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是谁
众人进了山寨, 嘻嘻哈哈地和寨子里的人打着招呼,汉子们直奔厨房而去,唯有大当家裴定谋往寨子最靠里的一处房子走。
裴定谋走了一段路又倒回来, 喊那牵马的少年:“裴吉, 把马牵过来。”
裴吉依言牵马上前:“怎么了大哥?”
裴定谋把马上挂着的包袱摘下来, 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弯月匕首出来, 满意地笑了。
裴吉一眼就喜欢上了, 两眼放光:“是给我的吗?”
裴定谋把包袱丢到裴吉怀里,转身就走:“给你嫂嫂的见面礼。”
裴吉把包袱往马上一挂, 追上去赖皮赖脸地抢:“大哥, 嫂嫂是小娘子, 哪有一见面就送匕首的,你给我吧。”
裴定谋伸手按住裴吉的脑袋给他转了个身, 随后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滚蛋。”
裴吉踉跄着跑出去好几步方才站定,转身抗议:“大哥,你娶了媳妇儿忘了弟。”
裴定谋懒得搭理他, 走到寨子深处那一处房子门口, 没有直接进门,先吼了一嗓子:“屋里可有人在?”
屋门打开, 从里面出来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健壮女人,亲切地笑着道:“大当家回来了。”
“满嫂子。”裴定谋笑哈哈打招呼, 指了指门内:“我家娘子如何了?”
满嫂子笑着打趣道:“裴老三你这脸皮可真够厚的,人家小娘子刚醒,怎的就成了你家娘子。”
裴定谋哈哈一笑:“我捡回来的, 那可不就是我家娘子。”
“歪理。”满嫂子把门让开:“小娘子早上醒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的像是还没醒透, 也没说什么话,就又睡了过去,你进去看看吧,我先回趟家。”
裴定谋开门进屋,穿过厅堂进了内室,走到临窗小炕那一屁股坐下去,静静打量那安安静静躺着的姑娘。
五官精致,肤若凝脂,生得极美。
眉棱上那道切断左眉的狰狞伤口已经愈合,可却留下了拇指长短的疤痕,破坏了几近完美的容颜,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破碎之美,让人忍不住好奇,想探究她背后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苍白的面色,微蹙的眉头,看起来是那般柔弱可怜,惹人莫名心疼,只想将她捧在手心去精心呵护。
裴定谋双手撑在女子身侧,俯身下去,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娘子长得可真好看,莫不是天上的仙女吧。
正看得出神,就见小娘子那如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随后睁开了一双盈满了秋水的眸子。
只被那双尚且迷蒙的眼睛瞧了一眼,裴定谋的心就破天荒地突突跳了起来,他霍地直起腰身来,双手放在腿上,有些不自在地搓了两下:“那个,你醒了。”
寨子众人面前那个匪里匪气,豪迈爽朗的莽汉,莫名其妙变得拘谨起来,连那粗犷的嗓音也不可思议地轻柔起来。
慕云柠重伤未愈,昏昏沉沉,她望着身前坐着那皮肤黝黑,满脸青黑胡茬,头发微微凌乱,看起来就风尘仆仆的男子,缓慢开口:“你是谁?”
她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沙哑,可听在裴定谋耳中,却像行在深山老林里,被松针扎了手,手上痒痒的,心头也痒痒的。
他不自觉地放轻声音:“在下裴定谋,在家中排行为三,你也可以叫我裴老三,是这青山寨的寨主。”
“裴定谋。”慕云柠轻轻念了一遍。
裴定谋以为她不知道是哪几个字,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打开,往慕云柠面前一抖,貌似还挺骄傲:“我写的。”
看着那张一看就知道揣了许久已经卷了边的纸,还有那上面歪七扭八的字,慕云柠斟酌了一下才说:“裴郎君的字,别具一格。”
又问:“裴郎君,是你救了我?”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裴定谋头一次被人喊裴郎君,尤其是从这小娘子口中温温柔柔喊出这么一句来,他刚刚平缓下来的心又突突跳了几下,耳朵也烧了起来:“是我救了你。”
慕云柠:“不知裴郎君救我时,可还有其他活着的人?”
