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情人

宋也问的随意, 但语气却僵硬,当她对上到宋也的视线,触及到一片冰凉之时, 便不由地错开了眼睛, 不再敢直视他。

宋也顿了顿,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见着温迟迟只往前挪了两小步,便再也不肯再往前靠了。

宋也笑笑,反而拿起手上帕子问她,“送我的?”

温迟迟愣了愣,他这是在向自己讨要吗?又觉得依着他清高的性子应当看不上自己都觉得绣的不好的帕子的, 于是柔声应他,“粗制滥造之物不敢拿到郎君面前见笑, 郎君不若先给我吧,我过些时候......”

宋也的手摩挲着帕子上的兰草,因习字练武而起了薄茧的两指刮蹭微微凸起的针线走向, 在她手过来接帕子的时候, 却被他骤然收进了掌心。

他打断她,“这帕子确实用料廉价粗糙, 绣法技艺也一般, 不比京中绣娘所做。”

“那您.......”

“不过你有心了,”宋也将温迟迟面上的窘迫看在了眼里, 再次出言打断了她, 他顿了顿, 沉吟, “花中四君子我确实最爱兰。这帕子虽有许多许多缺漏与不足, 但你将兰的风骨勾勒出来了, 瑕不掩瑜,我收下了。”

温迟迟:“......”

温迟迟见着宋也一副见着你投我所好,我便勉为其难收下的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便顺着他,“郎君喜欢便好,只迟迟技艺不精让您见笑了,日后定然勤加练习,力求精进。”

宋也淡淡地“嗯”了一声,将她拉到身侧,离自己又近了些,才捉住她两对白皙的腕子,低头看她的手。

是一双没有茧的手,可见她当初在温家是过的不错的,没过过苦日子。只上头有几处红点,有的四周已经肿胀,应当是近来新添的。

如今跟着他吃喝不愁,这般刻苦做女工绣活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给他绣这么个帕子?至于吗?

宋也心中微哂,昂首淡道,“手上扎这么多针孔,一做就是大半日时间,就为着这么个帕子,值得吗?”

温迟迟听出他言语中对她做女红绣活的不屑与蔑视。权贵子弟不会将几两碎银放在眼里,也不会看得上为着生机奔波的众生。

她不在乎他是如何做想,可心中也会有淡淡的恼火与不服气,她抬起头直视宋也,肯定道:“值得。”

宋也盯着她一双葡萄般黑黢黢的眸子看,里边流淌着的真诚与坦**之色藏也藏不住,不由地低声笑了笑,“行了,不论技法,心是诚的,我记下了。”

温迟迟手被他攥的不舒服,往后缩了缩。

宋也轻轻扫了一眼她葱白的指尖,便松开了手,嘴唇微抿,问:“话虽如此,你将才出去做什么了?”

温迟迟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别在身后,听见他这么问,又不由地握在一起,指尖蜷缩。

衣袖中就是阿濯给自己的信,难不成被他发现了?

温迟迟正准备打腹稿之时,便又听宋也凉凉地道:“去见陈二了?还是什么王三?”

宋也将温迟迟面上怔神与迟疑尽收眼底,心中因着她为自己绣帕子而升腾起的略微怜惜之意便**然无存了,他不悦道:“没有事情便不要再出府了,你一个妾室三天两头往外跑也不像话。”

“要不了几天便要回京城了。不必要的牵扯还是尽早断。”他顿了会儿,补充道。

温迟迟当真觉得他有些奇怪,淡淡地嗯了一声,尽量不忤逆他,尽量不惹他不开心,心中却在琢磨他将才说的话。

要不了几天便要回京,瞧着他的意思竟还是要将自己带回去?那怎么能行。

夜里伺候他,满足他无理又......无耻的要求之外,白天还得恭维他,顺着他的意,不敢丝毫懈怠,她当真觉得有些累。

还在思量着,便见着宋也从椅子上起来了,“外头天凉,跟进来伺候吧。”

温迟迟一路跟在宋也身后,出了斜月苑便往东边的院子里去,进去了后便径直往书房中。

宋也走到书桌前,撩了袍角便兀自坐了下来,提起悬在笔架上的狼毫,略微在墨床中蘸了蘸,便开始行云流水地写文书。

待到墨床中的墨水用尽之时,抬头望了望身边堆积成山的案牍才发觉已经过去那般久了。

他将手中的狼毫叩在墨床便,抬了抬酸麻的胳膊,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温迟迟看。

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温迟迟被他晾在一边一个多时辰,便在这站了一个多个时辰,半晌都不敢动,站得脚都有些麻了。

