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苻丹宫里, 绣湘把一群伺候的宫女太监给挥退了,只留下裴靖礼和明婳兄妹二人。
殿门掩上,殿内的曲皇后难掩怒容。
因为云昭仪小产一事, 还是在太后娘娘的寿辰宴上, 陛下很是不悦。
太后下令,把放置烟花的场地里里外外仔细排查。
这处空地, 铺了青石板转, 不栽草木, 逢年过节用以燃放烟花爆竹。
云昭仪就是在这里被惊吓摔倒的, 据说当时声响,不似寻常。
宫里连着多日风声鹤唳,宫人们无不收紧皮子, 小心行事。
而就在这事, 明婳眼看着多人严查,慌了神, 找上裴靖礼求助, 曲皇后才知道她背地里干了些什么!
孩子是明婳弄掉的。
那云昭仪确实是眼皮子浅, 被诊出喜脉之后就按不住狐狸尾巴, 洋洋得意,隐隐还想压苻丹宫一头。
早在秋狩时, 明婳就想教训她了, 但是一直找不到恰当时机。
这回她得手之后, 倒是做得挺隐秘,不过面对皇祖母的严查,心中害怕, 才去找了裴靖礼。
裴靖礼比她更干脆,将那天的知情者一个不留, 全都杀掉了。
两个孩子身边都有曲皇后安排的人盯着,尤其是二皇子,她怕他对曲凝兮还没死心,做出糊涂事,这么一动作,才叫她察觉。
当下把两人叫到跟前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云昭仪算什么东西?就算她生出一个小皇子,也威胁不到我们,对付她还脏了本宫的手!”曲皇后气得一拍桌子:“你们当真看不明白?”
明婳梗着脖子,道:“母后不想动手,那就让我来。”
“你放肆!”曲皇后站了起来:“就你那点小伎俩,冲动又无脑,以为自己多大能耐!”
她实在顺不下这口气,指着明婳的手指都在抖,难以置信有人能蠢成这样。
眼下太子已经定亲,婚期就在年后开春,而二皇子还没捞到个明确对象呢!
再说明婳她自己,外头的风言风语尚未过去,蒙天石蒙弈淮父子不打算离京,多半是要留下过年了。
儿女婚事不顺,曲皇后本就发愁,他们还背着她自作主张!
且不止这么一桩!
曲皇后隐隐怀疑,在围猎场追杀太子的死士,莫约也是裴靖礼干的。
当时他还在守皇陵,就贸然打发了死士过来。
虽然那些人全死了,身上搜不出任何指向性的证据,但无疑是极为冒险的行为,若被查出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这会儿母子三人摊开了说,裴靖礼也不做否认。
被罚去皇陵一个月,他变得沉默了些许。
“母后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他冷哼一声:“留给我们的时间半点不充裕,心慈手软如何成事?”
曲皇后看向他,没好气道:“你想如何?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
裴靖礼早在之前就有摆脱她操控的意思,“母后,儿臣已经长大了,父皇虽然疼爱我们,但他完全没有打算把那个位置交给我。”
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即便时常过来苻丹宫,与他们共享天伦,平时的御赐之物也不少,甚至明婳的婚事都没勉强没有责备。可是……
在陛下眼中,他只是个二皇子。
太子得到了太多东西,他凭什么?
裴靖礼的眸底,藏着锐利的光,除了武力硬夺,别无他法。
而他们想要拥有武力,最便捷的法子,就是眼前的毅远侯蒙氏。
还有什么把公主嫁过去更加紧密的联系呢?
得知裴靖礼的这个打算,明婳当即跳脚不干了。
“想把我嫁给蒙弈淮?”她瞪眼:“你休想!”
“明婳,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你有什么好怕的?”裴靖礼道:“蒙世子该是个聪明人,他敢对你如何?”
对方那点癖好,在咸泰有不少人知道,不过相隔千里的尚京,无人听说。
这是曲皇后探听来的,裴靖礼也清楚。
明婳哪肯答应,冷笑道:“本公主眼里揉不得沙子,可不会容许驸马身边一群莺莺燕燕。”
蒙弈淮喜欢在**鞭挞女子,她还得给他送人不成?
裴靖礼觉得她有点天真,堂堂公主,何必拘泥于一人?
兄妹二人吵嘴,曲皇后捧着茶盏并未表态。
她听了小半晌,才出口制止,“陛下信重毅远侯,即便蒙世子成为驸马,蒙天石也不一定为我们所用。”
裴靖礼笑了起来:“母后,正因为信重,恰好是我们的胜算。”越是信任越不会防备。
“父皇虽说还不至于年迈,但他身边围着太多女人,都用上丹药了……”
一个人是否被透支,这些最能体现出来,蒙天石再忠诚,也该为侯府的未来考虑考虑。
“你从何处得知?”曲皇后皱眉,撇下茶杯。
儿子探听老子房中事,说出去可不好听。
裴靖礼说起那个怀了他庶子的宫女,道:“她的干娘在敬事房当差,母后可别处置了她。”
曲皇后若有所思,问道:“丹药……是真的?”