裴定谋把那张纸折吧折吧又塞回怀里:“我发现小娘子的时候,你被数人护在身下,我们一一查看过,除了小娘子尚有一口气外,其他人都死了。”
都死了,还是都死了。
慕云柠闭眼,须臾,一串泪从眼角滚落。
她胸口剧烈起伏,扯得一身的伤都跟着痛起来,顷刻间,额角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想哭就哭,这么憋着更伤身。”
见她哭得如此压抑,裴定谋伸手过去,手忙脚乱地给她擦了把泪,又擦把汗,擦完两手就往身上随意那么一抹。
慕云柠下意识偏头躲避,却没能躲过。
她深深呼吸,很快调整好情绪,嗓子越发沙哑:“裴郎君,那你可有见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裴定谋:“那倒是未曾,数日前……”
数日前,裴定谋带着数百兄弟下山去五原郡办事,返回途中,撞到一小股匈奴军队往边境方向逃跑,他想都没想,直接带人杀了过去。
对方约么有一两千人,数倍于己,可貌似敌方刚经历过一场恶战,马伤兵残,气势低迷。
青山寨一群汉子却是人强马壮,斗志昂扬,纵马趟了数个回合,便把这一股匈奴士兵尽数斩杀。
他们把敌兵尸首集中到一起,点了一把火。
随后沿着踪迹摸过去,到达临云驿站,发现了那股匈奴军队遭受众创的战场,遍地尸骸,汉人和匈奴人混在一起。
匈奴袭扰大兴边境多年,两国交战大大小小无数次,他们这些居住在北境的人对此等惨烈战况,并非头一次见。
可不知为何,这次数百汉人中竟有数十名女子在其内,且各个穿盔带甲,拼杀而亡。
同为汉人,他们又是为杀敌而死,裴定谋不忍他们曝尸荒野,于是招呼兄弟们为同胞们收尸,挖坑安葬。
而那些敌寇的尸体,照旧堆积在一起,连同被破坏殆尽的驿站烧了个干干净净。
裴定谋提起当日场景,面色阴沉,仍带惋惜。
慕云柠震惊道:“裴郎君带人灭了那些匈奴残兵?”
裴定谋双手拍了下大腿,豪气云干:“遇到老子,算他们倒霉。”
慕云柠望着那黑不溜秋,胡子拉碴,匪里匪气的男子,忽然觉得他顺眼了起来,嘴角弯了弯:“裴郎君真乃忠君爱国之勇士。”
裴定谋被那如花般绽放的笑颜迷了眼,心神**漾,嘴上就没了把门的:“我对那皇帝老儿谈不上忠心,只是我全家死在匈奴人手中,老子和他们有着血海深仇,早已立誓,见一个杀一个。”
他对陛下不满?不过也是,若是满意,也不会落草为寇了。
这两日昏昏沉沉,虽睁不开眼,可身边照顾她的人所说的话,她还是听了个大概,早已清楚,救了自己的这青山寨,乃是一群独居深山,占地为王的山匪。
慕云柠不动声色:“我亦如此,也是不死不休。”
裴定谋看着慕云柠那巴掌大的小脸,还有那病弱不堪的样子,好心劝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你就莫要逞强了,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自有我们男人去做,你们只管在家安稳度日,好生过活便是,这次要不是你身边那些人用身体护着你,你也得没命。”
慕云柠没说话,只是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搓了搓指腹上的茧子。
说到这,裴定谋用探究的目光打量慕云柠:“不知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为何与那匈奴人撞上?”
慕云柠略一思量,报了假身份:“小女子姓周,名凝云,家中乃是长安城一户商贾人家,此次是带着家中商队来北境采购今冬的皮草,路过驿站之时,没成想竟意外撞上了两军交战,同为汉人,我们不能袖手旁观,这才卷入其中。”
面对救命恩人,慕云柠并非有意隐瞒身份,只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加上心中尚有诸多疑虑,此刻不宜暴露身份。
裴定谋虽为粗糙武人,可并不缺脑子,他想到这次外出听到的传言,再回想当日驿站的情形,立马断定,这小娘子在撒谎。
光是从护着她的那些人的穿着打扮,使用的武器来看,她就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商贾人家之女。
不过没所谓,她既然不想说,他也不在意,也不会拆穿,只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周小娘子,你伤好之后可是要离开?”