她略微朝前走了几步,才能略微缓解脚上的麻意,在他身后站定,抬起双手便着手给他摁肩膀。

宋也冬日穿的也不是很多,此时进了内室,便将身上穿着的玄色大氅脱了下来,身上便只穿了一件青色对襟直缀。

温迟迟一双玉指抚上他的肩后的时候,他便能感觉出来身后一阵暖玉般的温热。

指尖与衣袖上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浅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不一会儿便钻进他的鼻腔中。

一低头,便是她嫩如豆腐,温润如玉的一双手。

耳边是她清浅而有节奏的呼吸声,垂首给他捏肩时,呼吸便喷洒在他后颈,浅浅的,淡淡的。

触及的,闻见的,看见的,听见的都是她,五感中占了四感。至于还剩下的一感,他倒不是很着急。

宋也扯了扯嘴角:“轻了。”

温迟迟加大了力气。

他又挑剔:“还是轻。”

温迟迟力气用的更大。

“郎君,这个力度如何?”

温迟迟柔声问,得到的却是一声嗤笑,“今日没用饭?”

说着,宋也右手一下反扣在她的腰上,捏了一把,略微停留了片刻才放下,“确实没几两肉。”

温迟迟脚麻了,手此时也正酸着,忍了忍问:“那再加些力度?”

“加。”宋也满不在乎地应。

温迟迟声音轻柔而恭顺,“好,迟迟听郎君的。”

说罢,手上便又提了一个力度。

她想起小时候阿奶还在世的时候,每逢年关家中便总要蒸馒头,那时她年纪还很小,阿爹阿娘去铺子中时,她便一个人跟阿奶在家。

阿奶疼她,不舍得她天寒地冻的就起身,便许她再睡一会儿,待到要蒸馒头的时候,阿奶便会比往日还要起早一个钟头,没一会儿,便会将半盆在发着的面团塞进她身侧的另一个棉被中罩好。

她往往会被面粉独特的气味香醒。一个人乖乖将冬衣一件一件穿好,便滑到了床下,帮阿奶打下手,拿笼屉,笼布,里里外外,跑的额头上尽是细汗。等到日头大时,棉被中的面团也发好了,阿奶便会要揉面。

她便也闹着掺和,举着两只小手,使出吃奶的劲对着面一顿捶打。

此时她便将他的背当作面团揉捏搓打,当真有幼时那种意味,只是幼时面是柔软的,敦实的,她的心境是自得的,愉悦的;而此时他的背是坚硬的,铁削的,她的心境是不耐的,厌恶的。

温迟迟下手没轻没重,见着宋也没有反应,便自顾自揉摁了下去。

半晌后,宋也淡道:“停吧。”

宋也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才捞起她的手,淡淡笑道:“我倒是要瞧瞧,你一副柔弱的身子,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你这一颗心又是怎么长的?”

温迟迟讶然:“郎君,可是我的力气大了,弄疼了你?”

宋也只觉得这话有些熟悉,想起了什么后,微哂,又抬眼打量着她,见她神色不算作伪。

宋也嘴角抽了抽:“......”

“没伺候过人?”宋也紧紧地裹着她的手,用略微粗糙的指腹蹭她,顿了顿道,“无妨。用多大的力气,怎么用力我都尽数交给你。”

他握着她的手往他腰侧收,令温迟迟直直地往他肩上靠,直到她的鼻尖撞到她的肩上,痛的泪眼汪汪,宋也才凑在她耳边,沉声道:“今夜我便教你,怎么样?”

温迟迟听懂了,脸霎时变得通红,就会连手心泛的都是薄汗。

宋也轻笑着放开她的手,将悬在一旁的狼毫重又拿在了手中落了两笔,随口问她:“会研墨吗?”

温迟迟摇了摇头,“不会。”

“很简单。”宋也抬眼看了她一眼,一边继续落笔一边提点她,“倒些水进去,重按轻推,远行近折【注1】,水放少些,不可......”