这事就连她都不知道,事关陛下的颜面,谁人敢外泄?
裴靖礼一点头:“千真万确。”
所以,时间不多了。
***
戏园子里,一出好戏足足唱了一个多时辰。
曲凝兮耐着性子坐下不动,因为心里记挂着事情,仿佛时间变得漫长了,过得极其缓慢。
映楚是先行回来的,而裴应霄,在戏台结束之前,踩着点返回雅间。
除了他身边的曲凝兮,无人知晓,太子中途换过人。
对面乃至斜侧方雅间里的人,若有认出太子者,只怕都以为他在这里看完了一整场。
裴应霄回来后,气定神闲,面色如常,就连嘴角的那一丝笑意,都像是刻上去一般。
曲凝兮瞅着他,什么也没说。
准备离场之际,天色未晚,裴应霄想带曲凝兮去用饭,再送回侯府。
太子礼貌开口相邀,她哪有不应之理,看了一眼孙嬷嬷,点头道:“有劳殿下安排。”
裴应霄没急着动身,温声问道:“一直叫曲姑娘未免生分了,孤可以直唤晚瑜么?”
他的演技比之戏台上的花旦,分毫不输了,曲凝兮抿唇道:“可以,友人也都这般叫我。”
裴应霄笑了笑:“孤的表字训庭。”
她闻言微怔,连忙摇头道:“不敢不敢,臣女如何能唤殿下表字?”
“无妨,私底下就这样叫吧,名字不就是让人喊的。”他说着,撩起衣角,率先出了门。
曲凝兮还在犹豫,孙嬷嬷笑道:“既是殿下允许,私底下倒也无妨,不过人前不可不敬太子。”
一旁的银杏连连点头,跟着掩唇偷笑。
曲凝兮不说话,她不好说,太子私底下是怎么对她的,还要叫他表字?
裴应霄自己乘车出来的,两人没有同车,一前一后去了七里醉。
七里醉是个酒庄,内里不仅有好些雅致小院落,还设有临池小轩。
裴应霄今天定的是月华轩,对着一汪清池,带曲凝兮品茶听琴。
那琴师似乎是个男子,坐落的位置颇有新意,在池面中间的石台上。
周围一圈皆是水波,不见来路,应是有人用小船送他上去。
琴师在那儿抚琴,隔水相望,他听不见月华轩内客人的谈论。
而且这等距离的琴音,听上去恰如其分,低缓悠扬,半点不显吵杂,也不会耽误客人们笑言。
清雅的环境,曲凝兮与裴应霄二人对坐。
七里醉虽以酒水闻名,它的菜肴乃至其他,都不落人后,非常可口。
有融月娴青二人在近前伺候,映楚和银杏她们自觉退了出去,孙嬷嬷更加不能擅自往前凑,在太子跟前,这不合礼数。
远远瞧着,已经定亲的两人颇为客气。
但实际上——
“小晚瑜知道了孤的表字,叫一声来听听。”
面如冠玉的男子,唇角微勾,仿佛那略显轻佻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中。
曲凝兮捏着筷子,想假装没听见。
裴应霄目光灼灼,视线黏在她因为进食而红润润的唇瓣上,催促:“快点。”
这人真的耐心很有限,而且不好糊弄。
她抬眸瞥他一眼,艰难张嘴:“……”
“嗯?”他眉尾上扬,道:“孤是失聪了么?”
没听见。
“……训庭。”裴训庭。
不过一个称呼,曲凝兮不至于卡壳,只是被他紧盯着的动作给惹得,心里七上八下。
仗着外间的侍从瞧不真切,这人坐姿板正,脊背挺直,看似规规矩矩,实则用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游移在她脸上,堪称放肆。
他多半是故意的,以往也没拿出这般刻意黏糊的眼神。
故意当着孙嬷嬷他们的面……曲凝兮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无力招架。
只她一人得以看见,他微笑面具下的反差,真是可恶。
不过……裴应霄虽说有心捉弄她,但好像心情并没有多么愉悦。
没由来的,曲凝兮这样觉得。
便听他道:“小晚瑜真是乖巧又听话,对孤之事不好奇么?”
这意有所指的询问,曲凝兮不敢胡乱作答。
她犹豫一瞬,决定装傻:“殿下所说何事?”