慕云柠考虑了一下:“暂且不知,或许还要请裴郎君收留一阵子。”
裴定谋直来直去惯了,看上了,便直接问出了口:“能留下吗?做我的压寨夫人。”
慕云柠惊讶地瞪大了眼,心道这人还真是山匪作派,她也不是那扭捏之人,直接回问:“裴郎君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是想我以身相报吗?”
裴定谋两只大手搓了搓膝盖:“和救不救命的不相干,老子就是看上你了,喜欢你,想和你过日子。”
慕云柠又是一惊。就这么刚说了几句话,他就喜欢上她了?
裴定谋:“反正你总要嫁人的不是嘛,我这青山寨上千号人,如今都是我说了算,你要是嫁了我,那你也说了算。虽比不上长安城里的富贵,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绝对没人管着你。”
慕云柠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你不介意我的脸伤成这样?”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裴定谋直了直腰板,伸手抹了把自己的脸:“我这脸虽说是好的,可我这身上全是疤,不信我给你看。”
说着,他伸手一扯两边领子,干脆利落地把自己上衣给扒了:“你瞧。”
慕云柠的“我信”俩字还没说出口,就闭了嘴,她望着男子那精壮的上身紧实的肌肉,丝毫没有羞赧,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人怕不是个傻的,哪个正常人会一言不合就脱衣。
裴定谋见小娘子呆呆地看着他不语,他展示完身前的一道伤疤,又转了个身,把后背展示给她看。
“你瞧,我这后边还有,伤疤这玩意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多了一道或几道伤疤,就不是你这个人了嘛。”
“所以说,小娘子不要伤心。改天我去城里医馆看看,给你买个去疤的药膏来,说不定能去掉呢。”
他这是,在安慰她?
慕云柠这才反应过来他这般孟浪是为了哪般,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见他在三两下又把衣裳扯好坐了回来,她说:“裴郎君有心了,不过是伤了皮囊罢了,我并不在意。”
见她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娘子竟这般豁达,裴定谋更加喜爱之余,也钦佩至极:“周小娘子,那你可愿嫁我?我保证,若是娶了你,一辈子只有你一人,绝不三心二意,不然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
慕云柠仔细打量裴定谋,第一眼被他那一脸青黑的胡茬和黝黑的皮肤骗了去,可仔细再看,却发现这人很经得住打量,他的五官竟相当俊美。
再加上高大结实的身材,豪迈的做派,还有那虽有些吓人,但还算动听的誓言,很能打动人心。
可她慕云柠虽说才十六岁,但并不是那等没接触过外男,天真单纯,轻易就能被骗了去的闺阁小女子。
在她这里,一向没有儿女情长。
她盯着裴定谋的脸,审时度势,左右衡量,问道:“若我不愿,裴郎君可会强迫于我?”
裴定谋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会吧。”
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的女子不在少数,投怀送抱的也不止遇到过一回,他都没什么感觉,这可是头一回被人只需瞧一眼,心就突突乱跳的。
看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他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立马举起双手:“不过你别害怕,我绝不会强迫你同我睡觉,我只是不放你走,直到你也看上我为止。”
听他这颇为唐突的话,慕云柠冷静地和他对视,良久,开口:“若你能帮我寻到我弟弟,我会考虑嫁给你。”
裴定谋眼睛一亮:“当真?”
慕云柠点头,声音仍旧虚弱,可却斩钉截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爽快。”裴定谋拍着大腿,哈哈哈哈大笑出声:“那娘子快讲,咱家弟弟长成何等模样,在哪丢的?”
他高兴得直接改口喊起了娘子,慕云柠也没力气和他计较,伸出手:“扶我起来,再拿笔墨来,我画给你。”
裴定谋立马上前,殷勤备至地一手兜着慕云柠的肩膀,一手轻轻握住那纤纤玉手,将人小心翼翼扶了起来,拿枕头给她依在身后:“娘子稍等,我去去就来。”
等暮云柠应好,裴定谋满面春光地往外走,一出门就吼了一嗓子:“裴吉,快去给老子拿笔墨来!”
怕大当家的有事吩咐,裴吉啃着一只鸡腿蹲在门口等着,闻言起身:“大哥,你要笔墨干甚,画王八?”
