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吐核儿

“可他若是当真在意你, 怎会放心你一人在这,又怎会让你做妾?......”

付荷濯一番话问的难堪,温迟迟默了一会儿, 脸上扬起了淡淡的笑, 随口应了两句,便将话题引到旁的地方去了,只略微说了会儿将才给温迟迟引路换衣裳的宫女便已经回来了。

她见着付荷濯和温迟迟站在一处说话,像是早就相熟的样子,不由地面露讶然之色,然而也只是一瞬的错愕,便连忙将表情收了下去, 她对着付荷濯行礼,“将军, 你怎会在此?”

付荷濯扫了这面前的小宫女一眼,看出了是太后宫中之人,抿唇道:“酒吃的多了些, 走到此处便迷了路, 正要问面前这位姑娘路,你便来了。”

宫女点了点头:“既如此, 将军便随奴婢一同走吧, 顺道再去娘娘那儿吃杯屠苏酒,讨遭压祟钱, 再回去守岁也是极好的, 将军也是第一次在家中过年吧?”

宫女名为佩兰, 原是付家的家生丫鬟, 在付清涟闺中时便贴身伺候, 后又陪嫁进宫, 一直跟在她身后伴着她从皇后到太后,已然是一等宫女,说话自然也有分量许多。

这又是付荷濯被认回去的第一年,与这位高权重的一家不甚熟,与这位身处内闱的长姐亦不熟。

付荷濯此时听了这话,暗自瞥了一眼温迟迟,最终点了点头。

佩兰继而又对着温迟迟福了福,“太后娘娘请姨娘您也一同去。”说罢,便神色恭敬地站在了一旁,安静地候着,没有再提换衣裳之事,也没有提她离开之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温迟迟与付荷濯立在佩兰身侧,稍稍离得远了些,避开了些距离,跟着她往前头去,一路无话。

到了宫门口,佩兰唤门口值守的宫女吩咐道:“那些摆盘里头的瓜果与格子里头的蜜饯现在换一遭,正月不留,明日一早也得换上顶顶新鲜的,再将夜香与银炭灰烬拨一拨,该倒的拿漆盒出去倒了。”

说着,佩兰推开描漆绘凤,豪奢大气的殿门,将人领了进去,垂首道:“娘娘。”行完礼后,便来到了付清涟身后替她捏肩。

又附在付清涟耳边同她耳语了几句,付清涟一双倦怠的眸子便又亮了亮。

温迟迟甫一进门便被这扑面而来的贵气晃了眼睛,只虚虚瞧见了上首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居于高台之上,便挪开眼睛,学着付荷濯的样子叩头行大礼,因而就没见着付清涟看他的神色歹毒得很。

半晌后,付清涟淡笑道:“六郎,你起来,到本宫这儿来,给阿姐好好瞧瞧,这都许多年没有见着了。”付清涟说着,眼睛倒真有些湿润。

早在数年前,付家因着付老爷是太傅兼桃李天下之故,煊赫至极,在京中极其鼎盛。

宋也那时身为国公爷唯一一个嫡子,强闻博知,少年英才,但因着母亲是长公主的缘故,便注定了这一生在仕途上不会走太远,因而付家见着宋也入职工部,便也未曾放进眼里过。

直到几年前先皇骤然崩俎,继而翻出了三司使与政事堂命官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的案子,一时间众多官员锒铛下狱,朝廷上下噤若寒蝉,恰逢国公府二房的大郎班师回朝,宋也便借着此次契机血洗朝廷诸多势力。

付家未曾将这心性高傲的少年人放在眼里,待到他们反应过来之时,少年已经长成了獠牙尖锐的猎豹,羽翼丰满的雄鹰,骤然对着付家榔头一棒便是沉重的一击。而后几年宋也精心布局,徐徐图谋,付家便一蹶不振了起来。

而付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几儿郎中,只有付勇的几个嫡子有些出息。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三个嫡子,大郎早年在三司任职却突然暴毙,二郎而立之年却身子孱弱,全靠一口药吊着,六郎幼年走失,杳无音讯。

直到近些时候,六郎才被找回来,参了军,一身血性,年轻有为,军事才能亦建树颇丰。

至于是不是她的亲弟弟,付清涟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个青年的身上看见了付家的未来。

她又拉着付荷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笑道:“六郎,你在漠北这一仗打得极妙,想来漠北的百姓能过个好年了,民间对你的呼声又极高,阿姐见着了当真替你高兴。漠北这会儿局势平稳了,想来这几年你也能在京中好好将养身子,过些时日令宋相给你在京中谋个职位如何?”

付清涟说着,眼睛便暗自朝屏风后的人扫了过去,只见瞧见一道身姿如竹的人影,那人手上提着笔,笔走龙蛇,头抬也不肯抬,一副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心中有几分不舒服。

她其实并不懂朝堂上这些争斗,这都是父亲进宫同她说的,说六郎回来后便要替他某个职,而枢密使一职空着已有半年有余,阿濯立了功,身份又不低,这职由着他领也是担当的起的。

只是为何她瞧着宋也是不愿意的呢?难不成正如父亲所说宋也狼子野心......?