话说了一半,宋也再抬眸时,看见她直直拿着水吊中的水加了进去,便也觉得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那一方琉璃石两面砚产自东海,名贵极其,平时磕着碰着一下都不行,研磨时加的水来源,温度,研磨的力道以及配套的笔洗都讲究至极,否则不光研不出好墨,便是砚台都会损害。

这样的差事交给她,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他也真是昏头了,才会想着红袖添香之事。

“什么门户的人家研磨时会用滚开的水?不会可以听,可以看,可以学,没必要自作主张。”宋也的脸已经完全冷了下来,沉声道。

但见着她已经苍白的脸色,心中的愠怒倒是散了大半,他默了默,“行了,下去吧,这儿用不上你。”

温迟迟依言退了下去,阖上书房门时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没有将才那般的难堪与羞愧,只是......害怕是真的。

她见着他抿唇时严肃的神情时便有些慌张了,她也许当真没有把握好度,惹得他大怒了,一时不放过自己会如何?

好在他没有同自己计较,她如今觉得压在心中的大石头卸下,觉得轻松之余,心中还藏了淡淡的喜悦。见过她的无知与毛躁,他那般眼高于顶,就应当放过自己了吧?

温迟迟只在门外略微站定了一会儿,正准备走,只见长柏从书房出来,带着将才那方砚台退了出来,又随手唤了一个小厮,将东西递给他。

温迟迟抿了抿嘴唇,便径直离开了,出了宋也在此处的院子,往西边斜月苑去。

未曾想在回斜月苑的路上,便见着将才那个小厮,西边有一角耳门,应当是下人们进出所用,只见他随手将砚台丢在了杂物堆中,预备待天明之时洒扫之后一同带出去,省得再跑一趟。

小厮走后,温迟迟路过之时忍不住看了一眼。

只见其色泽青绿,琉璃面平整光滑,釉色又极其纯正,温迟迟将才在书房中便注意到了这应当是一方好砚台。

也正因为此,她料定宋也定然会因此同她置气,所以才特意拿滚开的水浇了上去,只是可惜了这样有灵气的物件。

温迟迟默了会儿,正准备走,只见砚石身后刻有东西,她蹲下,错开上头的一滩墨迹,将砚台翻了个面,只见侧面雕了雪松与仙鹤,再往下摸去便是一株极有灵气的兰草。

雕刻细致,栩栩如生,便是用手去摸亦能将形摸出来,遑论瞧上去巧夺天工的模样了。

温迟迟心中微动,她近来正为秀兰草好些天没有精进而愁眉,又恰逢冬日花草凋零,没有可以观摩借鉴的,正徘徊踌躇着,这机会不久来了么。

这么好的砚台丢弃了也可惜,温迟迟心中微动,便将砚台拿了走到不远处的池子前,冬日天凉,池子上结了淡淡的浮冰,她轻轻一推,便开始着手洗清。

砚台光堂,不易积墨,温迟迟很快便洗好了。

手从寒水中出来时,已经冻的红通通的了,上头倒是染了一些墨迹,她又将手沉到了池子中,反复搓洗,才将染上的墨迹洗去了大半。

手掌处与指节还是残存了些,但她的双手已经通红了,腊月的河水当真冷啊,风也冷,不远处还有一篇光秃秃的林子,使得风更大了,灌在她耳边,吹的她脑袋也沉沉的。

温迟迟将手缩回来,掏出一方帕子将砚台上的水迹尽擦干,又擦了擦手,才抱着砚台往斜月苑中去。

甫一进入燃了炭的室内,暖气便从西面八方席卷而来,温迟迟先是觉得手又热又痛,而后是鼻尖,耳根,于是便随手将砚台放在了妆镜前的一张朱漆嵌柜上。

晴雪听见动静,知道是姨娘回来了,先叩了叩门扉才推门而入,“姨娘,此时可是要传饭吗?”

晴雪见着温迟迟此时回来,还不是惯常用饭的时候,知道姨娘未再郎君那儿用饭,于是便唤了小厨房将做好的菜温着,又嘱咐了她们再多炒几道菜。

温迟迟因着一冷一热,身上不好受还未曾缓过来,见着晴雨已经端着碟子进来了,便没有拒绝,“传吧。”

饶是温迟迟见过宋也用饭的排场,此时见着晴雨带着身后的几个小丫鬟鱼贯而入亦有些吃惊,一道道摆在面前的桌子上,将面前堆的齐齐整整。

她顿了顿,问晴雪:“这么多菜,一个早上能忙的过来吗?”