上次摔跤,大当家的赢了,拿笔追着那十几个兄弟,挨个按住,给人画了一脸的王八。
“画你爹的王八。”裴定谋上去就是一脚踹在裴吉屁股上。
裴吉一手抓鸡腿,一手捂屁股,嗷一声蹦开:“我是你捡的,你就是我爹,你可劲儿骂。”
裴定谋指指屋内:“你嫂嫂要用,赶紧的,这事儿办成了,就能办喜宴了。”
“当真?”裴吉喜笑颜开,见裴定谋笑着点头,他撒腿就跑:“账房先生,笔墨!”
裴吉很快拿了笔墨纸砚过来,裴定谋接过,转身进屋,搬了个矮桌到炕上:“娘子,我来研墨。”
他坐在桌前,笨手笨脚,却格外认真地磨着墨锭,磨着磨着突然想起那把匕首来,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慕云柠:“送你的,见面礼,下次给你买珠花。”
慕云柠抽开那把小巧的弯月匕首,发现刀刃竟出奇地锋利,她抬头,冲裴定谋弯了弯唇角:“多谢裴郎君,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裴定谋再次被那笑容晃花了眼,伸手挠了挠脸,挠了一脸的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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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城一家客栈内,先前出现在塔布巷找人的三个深衣人,坐在房内喝酒。
先前迷了眼睛那暴躁汉子喝了一口酒,又扯起自己的衣襟闻了闻,脸色难看:“真他娘的晦气。”
另外那人忍笑劝着:“别闻了,你这不都洗了澡换了衣裳嘛。”
第三人也憋着笑:“真的没味儿了,我们都帮你闻过了。”
暴躁汉子又灌了一口酒,愤愤不满地发着牢骚:“你说咱们兄弟几个怎么就这么倒霉,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北境来当差,这短短数日,吃吃不好,睡睡不好,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都快把这北境给翻遍了,别说人了,连根毛都没找着,还弄一身鸡屎,当真晦气。”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距离临云驿站最近的五原郡咱们搜过了,朔方郡和云中郡也找过了,明日一早启程去定襄郡,若是定襄没有,就去雁门郡和衡山王的人汇合,之后回京复命。”
另一人点头:“也是,不让动用官府关系,就这么大街小巷的搜,怕是再搜下去也是无果。”
“是这么个理儿。”暴躁汉子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再说,衡山王的人不也连个人影都没找到嘛,照我说,那人怕是早死在荒郊野外了,不然不可能这么久了连个踪迹都不露。”
另外两人深以为然:“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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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家,一家四口吃过晚饭,蔓云拾掇了碗筷,拿了一件自己的旧衣裳在改。
在山拿手比量了一下大小,好奇道:“姐,你这改的也太小了吧,我穿不了。”
蔓云头也不抬,小心裁着手里的衣裳:“这是给柒柒改的,她那件衣裳还是去年的,胳膊肘上磨破了个洞不说,袖子也短了一截,手腕都露在外头。”
在江靠在蔓云腿上,拿着小棍自己在那玩,听明白了,伸出短短的手指头点了点那件衣裳,歪着脑袋看着在江:“柒柒的,不给你。”
在山抬脚,在他小屁股上虚虚地踢了一脚:“整天就知道柒柒,改天就把你送给柒柒当弟弟去,你要这么皮,看那凶巴巴的柒柒不拿棍子抽你。”
长长的一句话,在江只听明白了个“抽”字,抬起小手就拍在山:“抽你。”照旧,打完就跑。
在山追上把人拎过来,按在腿上拍了两巴掌,没使劲儿,拍得小娃娃咯咯咯笑得露出几颗小奶牙,嘴里还不服地喊着打,没喊两声,口水掉了一地。
在山松开他,龇牙咧嘴嫌弃得不行:“姐,在江怎么这么脏啊,这么大了还淌口水。”
蔓云白了一眼大弟弟:“你小时候也这样。”
在山否认:“不可能。”
靠坐在炕上,用刀削着木头的吕成文哼了一声,及时给自家大儿子补了一刀:“怎么不可能,你不光淌口水,你还没少尿裤子呢。”
在山恼羞成怒,一蹦三尺高:“没有的事儿,少往我身上泼脏水!”
