跪着,一为请罪,说私下纵容他们外出寻你,违背了圣意;二是为了请命,说无论如何也要亲自来给他们收尸。”
慕羽峥小脸紧绷:“陛下答应了?”
周太尉冷哼:“老夫跪了足足一个时辰,还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哭带嚎,他被我嚎得没法,才松了口。”
慕羽峥咬牙:“陛下当真心狠。”
周太尉安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老夫懒得和他生气,暂不说他,说说以后,我这次来,有人一直暗中尾随,百花坊接应的人到了,我才甩开他们,直奔你这里,天亮我就得走。”
“城里的胭脂铺花影轩,是百花坊名下的,白景亲自过来开的,但他被人盯上了,等我离开,他也会先离开一阵子。”
“你隔壁西院,也是咱们的人,广玉你曾见过一面,云实和知风这么多年一直暗中藏着,如今替你两个表兄假死,就和广玉扮成了三兄弟,往后会扮成邻居护在你身边。”
慕羽峥惊讶:“他们早就来了城中,为何不来跟我说一声?”
“来是早来了,可也是最近才找到你……”
周太尉把百花坊众人来到云中城之后所做的一切,还有如何找到的姐弟俩,详细说了。
最后又解释道:“找到你之后,他们本是打算第一时间和你相认,可白景突然被人盯上了,对方身手不凡,来历不明,他们这才没敢冒险,一直等到我来。”
慕羽峥将头靠在周太尉胸口:“外爷,没查到是何人想害我和阿姐吗?”
周太尉无力地叹了口气:“自打知道你们出事,便一直在全力寻找你们姐弟二人,还没腾出手去查缘由,不过你放心,来日方长,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的。”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你这眼睛治好,还有你和柠儿身上的伤也要彻底养好。”
慕羽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一直沉沉压在心底的疑惑:“外爷,是陛下吗?”
周太尉一顿,大手拍了拍男孩的背:“尚且不知,不要去胡乱揣测,也不要浪费时间为了不确定的事情去伤心难过,一切等查清楚,到时,要恨要怨,还是要讨个公道都不迟。”
“我听外爷的。”慕羽峥点头。
又问:“那这次,我跟外爷走吗?”
“要是走,我要把柒柒带着,以后她就是我亲妹妹,等她长大,我还得给她找个好人嫁了。”
要家财万贯,长相英俊,能文能武,还要永远都不会抛弃柒柒,对了,还得帮柒柒生个女儿。
以前他不敢想,可现在他敢想了,条件自然是要最好,这样的人,长安城里更容易找。
“放心,以后柒柒就是我的亲外孙女,这些事回头让你外祖母和舅母来操持。”周太尉说道。
说完,脸色沉了沉:“峥儿,陛下已经下旨将你们姐弟二人厚葬,在天下人眼里,你们姐弟已经殉国,若你们这时候出现,那就是打陛下的脸。”
“现在还没查出这件事情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如今外爷手里又没了兵,护不住你们,我是想着,稳妥起见,你和柠儿都暂且别动,就待在原地。”
“何况,这次外爷出来,名义上是替你两个表哥来‘收尸’,明里暗里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外爷就是想带你走,这次也没办法。”
慕羽峥点头:“好,那我就先留在这里。”
周太尉又说:“不过你放心,这么些天,白景他们虽没敢来见你,却也没闲着,连买带租,他们已经在这条巷子弄到手五个院子,已经安排百花坊的人以各种身份住了进来,往后,你不用再像今日这般提心吊胆。”
想到刚才他进门看到的那一幕,周太尉心中再次难受得揪了起来。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怕是峥儿一直这般惶惶不安地煎熬着。
听出周太尉声音再次发哽,慕羽峥笑着安慰:“外爷,我好好的呢,您别难过。”
说罢,从周太尉怀里下来,走到锅边,摸索着拿了笊篱把四个鸡蛋捞了出来,放在水瓢里冰了一下,拿给周太尉:“外爷,吃鸡蛋。”