微微蹙了眉头,付清涟当即便否认了心中这个揣测。

怎么会呢,且不说宋也与她青梅竹马的关系,对她母子二人关怀呵护至极,就说他这几年殚精竭虑,替她制衡各方势力,稳定朝纲,没有一句怨言,她便足以信任宋也。

付清涟觉着这几日同宋也商量一番此事便可以定夺了下来,毕竟这是她的亲弟弟,宰相堂除,直接任命官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付清涟眉间又漾上了淡淡的笑意,她便觉得这十拿九稳的事情不必再谈,一会儿定下来下诏便好,于是自得地捻了一颗南洋进贡上来的红樱桃放进了嘴中,几乎是舌尖一蜷,贝齿稍稍用力,鲜嫩多汁的肉便滑进了腹中。

舌底压着果核儿,见着佩兰捧着青釉唾壶到了面前,付清涟非但不吐,反而朝温迟迟指了指。

付清涟只顾着对着六郎嘘寒问暖,却并不叫她起身。

温迟迟从未跪过这么长的时间,此时腿上开始发颤了,显然已经不太能受得住了。

她换了条膝盖借力,因着重心不稳,手不自觉地点在了地上。想起宋也交代她殿前失仪之事,她不知这样算不算,但此时却略微有些脸红,她连忙跪直身子,又悄悄朝四周瞥了一眼,将抬头便对上了付清涟似笑非笑的一双眼。

只见付清涟朝她招了招手,温迟迟手上拎着裙摆,这才站起来朝付清涟走过去。

付清涟脸上笑意更甚,直直地看着她拖着一双走起路来不算麻利的双腿往这儿走,心中酣畅。

她昂昂头,扯着嗓子道:“佩兰你瞧瞧这唾壶里也有不少瓜皮果核了?皇帝年幼,最是贪嘴。在这儿可是用了不少金桔?你拿下去倒了吧,哀家闻着味冲。”说着指了指温迟迟,“就让这个侍疾的婢女来伺候哀家吐核儿。”

“是呢,娘娘鼻子向来灵,”佩兰笑道,又指点温迟迟道,“给娘娘侍疾,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诚心。心诚心了才可感化上天,奴婢瞧着用温姨娘这双白嫩的手侍奉您吐核不比这冰冷的玩意强?”

付清涟直直地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只见那人的笔微微顿了一下,在温迟迟身上略微打量了一眼才继续落笔。

这些年见惯了宋也处理公文的样子,极其专注,除却正事是半分不会分神的,她将将提起给六郎谋职之事他连笔都不曾顿一下,此时听见替她接桃核之事目光便准确无误落在她身上了?

不是一直留意着又怎会一抬眸便知道她在哪?这女人难不成当真讨了几分他的欢心?

而他却不肯瞧一眼自己衔着红滴滴的果核儿的模样有多生动!

付清涟十指指甲尖锐,扣在了纯白的羊毛毯上,心中幽怨之气顿生,冷笑道:“佩兰你说的是。只是这毕竟也是宋相怜惜哀家病体,赏给哀家的人,说到底也要问问宋相的意思。宋相,你意下如何?”

半晌后,传来了一道极其清冷而平静的声音:“此等小事,娘娘自己定夺便好。”

站在一旁的付荷濯有些站不住了,“娘娘,微臣来伺候你用吧。”

“你一双手阖该拿弯刀,浴血杀敌,做不来这些精细事。”付清涟扫向付荷濯,话语微恼。

温迟迟没有什么意见,只循着声音瞧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宋也一直在太后殿中的屏风后头。

她在付清涟面前站定,捧起了一双手便递到了付清涟面前,没多久手心便传来了一阵濡湿的热意,低头一看,是一粒红得滴血的果核儿,外头裹着莹白的口津。

手指略微蜷了蜷,温迟迟问:“娘娘还要用吗?”

“自是要的。”说罢,便如法炮制,一连吃了好几枚,便神色恹恹地靠在玉枕上头。

温迟迟见着她不说吃也不说不吃,此时也不好多话,于是一双手便只能这般呆呆地捧着。

好半天,才见着佩兰捧着了另一只干净的唾壶走了过来。

“去吧,”付清涟吩咐温迟迟将手中的果核扔了,又道,“净手,再给我倒盏茶润润嗓子。”

付清涟顿了会儿,蓦然道:“六郎,听说你回京的路上万分凶险,险些被人劈开了头颅,剁了手指?”

温迟迟提着茶盅将倒了杯茶水,刚要递给热水递给付清涟,骤然听见此话,心中猝然想起那个万分凶险的梦,心中一窒,手一倾斜,茶盏便滑了下去。

杯盏尽碎,掷地有声,不光温迟迟吓得连忙跪了下去,便是连一旁伺候的其他宫女也应声跪了下去。

宋也瞧着纸上洇上的一块墨迹,嘴角勾起了一丝极其嘲讽的笑,顿了顿,将纸揉成了一团,拿了张新纸继续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