父女俩哈哈笑出声,在江也跟着傻呵呵地笑,在山拿父亲和姐姐没办法,逮着在江欺负,在他小屁股上又拍了两巴掌,等他挥着小棍来打他的时候,他窜出门跑了:“我去找柱子。”
在山出门,家里安静下来,吕成文叹了口气:“若是家里富裕,在山如今这个年纪,也该送去学馆识几个字的。”
蔓云倒很乐观:“爹,如今在山跟着林大夫学认草药,回头卖了钱攒下来,就让他去学馆念书。”
“也是,你们姐弟都这么懂事能干,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吕成文点点头,又问:“今儿在山张罗的那一出,是为着柒柒捡回来那孩子吧?”
自家爹爹,蔓云也不隐瞒:“是,怕是他的仇家找上来,才想出这么一招来。”
吕成文有些担忧:“照你说的,那孩子那容貌气度,还有穿在身上的华贵料子,怕是身份不简单哪。”
“顾不了那么多了。”蔓云将手里的旧衣裁剪完,穿针引线缝了起来:“他家里人都没了,就剩他一个,既然柒柒认了他,那他往后就是柒柒的哥哥,咱不能不管他,不然柒柒一个小女娃,日子多难。”
“造孽的世道。”吕成文唉声叹气,又说:“那孩子落得那样一身伤,他的仇家还在找,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连个几岁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谁知道呢。”蔓云也叹气,随即担心地问:“爹,您不会是不想让在山帮了吧?”
吕成文摇头:“帮都帮了。”
要惹祸,也已经惹下了,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要是当真让那仇家找上门来,怕是他们这一家子都麻烦,还不如想办法帮忙藏住,只希望过上几年,那孩子长大,容貌能长变一些才好。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明儿,我给柒柒打个柜子吧。”
他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先前是绝望颓丧懒得动,如今已想开了,这几日已经拄着拐下地了。
手艺有,材料有,工具也有,做个柜子不成问题。
吕成文是木匠,做的一手好木工活,腿没伤之前找上门让他做活的人就没断过,腿伤了之后才撂下了,如今院里还堆着一些木料呢。
蔓云并未深想,听自家爹爹肯把手艺捡起来,她很开心:“成,刚好柒柒家缺个柜子,衣裳被褥什么的都在西屋堆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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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柒柒吃过早饭,看着慕羽峥喝过药,便踩着木墩子趴到墙头上去喊在山。
在山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蹿上墙头:“柒柒,我想了一下,今儿让柱子跟你去医馆,我留在家里守着。”
“就听你的。”在山在家肯定更稳妥,柒柒点头,小脸却满是愁容:“在山哥,你说,昨儿那几个人是不是算是好对付的,要是真遇到那很坏很坏的,他们要是不管不顾,硬闯进来门来挨家挨户搜,那如何是好?”
在山也皱起眉头:“昨晚我爹也这么说。”
柒柒想了想说:“要是我家有个能藏起来的地方就好了,本来地窖可以藏,可是我哥的腿还没好,下不去。”
在山用手拢着嘴小声说:“我爹正给你家做柜子呢,就像我家里那个一样,带个夹层的,我小时候总往里藏的那个。”
柒柒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在山:“那你上我家来,我带你看看。”
“哎,好。”柒柒应了一声,两只小手扒着墙头,抬起小短腿就往墙上够,够了两下也没够着,蹭下不少土来。
“说你腿短吧。”在山骑在墙头上看得有趣,嘎嘎嘎一阵傻乐。
见柒柒瞪他,他跳下去把小姑娘推上墙头,又翻过去,把她抱下去,两个人跑进门。
两人进门,见吕成文已经坐在凳子上刨木头,柒柒上前鞠躬道了谢,又道:“吕叔,回头等我拿了工钱再付你钱。”
吕成文笑着摆手:“什么钱不钱的,以前你爹活着的时候,可没少给我带酒楼里的好菜,不过一个柜子,包在吕叔身上。”