见他目不能视,腿不能行,竟还能如此熟练地操持家务,周太尉再次湿了眼眶:“都能煮鸡蛋了,我峥儿真是上得了朝堂,奔得了战场,还下得了厨房,可真是顶顶能干的小郎君。”
要是搁以前,慕羽峥或许也会认为这样就算能干,可见识过才六岁的柒柒小小一个人就撑起一个家,他就觉得,会煮鸡蛋就算能干,说起来简直让人笑话。
他把四个鸡蛋都让给周太尉,坐在他旁边,满是依赖地靠在他腿上:“外爷,这次你没和柒柒说上话,下回你见着她,你就知道什么是顶顶能干。”
慕羽峥把柒柒的能干,柒柒的乐观,柒柒的仗义,还有柒柒的不容易全都说了。
听得周太尉心疼不已,敬佩万分,恨不得当即进屋,把小姑娘摇醒,和她说上两句话,再夸上一句好孩子。
祖孙两个亲昵地偎依在一起,守着灶膛里温暖的炉火,彻夜长聊。
直到守在外头的护卫出声提醒:“大人,天快亮了,该走了。”
周太尉才依依不舍地把慕羽峥再次抱进怀里,满心不舍:“峥儿,外爷这就要走了,最迟后日便要回去。不过你别怕,外爷这次定会护你们姐弟二人周全。”
这一别,不知下次又是何时才能相见,慕羽峥心中伤感:“外爷,您和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表哥表弟表妹全都要保重。”
周太尉摸着他的头,语气郑重:“峥儿,你听外爷的话,莫要心焦,养好身体为首要,其他暂且往后放。”
慕羽峥又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和阿姐相见?”
周太尉:“等你阿姐养好身体,她会找机会见你,她如今在的青山寨,是个朝廷管不着的匪寨,倒也安全。”
二人捡重要的又说了一会儿,周太尉把那枚蝴蝶玉佩拿出来放到慕羽峥手里:“这是你的玉佩,收好了。”
慕羽峥接过,挂在脖子上,“外爷,我能和柒柒说我的身份吗?”
周太尉想都没想,当即就否决了:“此时万万不可,柒柒是个好孩子,可到底年岁太小了,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和她都将置于险地。”
若是想要峥儿命的,是宫中那位,那就不光是这两个孩子的性命岌岌可危,怕是整条巷子的百姓,都将陷入刀山火海。
慕羽峥叹气:“柒柒太苦了,要是不说,那我就不能光明正大对她好了。”
周太尉拍拍他的肩膀:“这些都是小事,回头你和广玉商量,他总有办法。”
“还有你方才说,想拉扯一把这巷子里的百姓,交代广玉就行,他自会办妥。”
“大人,该走了。”门外又传来护卫的低声提醒。
周太尉用力抱了抱慕羽峥:“可还有什么事要外爷去办?”
慕羽峥想了想:“外爷,先让人找个合适的由头,送两盒上好的香膏给柒柒吧。”
周太尉应好,不舍地把慕羽峥放下,狠心起身,走出门去。
门轻轻关上,慕羽峥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一直到那几道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他才将门闩轻轻插好,把灶间的东西归拢归拢,拄着拐杖进了屋。
摸索着上了炕,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脸,一摸吓了一跳,小姑娘竟满头是汗。
随即反应过来,是他们祖孙二人在灶间聊天烤火,把炕烧得太热了些,顿时又歉疚,又好笑。
他挨着柒柒躺下去,给她把被子往下扯了扯,给闷得热气腾腾的小姑娘散散热。
本来吧,这也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可不知为何,他竟没忍住笑出了声,笑了一声赶紧道歉:“对不起,哥哥不好。”
道完歉,竟莫名其妙地越发想笑,随即趴在柒柒旁边,跟得了癫病一样,抖着肩膀笑了好一阵子,停都停不住。
成功地把睡得好好的小姑娘给吵醒了,柒柒迷迷瞪瞪睁开眼,小奶音满是茫然:“天亮了吗?”
慕羽峥抬起头来,伸手拍着小姑娘:“还没有,你接着睡。”
柒柒含混不清地咕哝一句什么,又睡了过去。
慕羽峥不敢再笑,翻身躺好,闭眼酝酿睡意。
可他心中欢欣雀跃,毫无倦意,便默默背诵起了以前背的那些典籍,背着背着,竟不知不觉拐到了柒柒往日背的那些草药药性上。
---
等到天亮,柒柒睡饱醒来,穿好衣裳穿好鞋,哈欠连连地走到灶间去打水洗脸,一进灶间惊得嗷一声:“哥哥,昨晚家里来贼了!”