裴应霄看着她,半眯起自己狭长的眼眸,“曲凝兮,孤今晚要去寻你,把你的嘴亲肿,因为它不说实话。”
“什么?”她愣住,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双唇。
他轻笑道:“还装傻么?”
曲凝兮不敢了,只能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好奇:“殿下,那你……方才去哪了?”
裴应霄听见问话,却不答,竖起他修长的食指:“叫错两次了,孤要记账的。”
曲凝兮傻眼了,这也太难伺候了,他记账又想做什么?
她从没有这么反应敏捷过,立即改口道:“训庭,方才你去了何处?”
可别夜里来寻她了,属实不合规矩。
曲凝兮怕得很,都已经跟太子有了一道赐婚圣旨,名分拿下一半,却还是偷偷摸摸似的叫人不安。
她乖乖认怂,裴应霄满意了:“改口得彻底些。”
“……是,我知道了。”
伴随着悠悠琴音,裴应霄突然说起围场的那两批死士。
他轻描淡写的:“他们分别来自于木仓幸和裴靖礼。”
曲凝兮心下一惊,东隆国使臣和裴靖礼?二皇子?
“很意外么?你的表兄,想置孤于死地。”
“也没有……”曲凝兮鼓起脸蛋一摇头:“殿下、训庭你知道的,二皇子此人品行不端,肆意妄为,我从不叫他表兄。”
以前是为了避嫌,努力划清界限,而现在,他这样待她,算什么表兄?
曲凝兮的语气多少带了点私怨,她因为二皇子,几次行走在危险边缘,差点就被毁了一生。
这等大仇,岂能轻易揭过。
平时不提,不过是觉得没有报复的指望,宣之于口只给自己添堵了。
她疑惑的是,朝堂上不是说没有翻出证据,不了了之么?
太子殿下心里门清,那为什么……
忽然,曲凝兮想起一件事。
东隆国的使臣,前段时间就向陛下提出告辞。
他们来大桓逗留了一两个月,见识不少,收获颇丰,想在年前赶回去,马上就是冬季,路上恐难行。
天庆帝批准了他们的归去,还安排了礼部的人相送。
曲凝兮不太确定,是不是今日启辰?
她眼睫轻颤,一抬眸,正好撞入了裴应霄那深如渊海的墨色眼瞳之中。
“小晚瑜一直很聪明,”他笑道:“孤半道拦截了木仓幸,将人扣下了。”
这就是他下午离场,去做的事情。
“殿下……”曲凝兮没想到他直接说了出来。
这样做没事么?木仓幸是代表东隆国的使臣,身系两国和平。
东隆国求和之后,每年献上诸多贡品,哪怕大桓对他们恨得牙痒痒,明面上还是接受了。
就算讨厌木仓幸此人,也要顾全大局,以礼相待。
“无事,”裴应霄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不会影响任何。”
他敛下眼睫,道:“在出发前夕,木仓幸鼻鼽复发,太医说他肺脏感寒,脑冷肾,导致鼻干鼻痒,用药期间需得白巾覆面,断绝粉尘。”
鼻鼽,这个小毛病,不少人有,曲凝兮记得孙嬷嬷偶尔也会犯。
木仓幸身为主使官,不好随便因为一人缘故更改队伍行程,所以不会因为小毛病就延迟归期。
那他……曲凝兮才见过裴应霄的替身,很快就有所联想。
她觉得他很大胆,“殿下莫不是把人偷了出来?”
把真正的木仓幸带走,替换一个易容之人,有映楚在,这一点可以做到。
而且为了不露馅,还提前让木仓幸的鼻鼽复发,借用这个缘由,白巾覆面,杜绝他和身边人的过多接触。
这简直是堪称缜密的步骤,一环扣一环,替身那人也不需要长时间潜伏在使臣队伍,只要离开尚京,走远一点,随时可以安排木仓幸的‘暴毙’。
到时成功脱身,无从追寻。
而且就算万一,替身露馅了,裴应霄安排的定然是会武之人,他可以逃走。
再做最坏打算,替身被捉拿,也很难怀疑到太子身上,他在戏园里有诸多人证。
“小晚瑜怎能说孤偷人呢?”裴应霄并没有否认,他淡淡道:“踏入大桓地界,就别想走了。”
这一刻,曲凝兮笃定,他心情不好,不是她的错觉。
裴应霄绝不是情绪外泄之人,相反,他把真正的自己深藏起来,无人察觉。
但今天,她不知道是什么,黑压压的将他包裹吞没,就连他浅淡的笑意,都透出凉丝丝的意味来。
“殿下,你想喝酒就喝吧。”
曲凝兮伸手,拿过桌上的酒壶,替他斟酒。
素手纤纤,肤如凝脂,裴应霄看着她的动作,食指轻按着自己的泪痣,道:“这怎么够呢,一醉解千愁,是最无用的。”
“殿下心绪不虞,想怎么做?”曲凝兮配合问道。
他笑眯眯的,目不斜视:“孤想今晚去掳了你。”
“?”