在山说道:“刚好今儿我在家,爹,我帮你做,刚好跟你学学手艺。”
以前吕成文腿好着的时候,说过让在山跟他学,可在山贪玩,总是偷奸耍滑,如今竟主动提起,他深感欣慰:“我儿当真懂事了。”
柒柒把在山拉过来,用手比划着他的个头:“吕叔,我哥哥就和在山哥差不多高,可他腿还没好,蜷不起来,您看着夹层留多大地方。”
吕成文点头:“行,叔知道,你去忙吧。”
柒柒很高兴,让在山帮她翻过墙头,两人回了她家。
她拉着慕羽峥把柜子的事说了,慕羽峥便笑着说是个好主意。
可他心明镜一般,若那些人当真找进门来,别说是藏进柜子,就算是建了暗室藏进去,只要他们够仔细,以他们的手段,也有可能将人找出来。
不过柒柒和吕叔他们的一番好意,他不能拒绝。更何况,他藏了或许没用,但柒柒藏了还是有用的。
“哥哥,在山哥今天会在家,我和柱子哥去医馆,晌午吃了饭我就回来,你在家别怕嗷……”
柒柒唠唠叨叨又是好一番交代,直到在山嫌她啰嗦,说一切有他呢,小姑娘这才跟来喊她的柱子出门,去了医馆。
等柒柒走了,慕羽峥便请在山再帮一个忙,让他把塔布巷来了拍花子的事宣扬出去。
接触越多,在山越觉得这小累赘的脑袋瓜很好使,他心里对他已经很是佩服,便爽快答应,交代两句他很快回来,出了门去。
在山先后跑到隔壁两条巷子,凑到闲唠嗑的大娘婶子堆里,把昨儿发生的事说给人听,当然没忘添枝加叶。
谣言的力量很强大,一传十,十传百,塔布巷来了拍花子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云中城。
到最后竟然传得走了样,说什么凶神恶煞的拍花子足有十人之众,青天白日的,竟拿剑破门而入,直接到百姓家里抢孩子,要不是塔布巷的乡亲拼死抵抗将人赶跑,还不知道要被抢走多少个孩子。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这件事本来是假的,可说的人多了,假的也成了真。
拍花子如此猖狂,弄得城内百姓本就不安定的心更是惶惶不安,但凡有孩子的人家都尽可能地看好了孩子,对城中出现的陌生人前所未有地警惕戒备起来。
事情越传越玄乎,到后来,居然传到了县令口中,县令便派了两名衙役到塔布巷仔细了解情况,根据大人孩子们的描述,开始搜捕那三个可疑之人,几日之后,找到了那几人落脚的客栈,可早已人去楼空。
见百姓战战兢兢,县令便命衙役到集市口澄清,说没有传言那么可怕,不过只有三个人而已,没有破门而入强抢,当时那人拔剑,也是因为有人丢了鸡屎在先……
可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尤其是涉及到自家孩子的安危,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见说不通,县令也不再管,想着时间一久,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经这一遭,塔布巷里的大人孩子都草木皆兵,警惕异常,整个巷子前所未有地安全了起来。
再有陌生人往巷里进,就会被巷子里的百姓拦住仔细盘问,恨不得祖宗三代都问出来,哪怕是货郎也不放过,来人被问得烦了也就懒得进,直接走了。
如此一来,一连数日,竟没有一个陌生人进到塔布巷里。
孩子们慢慢放下心来,柒柒每天要么带着柱子,要么带着小翠,去医馆上工。
吕叔把做柜子的木板全都处理好之后,让孩子们帮忙搬到柒柒家,他拄着拐慢慢挪到柒柒家,直接把柜子装在了东屋靠墙地上。
柒柒和在山两个试着去里面躲了躲,夹层空间很大,完全够在山站着,也够他伸直了腿坐着。
夹层的门板从里面一关,插栓一插,在外头除非刻意去敲柜子,去比较里外的厚度差,不然还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柒柒很高兴,一边在慕羽峥手上画着柜子的构造,一边讲给他听。
吕叔把特意按照慕羽峥身高做的拐杖递到他手里,劝慰道:“小伍啊,吕叔伤了两条腿都能下地走路,你这伤了一条腿那更不成问题,这根拐杖你先拿着用,回头等你腿好了,吕叔再给你做个轻便点的,好探路。”
慕羽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鞠躬:“多谢吕叔费心。”
见那容貌出众的孩子安安静静坐着,哪怕一身布衣,仍旧难掩周身不凡的气度,吕成文在心底叹气,暗道可惜了,这孩子以前定然是哪个世家大族金尊玉贵的小郎君,如今竟然落魄到他们这穷地方来了。