说着四处翻看,一一汇报着损失:“柴火少了,还丢了四个鸡蛋,哥哥,哥哥!”
听着小姑娘惊慌失措的小奶音,慕羽峥忍俊不禁,却故作一脸严肃地走过去:“你是不是记错了?”
柒柒急得直跺脚:“不可能,鸡蛋都是十个十个的买,我每天都要数一遍,记得牢牢的。”
慕羽峥摸了下鼻子,笑着承认了:“没丢,是我昨晚饿了,半夜爬起来煮了四个鸡蛋吃了。”
柒柒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想着什么贼这么大胆,偷鸡蛋不说,还要在家里煮着吃了。”
慕羽峥背过身去,偷偷笑。
柒柒惊魂未定四下里扫视,纳闷道:“鸡蛋皮呢,哥哥你不会把鸡蛋皮也吃了吧?”
“扔灶坑了。”慕羽峥捏了捏脸,这才转过身来,“柒柒,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小姑娘站起身,走到慕羽峥面前,拍拍他胳膊,老气横秋道:“不多不多,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这长身体呢,饿了就得吃,放心,我养得起你的。”
小小的年纪,说起话来像个小老太太,慕羽峥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柒柒也笑了。
一个早上,彻夜未眠的太子殿下精神焕发,嘴角上一直挂着笑。
那笑看起来和往日那种淡淡的皮笑肉不笑,完全不一样,今儿这笑,就像有什么大喜事一样,是那种发自内心地笑。
柒柒一抬头就看他在笑,一抬头就看他在笑,笑得她都有点儿莫名其妙,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哥哥,你笑什么呢?”
慕羽峥正了正脸色:“我笑了吗,没有吧。”
柒柒歪着头左右打量,见他真没有在笑,就当自己多心了,于是转过身去继续熬药。
可她想着想着不对,猛地一回头,就见慕羽峥竟又在笑,还是破天荒咧着嘴在笑。
小姑娘把手里扒拉炉火的小棍一扔,走过去,踮着脚尖捧起慕羽峥的脸,将他的笑容固定住,凶巴巴的:“哼,被我抓到了吧,一个大早上了,你一个劲儿傻笑什么?”
慕羽峥便再也忍不住,开怀大笑了起来,竟笑出了一丝在山的傻样来。
这还是柒柒头次见他这样笑,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心想他是不是被这糟心的生活压得发了疯,吓得小脸垮了下去,声音里带了哭腔:“哥哥,你别这样,柒柒害怕。”
慕羽峥便越发笑得开心,直接笑倒在小姑娘肩膀上,上气不接下气:“别、别怕,就是你昨晚、昨晚做梦,把我手当成羊肉包子啃了。”
为了合理解释自己的笑,慕羽峥编了个慌。
“啊?那可能是我太馋了。”柒柒一愣,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跟着咯咯咯笑了起来。
两个孩子拉着手笑得前仰后合,笑了好一阵子,直到笑得脸发酸,才停下来。
慕羽峥捏着小姑娘的手:“柒柒,我也馋了,要不,你今天买几个包子回来?”
往后不会再缺钱了,没必要像以前那么省。
几个包子而已,柒柒很大方地应了,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放到灶台上晾着:“哥哥,那我出门了哦。”
外头依旧大雨滂沱,从昨晚下到现在,未曾停歇,冲刷掉了院子里的陌生脚印,也阻碍了人们的出行。
在山他们今日不能去草原,就会在家歇息。慕羽峥心疼这种天气还要去上工的小姑娘,便劝:“要不,今儿就不去医馆了?”
