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焚手帕

另一处偏殿内, 窗子与门扉都被木板盯死了,唯有一个极小的洞门用以投递饭菜。

屋子不见天日,晦暗非常, 虽此时是白日, 然而堪比永夜,时间便在这极其虚无的天地内拖长了脚步。

有脚步声渐进,里头的人将放开耳朵去听,便听着门口处“哐当”两声巨响,那钉在门扇上的木头便被人用榔头三下五下地除了。

阳光霎时间赶着脚儿地往屋子里涌,将内里枯坐的汉子照得一清二楚,只见他身材魁梧, 而胡子拉碴,显然许久不曾修过篇幅的样子。

宫里头的公公一眼瞧过去, “哎呦”了一声,便连忙笑吟吟地走了过去:“付将军。”

付荷濯目光越过了公公,径直看向了他身后的长柏, 眼底已然是一片冰凉。

长柏在付荷濯面前停下, 回首瞧了一眼,公公便识趣地出去了。

听门扉闭合的声音, 长柏这才朝付荷濯拱了拱手道:“付将军。”

付荷濯眼底已然一片血色, 他哑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将军您浴血杀敌,铮铮铁骨, 于天下社稷而言, 您是功臣, 我家主子自是要设宴报答您的。”长柏恭敬道。

付荷濯冷笑了一声, 一把攥着了长柏的脖子, 沉声道:“既是报答, 您又何必将我囚禁在宫中好几日?”

长柏将面色平稳道:“陛下遇刺,龙体欠安,全城‘大索’,您身为将军镇守禁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付荷濯怒喝一声:“付家必然会知晓此事,漠北几年征战,将士与我为同袍之情,联系甚密,你此时囚禁我,就不怕京中动乱,扰了你家主子的好事?!还请大人为着天下安稳,莫要张狂行事!”

“将军,您在宫中护主,他们若敢踏入宫门,这与造反何异?您既然能想通其中的关窍,想必定然不忍见着您的同袍逼宫,欺君叛主,不忠不孝吧?”

“你!”

长柏感受到脖间的手在骤然收紧,骨骼在咯吱作响,他垂眸,从袖子中抽出一个物件:“付将军,认得此物吗?”

付荷濯看过去,只见是一根银簪,上头雕着一只极其精致的蝴蝶,做着将要翩飞之态。

那是他出征前送给温迟迟之物,那是他搬了数月的沙包,走了几里路才挑中的。

喉头血腥涌动,付荷濯无力地问:“你们找着她了?”

长柏没应答,反而道:“大傩仪遇刺,周大人捉了一批人,就算没有捉住刺客,但有百姓可以抓啊。暗卫亲信不开口,但软骨头的百姓总会开口说话吧?您猜猜,他们指认的谁。”

付荷濯气血翻涌,咬牙切齿道:“蓝家。”

“正是呢,在蓝家命运前途面前,一座客栈摘出去既摘出去了,本也没什么。”长柏踹了一脚付荷濯腿窝,令他直直地跪了下去,冷冷道,“温姨娘本就是国公府之人,你这般做,便是将温姨娘陷入了不义之地,国公府门楣之高,你觉得会容得下这样的人吗?”

付荷濯冷冷地笑道:“胁迫女子,以女子性命做要挟,你们国公府家风当真是清正,门楣当真是高!”

“这又岂是你能置喙的!”长柏抽出长剑狠狠在付荷濯后背一敲,缓了缓道,“但我家主子说,想要留温姨娘一名不难,只要将军拿东西来换,一物抵一物。”

“什么?”

“蓝家贪污军饷的罪证。”

“蓝家何曾做过这等腌臜事!”

“付将军名望高,自有马良之笔。”

“蓝家不是也背叛过将军么?”

......