晴雪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只当她体谅下人,便解释道:“京中便是这样,各个院子都有份例的,每日供应的食材与菜品都是提前订好的规格,前一日晚上掌勺的娘子便会着手准备了。”

晴雨指挥小丫头将菜摆放好,点了点头,补充晴雪道:“姨娘是公子身边人,身份尊贵,这些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说着,便拿了筷子递到了温迟迟手中。

温迟迟接过筷子,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也吃不下了。

又是一桌菜,温迟迟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知道高门大户的讲究,手也不好伸到旁人手里去,左右也不是一路人,迟早得分开。

她将筷子放下,淡笑道:“我没什么胃口,先撤下去吧。”

待晴雪与晴雨走后,温迟迟又略微坐了一会儿,觉得脑袋越发昏了,将身上的袄子褪了下来,钻进了柔软的被子中。

被衾蓬松软和,上面还被晴雪晴雨熏了熨帖的浅香,温迟迟躺进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十里长街,火红的灯笼一路铺至城外,星星落落如雨。玉壶光转,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于她,此情此景却是一片黯淡,红灯如晦,孤月阑珊稀落。

“阿迟,明日我就得随军出征。”

“好......你保重。”

烟火在天顶绽得绚丽,人群涌动,喝彩此起彼伏,是观音娘娘巡游。

何濯握着她的手,“你也照顾好自己。”

“江南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悲。

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注2】

继而物换星移。大漠孤烟,战马嘶声凄厉,男人刀尖舔血。

嘴中还是倒在了战马下,笑着说:“阿迟......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她着急地伸出了一双手,却捞了了个空。

银骨炭在一旁霹雳吧啦燃着,晴雨进来拨火添炭的时候见着温迟迟双眸紧闭,脸色绯红,额上沁了丝丝缕缕的薄汗,拿了帕子想给她擦,甫一摸上去,便发现她脸颊烫人的很,便知道这是病了,还发着烧。

她不敢耽搁,立即唤下人唤郎中,又叫晴雪去知会公子,这才用沾了水的帕子贴在温迟迟额头给她降温。

晴雨在一旁守着,却见着两行泪从温迟迟眼角滚了下来,正奇怪着,只见宋也穿了一身轻衣从外进来,薄唇微抿,眉宇间尽是肃穆威严之气,压的晴雨不敢直视,给姨娘擦泪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垂首候在一边。

宋也站在床边,扫了一眼晴雨,沉声问:“怎么回事?”

“今日姨娘回来的时候没用几口饭便躺在榻上小憩了,奴婢以为姨娘午间困倦便与晴雪便忙去了,进来添炭时才发现姨娘的不对劲,”晴雨如实道,头低的更低,“奴婢伺候姨娘不周,请公子责罚。”

宋也刚想摆摆手叫晴雨起来,垂眸时便见着温迟迟眼角挂着的晶莹泪珠,往上瞧,只见眉头还深深地拧在一起。

他捻了一粒泪珠,指腹摩挲,顿了一会儿,接过晴雨手中的帕子擦手,“你是国公府里的丫鬟,知道的规矩还少吗?既知道错了,便自己去外边跪着。”

站在一边的晴雪听见了公子的话,愣了一会儿,也跟着晴雨去外头跪着了。

此时室内的人都退了下去,他摸了摸温迟迟的额头,发现是有些烫的,于是便到铜盆中浣洗了一遭帕子,拧干后给温迟迟擦拭额上绵密的薄汗,再往下擦到她眼角的泪珠时,动作又顿了顿。

哭什么?

难不成就为着弄坏了一方砚台被说了几句?做错了事还说不得?

宋也面上不好看了起来,女人偶尔使使小性子,怡情悦性无可厚非,可若是仗着他的宠爱胡作非为,矫揉造作,他也没必要惯着她。

宋也给她擦泪的帕子顿了下来,坐在榻便凝视她好半晌,才又覆到温迟迟面上,风卷残云地给她净脸,动作不复将才的轻柔。

擦完后,他扯唇威胁道:“你若是再哭,便别怪我不顾念情分将你丢在外面。”

只见温迟迟只眉头又微微动了动,当真没有再挤出泪水,才走到铜盆架子前,将帕子丢进了盆中。

他转身,正打算离开,步子却顿了下来。他缓步来到朱漆嵌柜,只见上头规规矩矩地放置了那方琉璃砚台,上头干干净净,没有半分墨迹污浊的痕迹。

不是唤人拿下去丢掉么?又被她捡回来了?