柒柒摇头:“那怎么行呀,我今儿还得学新方子呢,哥哥别担心,在山哥哥和柱子哥会陪我去,他们也会等我一起回来。”
不能如实相告,慕羽峥便也没法再劝,只好叮嘱柒柒小心防雨别淋湿了。
在山在外头敲门喊人,柒柒便戴好斗笠出了门。
听着几个孩子走远,慕羽峥轻轻叹了口气。
他喝了药,摸索着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就听有人落入院中,随后以特定的节奏轻轻敲门,他已心中有数,淡定上前开门,将人让进屋内。
广玉带着云实和知风鱼贯而入,一进门便跪地行礼:“少东家,请恕小的们来迟了。”
慕羽峥伸手将几人扯起来,温和道:“快起来,在外头就不必行礼了。”
慕羽峥拒绝了几人的搀扶,拄着拐杖在前头带路,将他们让进了东屋,让他们坐。
几人时刻谨记君臣身份,忙躬身道不敢。
慕羽峥便说:“我一时半会地还不能暴露身份,你们需得在心里,把我当成真正的凤伍,才能不露端倪。”
“是。”广玉恭敬应道,这才招呼云实和知风,在距离慕羽峥两人的距离外,在炕边上坐了。
四人坐在一起,把眼下的情况仔细分析了一番,又商量出了一番对策,大半个时辰过后,广玉才翻回隔壁,从自家院门离开,赶去胭脂铺。
云实和知风则留下来陪伴慕羽峥,先把把今日的家务都干了,劈柴,洗衣,打扫卫生,两个人手脚麻利,屋子又小,很快便拾掇完了,之后就陪着慕羽峥练习投壶,过过拳脚,给他喂招。
到了晌午时分,算着柒柒差不多要回来了,慕羽峥就让云实和知风先回去,并叮嘱他们等过两日天气好,再按照约定的方式,登门和柒柒见面。
柒柒在医馆拾掇草药背着药方,在山和柱子就帮着林奶奶劈柴,拎水,清理药橱,等到晌午吃过了饭,雨也停了。
三人拎着慕羽峥的饭往家走,还特意绕了点路,去包子铺买包子。
如今孩子们手里都有几个小钱,在山和柱子见柒柒买了四个羊肉包子当晚饭,看着眼馋,便也各自买了几个。
拎着东西往回走,路过胭脂铺的时候,竟被突然冒出来的广玉笑着拦住,说铺子这两日生意惨淡,正在抽奖聚拢人气,问几个孩子可要参与。
一听有奖可抽,又是邻居熟人,那还等什么,孩子们想也没想,就跟着广玉进门。
进门一看,呦,还真是挺惨淡的,除了广玉和三个伙计,那是一个客人都没有啊。
见到孩子们进来,三个伙计一股脑围上来,那热情劲儿让人觉得他们有些不怀好意。
柒柒警惕地后退一步,生怕他们拿出麻袋,将几人给套了拿去卖了。
广玉不动声的地用身体将那几人挤开,拿出了几张早就卷好的纸条来,说:“你们派一个人出来抽奖,抽到什么,其他两人拿同样的礼。”
在山和柱子便推着柒柒:“柒柒你来。”
柒柒回头看着他们,把丑话说到前头:“要是抽不到,你们别怪我哦。”
广玉忙道:“放心,都有奖,只是奖大奖小的事。”
柒柒便激动地搓了搓小手,又往衣服上擦了擦,又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这才伸出手去抽了一张,随后打开一看,就见上面写了个“贰”字。
三个孩子不解地问他:“这是什么奖?”
“恭喜几位小客官,抽中的是两瓶花草香膏。”
广玉笑着,往身后一排货架上摆放着的精致瓷瓶介绍道,“有兰花的,梅花的,樱花的……,一共八个香味,请自行挑选两瓶。”
看着那画着精美花朵的漂亮瓷瓶,柒柒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这是三百文一盒的吧?”
“正是,请挑选。”广玉点头。
心中却道,何止三百文,这是早上着急忙慌把那最贵的,换到了这三百文的瓶子里的。
上次来领彩头的时候,柒柒就看上这画着花朵圆乎乎的漂亮瓷瓶了,还暗暗下决心说等到明年过生日的时候,她就狠心来买一盒回去,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可真是走了大运了。
柒柒心花怒放,可又不想让人看出来她太高兴,极尽可能地绷着脸,可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她上前,挑了一瓶粉色桃花的,挑了一瓶青绿色玉兰花的,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多谢掌柜,我挑好了。”
广玉拿了个精致的小木盒,让小姑娘把两瓶香膏放进去,又让在山和柱子挑。
两个男孩看着那五颜六色的瓶子觉得都差不多,挠着头不知道挑哪个好,便让柒柒帮忙,柒柒便认真给他们各挑了两瓶不同花香的。
平白领了人家的东西,虽说是铺子抽奖的活动,可几个孩子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就问是否需要他们去跟大家伙说一声铺子在做活动。
广玉连忙拦住了:“不必刻意去宣扬,随缘便好。”
这亏本买卖,可不兴多做。
柒柒他们也不懂这做生意的门道,便说好,拿着香膏乐颠颠回家了。
进了巷子,路过小翠家时,柱子喊了小翠出来,让她挑一盒,小翠拒绝不掉十分开心地收了,说改天给他做双鞋,柱子欢天喜地应了。
柒柒回到家,一进家门就发现家里今天格外地干净规整,纳闷问慕羽峥,慕羽峥便敷衍着说闲来无事多整理了两遍,柒柒也就没放在心上。
小姑娘喜笑颜开地拿出两瓶香膏,往慕羽峥手里一放,神秘兮兮的:“哥哥,你猜这是什么?”