“如此,温姨娘也只得禁猪笼了。”

“只可惜了这簪子,温姨娘昨日还为着掉眼泪呢。”

银簪将将要被长柏折断,付荷濯连忙自他手中夺了过来,半晌后,他苦笑道:“我换。”

一应的纸砚已然备好,只需付荷濯在上头摁指头,付荷濯惨淡地笑了笑,咬破了指头,就着血迹摁了下去。

“付将军识相便好,”长柏极满意地收了起来,点了点头,“温姨娘如今正在太后殿中,卑职即刻带着您去寻。”

付荷濯虽有疑惑,然而还是跟着长柏一路往太后殿中去了。

将进入偏殿,便听见有女子在低声哭泣,付荷濯心中一紧,转向四周一瞧,只听见殿门被关上了。

殿内燃着银骨炭,相当的暖和,付荷濯只深吸了一口气,便觉得身上燥热。行军打仗多年,无论何时脑袋都要始终保持警觉的,当下便觉得空气中像是有什么......

不对!

付荷濯当下便反应了过来,这炭火被人动了手脚!

付荷濯当即便要将门打开,往外头去,然而殿门不知何时落上了锁,任他用拳头砸还是用身子撞,怎么也打不开。

女子仍旧在屏风后头低泣,嘴中断断续续地叫着“宋郎”“宋郎”......

付荷濯往后看了一眼,见着虚虚一道身影,大段大段的雪白覆在丰腴的身子上来,洁白细腻,而又朦朦胧胧。

付荷濯身子僵住,立即回过头,走向了窗子,试图破窗而出,将要推开,便见着窗子也被钉死了。

一双**的雪白藕臂环到了付荷濯身上,她低低地唤他:“宋郎......”

·

宋也坐在次间,见着温迟迟脸色逐渐发白,拎了一盏茶壶倒了杯茶递给温迟迟:“喝点茶,润润嗓子。”

温迟迟颤抖地接过茶盏:“付将军没死对不对?”

宋也瞥了她一眼,眼底压过隐隐的笑意,“你不该高兴吗?”

“他们可是亲姐弟,你疯了是不是?!”温迟迟将茶盏扣在桌上,情绪激动。

温迟迟听着布料撕碎的声响与轻微的喘息声,使劲地摇了摇宋也的胳膊:“他们是亲姐弟,不能是这样的,你即便要算计他,也不能这样,你快让他们停下,停下......”

宋也冷眼瞧她,并不为所动。

温迟迟使劲地扯了一把宋也的胳膊,急得带着哭腔道:“停下呀!”

温迟迟看着宋也不由地失笑:“付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呀,你怎能让他蒙受这种屈辱,啊?他那样正直的人,怎能受得住这等阴谋诡计的摧残?”

“娘娘不也是你的青梅竹马吗?往日是同你有过婚约的人呀,你怎可算计到她身上......停下呀。我求你了郎君,叫他们停下呀!”

温迟迟每说一分,宋也的面色便沉一分。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报应到孩子身上?”滚滚晶莹的泪自她眼尾滑落,温迟迟哭得绝望:“你还配做人吗?!当真无耻!与其这般侮辱人,你还不如将他杀了!”

宋也没有半分动摇,温迟迟却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宋也一把捞住温迟迟,将她带在怀里,阴冷地笑道:“你听啊。”

“他们可有不愿的样子?”宋也唇角微弯,“若是正人君子,若是贞洁烈妇,又怎会与人厮混?”

宋也掏出一方上头绣有兰草的帕子,给温迟迟擦拭脸上的泪水,“军营出生的哪个男子不嫖不狎妓?莫哭了,你就是心思太单纯。”

“放开我!”温迟迟试图挣扎着出来,却发现宋也将她箍得死死的,再不让动分毫。

“他不会是这样的人。”温迟迟流着泪,不住地摇头,“是你,是你的心思龌龊,所以看谁都肮脏。”

温迟迟挣脱不得,一种无力感从心中升了上来。

就这么倒在他怀中哭了一会儿,任由泪水将他的前襟尽数打湿,温迟迟哭着哭着便笑了:“你说这些话时可曾想过你我是怎么珠胎暗结的,是怎么躲在徐府不可见人之处**的?”