吕成文走了之后,慕羽峥让柒柒和在山扶着他下了地,他伸着一条断腿,拄着拐杖一步一跳地挪到了柜子前,尝试着躲了进去。
他看不见,又断着腿,再加上多日不曾走路好的那条腿也有些不好使,于是这对常人而言,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三两下就能做成的事,愣是把三个孩子折腾出了一身的汗。
可当夹层木门一关,慕羽峥消失在眼前,在山和柒柒还是高兴地欢呼出声。
那之后,每天等柒柒从医馆回来,慕羽峥都要在两人的帮助下,熟悉从炕到柜子的路。
后来他摸索出一条虽绕远但更可靠的路线,先沿着炕边走到墙边,再沿着墙走到柜子那,这样虽然多了许多步,但能保证他在无需他人提醒的情况下,也能精准找到柜子。
当柒柒再一次从医馆带回下个十天的伤药时,慕羽峥的内伤已经好了许多,除了断腿仍旧伸着不敢动外,行动已经利落了不少。
他已经能够熟练地从炕上穿鞋下地,顺利地摸到柜子并躲到夹层里,从始至终都无需人扶着,也无需人出声提醒。
柒柒和在山在一旁护着,看他独自一人安然无恙藏起来几次之后,算是放下心来。
在山又在家守了慕羽峥几天,见没什么事再发生,便也开始去医馆。等把该认的药草都认得差不多了之后,他便带着孩子们去草原上摘野菜,挖草药。
每天早上,在山和柱子他们先送柒柒去医馆。
柒柒在医馆拾掇药草,背着林大夫让她背诵的各种草药的药性。
在山和柱子带着孩子们在生机盎然的广袤草原上忙活,等到晌午时分,他们算着时间回家,把挖来的药草送到医馆换钱,顺便接柒柒回家。
柒柒要背要记的东西越来越多,为了牢固记忆,每天回到家,她都要背给慕羽峥听。
慕羽峥每天都要下地拄着拐杖活动一会儿,还要雷打不动地练习几次藏到柜子里。
在山,柱子和小翠几个挖药草的本领越来越熟练,药草的品相越来越好,挖错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随之而来的,收入渐渐多了起来,从头两天每日的一两文,到后来每人一天能有三四文,多的时候能有五六文。
这几文钱虽不算多,可对于口袋空空的孩子,和他们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林大夫为人正直,处事公道,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从不因为他们小就故意压价克扣,当然,也不会因为可怜他们就多给钱。
但这对孩子们来说,就已经很好很好了,他们每天干劲十足。
但在山下晌要跟着吕成文学木匠,小翠下午要在家做家务,柱子家也有活要干,孩子们每天只能外出半日,加上年纪小,长辈不放心一再叮嘱不要往远了去,所以也只能城外那一圈活动,想要挖些什么稀奇的药草,卖点什么大价钱,暂时是不可能的了。
在山留了心眼,只带着小翠和柱子采挖药草,其他的孩子他没教,只是每天给帮他们挖野菜的孩子们分些吃的,因为他们现在赚的也不多,没法像一开始想的那样给大家分钱。
虽然只是些馕饼,粟米饼,煮土豆什么的,但是至少孩子们能吃得饱饱的。
如今春暖花开,又下过两场雨,草原上的各色野菜疯了一样长得茂盛,轻松就能弄满一筐,孩子们你一把我一把就把在山几人的筐装满了,举手之劳就能换一顿饱饭,何乐而不为。
朝廷下了旨意,命边境各郡安顿流民,组织战后重建,云中郡的民生在慢慢恢复正常。
不知不觉中,孩子们的生活渐渐安稳起来,柒柒和慕羽峥一直悬着的那颗心也慢慢落了回去。
这一日,柒柒从医馆回来,把带回来的饭端给慕羽峥,她就往他身边一躺,絮絮叨叨说着今日的见闻。
先把医馆的事情说完,又背诵了今日所学,最后说道:“哥哥,我今日不是去买香膏嘛,你猜怎么着?”
小姑娘讲话,习惯性来这么一句吊人胃口,慕羽峥一向配合:“怎么着?”
柒柒扯着他的衣摆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上次我买香膏那家胭脂铺居然把铺子卖掉了,说是卖给了一个外来的富商,要开一家高档的胭脂铺子,那我哪里还买的起嘛。”
听到“从外地来”“要开胭脂铺”这两个信息,慕羽峥心中一动,把头偏向柒柒所在的方向:“你可知新来的东家打哪来的,铺子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入V了,感谢宝宝们的支持,这几天都是周日凌晨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