慕羽峥故作不知,摸了一会儿,猜测:“香膏?”
柒柒便双眼发光,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了这香膏的来历。
说完乐得躺在炕上打滚:“哥哥,你说我是不是走了大运了,一抽就抽中两瓶哪。”
慕羽峥便打开一盒,挖了一块香膏,笑着伸出手去:“过来,我帮你擦。”
“你等着,我先去洗个脸。”这么好的香膏,可不能随便涂在脏脸上。
柒柒绷着下地,跑到灶间去认认真真洗了个脸,这才返回,爬上炕,跪坐在慕羽峥面前,把脑袋伸过去头仰起来,闭上眼睛。
慕羽峥仔仔细细地给小姑娘涂着脸,涂着涂着,小姑姑娘一惊一乍:“哎呦,你怎么涂我脑门上了,多浪费。”
慕羽峥忍不住笑:“这不是抽奖抽来的嘛,我就想着都涂一些。”
“那也不能这么败家呀,可贵了。”柒柒赶紧把那宝贝香膏抢下来盖好,下地放到桌上,想了想怕慕羽峥不小心碰到地上,又送到柜子里藏好了。
听着小姑娘那忙忙叨叨的脚步声,慕羽峥笑了。
接下来的两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慕羽峥从云实那里得知,说周太尉花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找到周家两个小郎君的尸首,只找到了几缕衣裳和贴身玉佩,说是已经确定两个孩子葬身于狼腹。
还说,周太尉伤心欲绝,连马都骑不了了,躺在马车里,一路嚎哭着回了京城。
想到外爷那个纵横沙场何等威风的大将军,如今一把年纪了,还要躲在马车里天天装哭,慕羽峥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可想到那个场景,又忍不住笑了。
这一日,柒柒从医馆回来,还没等歇晌午觉,住在西院的广玉就带着两个弟弟来了。
打过几回交道,再加上香膏的事,柒柒对广玉的印象已经算上很好了,热情地把人让进屋里,还给他们拿碗装了水当茶来招待。
跟着一个几岁的小娃娃,广玉也就不寒暄那些没用的废话,开门见山道:“柒柒啊,是这样,我这大弟弟呢,天生有些痴傻,一犯病就爱往外跑,我小弟一人便有些看不住他。”
“我是想着,我不在家的时候,能不能让他们俩到你家待着,你哥哥待在家也无事,多一个人多把子力气,到时候也能帮着拽一把,两个人总能拽住。”
这是那日和慕羽峥一起商量的,让云实和知风光明正大地陪在慕羽峥身边的理由。
柒柒哪里知道几人的鬼把戏,看向长得五官端正,干干净净的云实,露出了同情的目光:“我看他,这挺好的呀。”
广玉叹了口气:“平时和正常人无异,一犯病就不行了,闷头就知道往外跑。”
说着偷偷踢了一脚云实。
被迫“痴傻”的可怜云实,故意把嘴咧到老大,弯腰冲着柒柒笑了:“嘿嘿,我不傻。”
突然怼到面前的一张大嘴,把柒柒吓了一跳,一把抱住慕羽峥的胳膊,下意识喊了声哥哥。
广玉又偷偷踢了一脚“痴傻”的云实,提醒他演得太过了,随后愁得叹了口气:“凤伍兄弟,你觉得呢?”
慕羽峥憋着笑,将小姑娘拉到身后护着:“我们家柒柒做主,柒柒说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