宋也的笑凝固在唇角,脸色已然沉了下去。

温迟迟了然地笑了笑,“我身上的罪名是洗脱不了了,付荷濯的干系也难以摘清了,丞相大人,我们一身清白。而你满手的血,满身的污泞,你才是最肮脏的人,不是么?”

“是,我的手段是不光明,可他付家的手段就光明了?”宋也看着温迟迟,嘲讽道,“杨尚书是付荷濯坐上枢密使之位的最大拦路虎,你说付家要不要除?我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不是你动的手?”

“毒是娘娘身边的佩兰下的。”

温迟迟反应过来:“你一早便都知道,你算计好了他们会下毒,你也算计好了祭祀上会有人行刺,你算好了一切。我所受的那些屈辱与折磨,不过是你实现阴谋诡计的垫脚石......”

“你是有几分脑子,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不对,我没有算好一切,”宋也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若知道你这么麻烦,我在杭州便会将你解决了。”

温迟迟讥讽道:“你现在也可以。”

宋也微笑道:“杀了可以,不过你做鬼也要待在我身边。”

温迟迟不说话,自暴自弃地将宋也手上的手帕抽了回来,窝成一团便往炭盆中跑过去。

火舌很旺盛,先是燃了一角,而后便将手帕吞噬殆尽。

宋也就这么沉默地看着粗糙地绣着兰草的手帕燃成灰烬,看向温迟迟,神色很是了然:“你也没想送我吧?”

“今后我便如同这轻薄虚无的娟纱,没有实心,只有假意,即便你要留我待在你身边。”

“你以为你的真心值几分钱?”宋也将温迟迟捞在怀中,神色骤然变冷,近乎疯狂,“我只要你这个人,你这辈子,无论做人还是做鬼,也只能待在我身边,由我占有,由我支配。”

温迟迟忽然放声大哭,苦笑道:“是我害了他,都怪我。”

宋也看着温迟迟,神情却骤然怔住,急急地钳住她的口舌,语气中带了一丝慌乱:“温迟迟,你若是敢死,我连他的狗命都不会留。”

·

昏睡了好几日,傍晚之际,温迟迟这才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晴雪见着温迟迟醒来,惊喜地唤人将温着的粥端了进来,而后回到了榻边,她问:“姨娘,奴婢扶您起来吧?”

温迟迟点了点头,刚由着晴雪扶着坐起来,晴雨便端着托盘进来了,她揭开白釉瓷碗上的瓷盖,舀了一勺送到温迟迟嘴边。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说着,便接过瓷碗。

一口刚送进嘴里,温迟迟便拧了拧眉,一骨碌咽了下去。

晴雨连忙问:“是太烫了吗?”

温迟迟摇了摇头,是舌尖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没说话,只慢慢将一碗粥用完了,又将晴雨递上来的汤药喝完了。

她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哑着嗓子问:“这儿是国公府吗?”

晴雨帮她将身上的被衾拢了拢,“是呀,姨娘如今进了府中便好好保重身子,如今腹中也有小公子,大意不得。”

晴雪也在一旁应和道:“公子很疼姨娘您呢,说头三个月要坐胎,还不许奴婢说出去。待到小公子生下来,姨娘与公子的感情必然更加坚固。”

晴雨晴雪定然也是察觉出了不对劲,特意安慰她。

温迟迟见着她们脸上笑吟吟的,不好扫了她们的兴,于是便拿帕子掩面轻笑道:“行了,万一是个女儿家呢,何况妇人生产后身子多少有些不爽利的,你们家公子若有了新欢也未可知。”