宋也又来到塌前,盯着温迟迟看了半晌,神色复杂。

他又在榻便坐下来,将温迟迟一双手捉到大掌中,只见那双细嫩玉指指尖红红的,往下扫去,还有几道没有洗干净的淡淡墨迹。

被她捡回去,又洗干净。

他是不是对她太过苛责?

她出生商户,不懂规矩,不也是正常的,有什么好计较的?

就念在她熬了好些时日为他做手帕,又在梦里因他垂泪的份上,他身为她的夫婿,慢慢教她又何妨。

宋也垂眸看她微红的脸蛋,心中微动,情不自禁地用一张微凉的唇点飞快地在她的眼角,柔声哄道:“好了,不哭了。”

饶是做过许多亲密事,但此时既不旖旎又无本分欲./念,他轻咳一声,反而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门外传来了长柏带着郎中进来的脚步声,宋也神色如初,给郎中腾了位置。

·

温迟迟醒过来的时候,秋香熬好了药,正要喂给她。

她撑着手臂坐了起来,看着秋香的动作,顺手接过了她手上的药碗,正要喝下去,将才梦里的记忆全部涌上了心头,紧紧盘旋缠绕在她心中,纠的她的内心一阵剧痛。

恍如隔世之感,心碎如割裂之感,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湮没。

温迟迟怔了好一会儿,捂着心口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药碗捏在她虚弱的指尖摇摇欲坠,宋也在一旁看着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迈着长腿走到温迟迟榻便,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药碗,“再不想喝也不至于看着药汁洒到被子上。”

宋也搅了搅木匙,“不过不想喝也得喝,病了就得吃药。”

温迟迟这才反应过来她的喉咙是有些干痛的,脑子如今也是有些混沌昏胀的。难不成自己是病了才梦魇?所以那些梦都不是真的,阿濯也还活着。

想到这,温迟迟不由地送了一口气,逐渐从混沌茫然中挣脱出来,清醒了过来。

温迟迟从宋也手中接过药碗,“多谢郎君。”软软地道谢了之后,端起了手上的药喝了下去。

喝完的空碗当然不能再递给他,秋香也离着自己远,于是温迟迟便将空碗放在身旁的小案上。

宋也本想顺手接过温迟迟递过来的空碗,但见着她黑黢黢的双眼转了一圈,又将药碗放在了小案上,便也就罢了。

默了一会儿,宋也问她:“你是在怪我?”

温迟迟觉得他一句话问的莫名其妙,抬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怪郎君做什么?迟迟不敢。”

瞧瞧,是不敢怪,但是心中还是有几分委屈的。

宋也舔了舔后槽牙,半晌后自嘲地说:“你是爷的女人,一方砚碎就碎了。只是话说的重了,不是当真要怪你。”

温迟迟:“......”

为何她已经竭力将自己表现的无知愚钝了,他非但不厌弃自己,反而还望自己跟前凑?他不是说自己喜欢典雅温淑的闺秀吗?

温迟迟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憋了一会儿才道:“迟迟确实不通笔墨,也不喜咬文嚼字、舞文弄墨之事,既不通风雅,脑子也不够灵活,郎君见谅。”

宋也半抿薄唇,缓缓道:“你也不必因着做错了一件事便贬低自己。”

“不是贬低,”温迟迟低下头,摇了摇头,“士大夫看不起商户重利肤浅,实则商户也瞧不起士大夫酸腐做派。”

温迟迟知道这话说出来是万万不合规矩的,但她若要他快速地厌弃自己,那也只能剑走偏锋,以身试险。

万幸的是她没有抬起头看。宋也再听见这话时脸色确实不好看,已经是一片冰凉了,他撩了袍角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深深地瞧了温迟迟一眼。

“简直是胡吣。儒士犯颜苦谏,堪称呕心沥血,又以文载道以治国安邦,又岂是几个酸儒之流能概括污蔑的?商人做了什么?忽视天下发展的自然规律,不求务实,投机取巧,利欲熏心,更甚着动摇小农百姓,扰乱国之根基。”宋也脸色不是一般的沉。

他又道:“兴许同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懂,但无论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些离经叛道的说辞,都憋回肚子中,不许再想,不许再提。”

话语冷硬,口吻冰凉,显然是不高兴的样子,温迟迟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心中不认同,却也不再应他。