**
在七里醉用了饭,曲凝兮就被裴应霄送回安永侯府,规规矩矩的,两人甚至都没同车。
曲凝兮心里记挂着他说要来寻她的话,很难平静,拒绝也是无效。
她拿不准裴应霄想做什么,对方神通广大,进出侯府就如同自家后院。
回家后,她换下衣裳,立即去了胡老夫人院子里,回报她和太子外出半日一事。
曲辕成和周氏早就得知此事,这会儿也在老太太那儿,自然得听一听。
曲凝兮平白直述,就说他们去了戏园,然后去吃饭,过程中太子温和有礼,并没有多说其他。
有丫鬟和婆婆在一侧陪同,两人不曾单独共处一室过。
哪怕是用餐时,孙嬷嬷也能瞥见他们的身影。
周氏闻言,不由纳闷:“你说这位太子,当真是好脾气,跟二皇子属实不像。”
“都不是一个肚皮里出来的,能一样吗?”曲辕成哼声道:“谁知好脾气是不是装出来?”
“那他未免也装得太久了,十年如一日。”老太太接过话茬:“二皇子就是装都不乐意,他统共来过几回侯府?”
她多少有些介意,这个外孙越发没有把外祖家放在眼里。
此前行事才会那样无所顾忌。
要不是亲缘关系在这绑着,和太子比起来,真该扔了!
皇后有什么好纳闷的,大臣们为何拥护太子,不仅他嫡长,其他方面难道没有加分么?
曲凝兮并不参与评价二皇子,他们还不知道呢,二皇子在守皇陵时,面对一群皇室祖宗,就敢派人对自己兄长不利。
在他心中,裴应霄就跟没有血缘关系的仇人一致无二。
一个帮不上忙的外祖家,裴靖礼自然不会在乎,她在他眼里,就是该给他做妾的吧?
老太太不过是唠叨几句,又嘱咐曲凝兮和太子好好相处。
切莫因为自己姓曲就乱来,对太子不敬,进入东宫就有苦头吃了。
若是丈夫想要为难妻子,当真不下数十种方法,且那人还是尊贵的储君。
曲凝兮自然应下,又陪着他们略说了几句,就说自己乏了,回去歇着。
在长辈面前稍坐,回到茴清苑时,已然华灯初上。
长廊下,一盏盏灯笼亮起,灯影重重。
银杏已经收拾好了净室,浴桶里倒入气腾腾的热汤,架子上叠放干净柔软的寝衣。
“小姐今天玩累了,好好泡个澡,早些休息。”
曲凝兮不好说自己晚上还有行程,轻叹着一点头,褪了衣裳,把自己浸入热水中。
她很难不想白天的事情,太子掳走了东隆主使官木仓幸。
他想干什么呢?又为何因此影响情绪?是在为了自己的外祖家而感到仇恨?
陆家和木仓幸,是战争下的不幸,双方家人亲友,皆是死伤惨重。
裴应霄若是恨,也说得过去,可他似乎并非纯粹的怨恨。
曲凝兮看不明白,她也控制着自己,不要琢磨太多。
沐浴过后,银杏替她绞干了一头乌黑发丝,然后被映楚赶回屋去。
“今夜我在此守夜,你去睡吧。”
银杏连忙摇头:“今日是我当值……”
“没事,你去吧,小姐也准备歇下了。”
银杏被赶走后没多久,替身就静悄悄的出现了。
这种事情,曲凝兮一回生二回熟,乖乖跟着映楚离开侯府。
外头一辆小马车,带着她去往那座不知名的宅邸。
是双嵘开的门,引着她入内,在一座小阁楼里,裴应霄正在饮酒。
他回过头来,看着曲凝兮,笑道:“孤没有去掳你,你自己走过来了。”
后者一脸麻木:“是的,我自己送上门了。”
曲凝兮过去了,扫一眼他桌上的酒壶,不由讶异。
“殿下不是说一醉解千愁无用么?为何喝这么多酒?”
她粗略一算,莫约有三四个瓶子,这么灌下去,喝醉了怎么办?
明日还要早朝呢。
曲凝兮记得,她被关进祠堂的那天,来了此处,陪裴应霄走过凌晨的街道,
醉酒当真会起不来。
她眉间轻拧着,冷不防,他伸出手来,一把抱过她,将人按压在怀中,双臂牢牢箍住了那截细腰。
抱得太紧了,曲凝兮一口气提了起来。
正要开口说话,她圆鼓鼓胸ii前便贴上了一个脑袋。
“小晚瑜,孤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