温迟迟见着晴雨晴雪,忘却了那些事情,心中便觉得舒坦了,正是展颜的时候,便见着宋也从外头进来了。

门帘卷开,宋也携了一声寒气入内,温迟迟不由地皱了皱眉。

宋也自然留意到了温迟迟的小表情,没径直往温迟迟身边去,只脱了大氅,挂在架子上,整个人在炭火前烤了烤,直到身子都暖和了起来这才来到温迟迟身边。

宋也屏退了屋内伺候的人,坐到塌前看着温迟迟,见着她垂下了的眼睫颤了颤,不由地笑了笑。

修长的手指钳住温迟迟的脸,拇指与食指搭在下巴内外侧,相向使力,便轻而易举地令她的嘴张开,将那只粉嫩的舌头露了出来,宋也瞧了会儿,见着恢复得不错,这才散开。

“你嫂嫂最近在着手重新经营温家的生意,”温迟迟面露惊讶之色,宋也沉声道,“京中的料子向来时兴,她为着生意不日后便要动身上京了,你想见她吗?”

温迟迟没说话,半晌后点了点头,“想。”

宋也嘴唇勾了抹不经意的笑,“那你得给我瞧瞧你有多想。”

宋也坐在**,掀开被子,一把将温迟迟捞进了怀里,“你将才说怕你生产的时候,怕我有了新欢便将你弃了?”

“吃味了?”宋也亲了亲她眉心,“你是我第一个孩子的母亲,看着它的份上,倘若你身形走样,人老珠黄,真遭了我的厌弃,我也会考虑给你一个容身之所。”

温迟迟嘟囔着嘴:“到那时你还哪儿能想起我。”

宋低低地笑了笑,没应,贴着她静了一会儿道:“头疼,给我摁摁。”

上下换了个位置,宋也倒在温迟迟膝上,轻轻阖上了眼睛,“摁吧。”

温迟迟手上给他摁着,垂下眼眸,却晃了晃神。

只见他面色惨白,眼下青黑,脸颊如铁削,瞧着虽依旧俊朗,但已然憔悴消瘦了许多。

温迟迟憋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郎君近来很忙吗?”

宋也睁开眼睛,一双薄凉的眸子在她脸上略过,“忙啊。付荷濯与娘娘之事被几个大臣撞见,付荷濯革去枢密使一职,押入牢中待命;蓝家贪污军饷,皇城司与三衙查抄蓝家,你想问哪一桩?”

温迟迟见他面上浮现出了不悦之色,连忙否认,“不是,我是关心郎君。”

宋捞起她颤抖的手,上头的红痕已然结痂,细细地吻了上去:“不是问付荷濯?”

温迟迟心头一惊:“不是。”

宋也牙关往下压,挑着新长出来的痂轻啃:“那你讨厌他还是讨厌我?”

温迟迟怔住。

宋也口下又重了许多。

温迟迟只觉得身上一阵酥麻,顿了会儿不得不道:“......讨厌他。”

“那你骂他两声我听听。”

“......我不会骂人。”

“你不会骂人,怎么骂的我?”

宋也轻哧一声,看破不点破,“怎么骂我教你。”

“说他无耻,龌龊,不配做人。”

“无耻,龌龊,不配做人......”

宋也凤眸睨她:“你不带名带姓,究竟是骂他还是骂我?”

温迟迟沉默了一阵,脸冷了下来,抱着宋也的额头亲了亲,有些不自然道:“郎君,你生我的气了,我给你道歉,对不起,莫要牵扯旁人了。”

“脏不脏?”宋也拖着袖子擦了擦额头被她亲过的地方,唇角弯了弯,又缓了下来,疲乏地阖上了眸子,“我骂得,他就骂不得。”

而后捉住她的双手搭在自己额上,“继续。”

宋也闭眸子养了一会儿神,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她哄了,不由地拧了拧眉,便觉得身后的伤口疼的更甚。

过了一会儿,宋也神色肃穆道:“你身子不便,这几日便由盘雪伺候我。她尚且不知道你有身孕,你也犯不着挨在她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