是无声反抗的意思。

宋也憋了一口气在心中,略坐了一会儿,觉得她当真是欠管教。

又想着今日她当真觉得自己是委屈极了,何况她对待自己也是诚心,无功也无大过。此时再呵斥她,她大概又要哭着说怕自己了,到时候头疼的还是他。

他冷笑道:“不过你的话也有理。王侯将相换了谁也能做,人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还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

温迟迟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见着他随意盘弄手上的玄玉扳指,面上并无不悦之色。甚至还有半丝......顺着自己之意?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

又是阳光晴好的日子,温迟迟坐在窗牖底下坐绣活,还未做一会儿,晴雪便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进门来了。

温迟迟只略微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碗里装的不是前几日喝的祛风寒的药,而是避子汤。

这几日她在病中,宋也是夜夜宿在她边上,却也没有再和自己行**,直到昨夜自己当真是将他惹恼了,他才将自己拖到**,直到后半夜才了事。

今晨起床的时候身上的痕迹当真是触目惊心,她浑身也是没有一处不酸不疼的。

晴雪将药碗递到温迟迟手中,“姨娘,今日有蜜饯。”说着,待温迟迟喝完药之后便挑了一粒送进了温迟迟嘴中。

温迟迟两颊白得赛雪,吞了蜜饯,两颊便鼓鼓囊囊的,如同松鼠一般惹人怜爱。

晴雪这几日同温迟迟相处,见着她性子温和,不争不抢,内心很喜欢她,于是问:“小厨房中煲了盅汤,姨娘可要给公子送去?公子这几日案牍劳形,见了这汤心里定然欢喜。”

温迟迟沉默了。

晴雨与晴雪是很有规矩的姑娘,将事情办得服帖,别的事业不会多嘴一句。今日晴雪会这般说,怕是昨夜听见这屋子里头的动静了。

温迟迟当即脸有些通红。

她顿了顿会儿,又摇了摇头,“郎君在忙,我还是不先打搅他了。”说罢,将碗递给了晴雪朝她温和一笑,便低头继续做绣活了。

见着晴雪退下去,温迟迟这才抬起了头。

她这几日听见晴雪与晴雨的意思,应当是在收拾物件,预备回京过年了。

然而就算那日自己说了大逆不道之话,他还是没有要将她留在杭州的意思。情急之下,她只好多次忤逆他的意思,亦或者将他交代的事情不放在心上。

譬如宋再次教她研磨,她是做不出用开水浇砚台之事了,但弄出几滴在文书案牍上还是不难的。宋也叫她给自己系腰带,她是不会,也没有高明的演技装的手忙脚乱,索性学的时候便不过脑子,数次系错叩反,那也是她当真不会。即便是宋也气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

除此而外,二人吃饭的时候,她不顾宋也的阻拦与训斥,便挑了阿奶从前给她讲的家里长短说给他听,直到宋也拍了筷子冷着脸离开。

她是不敢公然和他叫嚣,做了这些明知会惹他不高兴之事,见着他恼怒也会感到害怕,但他似乎也没真同自己计较。下次见着她时还是神情如初,甚至会和颜悦色地搂着她进他怀中,没有半分舍弃厌恶她,要放过她的意思,这就令她觉得心沉到了谷底了。

直到昨夜她再次打着赤脚踩在地上,被他进门时恰好被他撞见。

室内有地暖,还燃着炭,她依着宋也的意思日日沐浴,从净房里出来也是蒸了一身热气,她便不急着套上裤袜,只不过又被宋也撞见了。

宋也当初似乎还未曾那般恼火,知道他瞧见温迟迟看似不急不躁,实则冥顽不灵的态度,心中便很窝火。

昨夜力度大到她几乎是哭着求饶,他这才匆匆了事,从褪衣到穿衣,这期间他一句话也没有。即便是餍足后,他也是面沉的像水一般。

所以这是终于同她置气了?

温迟迟此时倒不愿意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他拉不下脸,她亦不愿低头,此时便很好,正逢上京的关头,不若令他发觉自己便就是一个沉重而又无趣的包袱。

她毕竟不是解语花。

她只觉得风轻云淡,正要低头忙活手上的绣活之时,只见宋也着了一身玄色大氅进了门来。

此时无风无雪,日头正好,却似乎他携了一身雪粒子进了们来,寒意阵阵。

他睨了她一眼,将门重重地阖上。扇动的门扉卷着一阵寒风朝她卷过来,冻的温迟迟做女红的手顿了一下。

她停了下来,沉默了一阵,起身唤他:“郎君。”

宋也扫了她两眼,“你也知道我是你的郎君?”

温迟迟垂下了眼眸。

宋也:“说话,温迟迟。”

温迟迟:“是。”

宋也将她面上的迟疑看在了眼中,嗤笑了一声,就着最近的一只凳子坐了下来,他平静道:“过来给我倒盏茶。”

温迟迟不明白他究竟又要做什么,便顺着他的意思倒了一盏递给他。

他只扫了一下,甚至连手都没有伸出来,便凝眉道:“凉了。”

温迟迟只好拿了水壶重又往茶壶中添了些热水,又重新斟了盏茶给宋也。

“茶味寡淡。”亦未曾拿到手中。

温迟迟重又不慌不忙地重冲了一壶茶,好些时候才重又递了一盏给他。

宋也接了,还没送进口中,只吹了口茶面,便随口道:“今夜便出发上京。晚上应当还有一场践行宴,收拾一下,我一会儿令人来接你。”

温迟迟不由地怔住,浑身上下被一盆冰水浇的透彻,凉到她心里去了。

宋也自然留意到她微微颤抖的手,与将才问她时她的迟疑。

昨夜他心中便隐隐觉得了,知道今日他叫长柏与晴雪用汤盅之事试探她。

试问哪个女人不想讨夫君的欢心?即便是怒火中烧,在气头上,这一夜过去了,有台阶她为什么不顺着下了?

除非她压根不上心。

又想起这几日,她这样柔和的性子,竟数次忤逆他,他先时还觉得她是主动给自己做手帕,系腰带,同他讲故事,是为着讨好他,只不过坦率而心思单纯不懂规矩,他便也就忍了,没再往心里去。

如今才发觉她这哪里是什么心思单纯?分明是心思深沉,城府极深。

宋也满不在乎地将手上的杯盏掷了出去,杯盏尽碎,尖锐的声响贯彻了整个院子。

宋也问她:“不说话?我再问最后一遍,你今日跟不跟我回京,温迟迟?”

从宋也的话语中她也能听出他此时已经是恼怒至极了,又摔碎了杯盏,她此时脸色一片苍白。

“我给你时间思量,”宋也脸上的冷意遮掩都懒得遮掩,“不过你须得思量清楚再回答我的话,从那只茶盏的结局你当清楚我是什么性子。”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温迟迟脑子哄地一下懵了,喉头逐步发紧。不愿刚要说出口,可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一片虚无的无力感还是完完整整地攫占了她,摧毁了她......

她不愿再跟着他,可是他那般威胁自己,她那个不字又如何能说出口。

至少跟着他还有命活不是吗?就像他所说,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何分别。

她舍不得死,可她也逃不掉了。

她强忍着浑身的颤抖与双腿的发软,一下跪了下来,给宋也磕头,“妾愿意跟着郎君。”

宋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当真?”

温迟迟:“当真。”

宋也嗤了一声,“那你抖什么?”

说罢,不顾她回答,便冷冷地道:“温氏,你记得了,我从不喜欢女人的眼泪与虚情假意,若你要侍奉我,便放下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若你执意要糊弄我,你知道后果的。”

他起身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他,继而薄凉道:“我今日之所以会放过你,是看在这几日你的身子上。你究竟是供人玩弄的玩物还是国公府里的主子只是我一念之差的事,只你想清楚你的身份。”

宋也说罢,便甩了她的下巴,径直走了出去。

听见脚步声的离去,温迟迟却仍旧伏在地上,双肩颤抖。

好一会儿,她才拖着酸麻的双腿从地上站了起来,又掏出帕子将泪水擦干净。

事实已经如此,她又该如何?沉溺哀伤,郁郁不得终么?

若是这样她便早在父兄去世,被母亲五十两卖进楼里的时候随之而去了。

温迟迟自嘲地笑了笑,可是路还长。

她走向衣柜,唤晴雪与晴雨将室内的狼藉收拾干净,便又走到衣柜中挑了一件衣裳换好,又理了理哭花的妆容与凌乱的发髻,便向院子外去了。

作者有话说:

【注1】:出自陈绎曾《翰林要诀》

【注2】:出自苏曼殊《东行别仲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