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很重要?

徐轻像是被点醒了似的偏头看向他, 大学时期学的那些心理学知识一圈一圈绕着脑边转,最终词条锁定为“偏执型人格障碍”,蠕了蠕唇, 眼神中充满同情。

顾明衍:“……”

懒得搭理。

自此二人在车上没再搭过话,顾明衍把车停好了,徐轻坐在副驾驶座上,伸出手指了指落下的黄黑栏杆:“这个点人民公园让进吗?我记得除非有活动, 晚间都是封着的。”

“侧门走有个通道,再往里是死路。那边有个临时装废弃设施的仓库,用来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什么时候有的, 我怎么不知道?”

“很早就有, ”顾明衍拔掉钥匙开门下车, “十几年前。”

“哦。”她可以想到每座城市都有类似这样的地方, 但确确实实还是第一次来。

准备好现调用的纸笔,徐轻拉开门下车, 往前小跑几步跟上他的步子:“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啊?于财生告诉你的?”

“……”

顿了顿,又旁敲侧击:“嗳你这样不回别人真的很不礼貌, 好多次了,你平常都这么跟人交流的?有没有尝试去换一种方式思考,跳脱出这个思维圈儿呢?”

顾明衍走得快, 徐轻跟得也急, 前头男人脚步停了,徐轻猛一个刹车往后仰去,再往后, 快要接近地面的前一秒, 就这么凭着腰力直直地回了过来。

期间二人间隔一米, 顾明衍把手放在裤兜里,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你平常就是这么盯着美女看的?”徐轻有些余惊未定地双手环肩,“把你抓起来啊,告你wei亵。”

顾明衍唇角抽了抽,不过这回是纯纯被气笑的,伸手往旁边一指。

“怎么?”

“车边有镜子,理理衣服。”

徐轻怔了一下,随后马上反应过来把自己身后提到腰际的衣摆往下拉,又在反光镜那边左右检查了好几遍,最后不忘挽尊地发出一声语气词:“呵!”

“那边流浪汉没你想的那么高素质,政府接济的同样什么人都有。”顾明衍有些不耐地皱起眉,“这个点你独自过去,不亚于往一群饿殍里扔进了一盘菜,还是主动投食。”

“你别把社会想得都这么坏,顾明衍。”

“劝你也别把社会都想得那么好,徐轻。”

二人算是在这一刻拉开了长弓,徐轻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向他,觉得他有些地方好像宁越,但是有些又不像。

“别看着我,你这种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顾明衍率先收回眼。

“谁看你了,跟宁越比起来你就算个这个。”徐轻学着当初石头哥的样子揪起一根小拇指,“——拇指盖盖。”

“走了。”山林里传出几声猫头鹰的咕声,顾明衍伸手揉了揉眉心,恼到这么傻bi的事自己竟然跟她掰扯了这么久,语气也跟着不善起来。

“凶什么?二成奖金的交易,跟你来还不愿意了。”

两人的对话在密林的声波折射中时远时近,层层叠叠的叶子在有风过时拉开一片哗哗啦啦,枝干上的猫头鹰半睁着一只眼,眼皮一耷拉一耷拉,好像这座城市在夜晚是属于它们的狂欢,也仅仅在这里,被钢筋混凝土包裹着的海滨城市里划了一方独属于夜晚与静谧的土地。

“伯伯,让让啊。”顾明衍言语间伸出手虚握住徐轻的手腕。

他叫的那个人正铺着纸箱横睡在地上,看起来头发有段时间没打理了,脏兮兮乱蓬蓬的,一双黑色的眼珠子埋在里头,闻言懒懒抬起眼,往顾明衍身上瞅了瞅,又看了看徐轻:“做咩啊?来打野p?”

“……倒不是。”

这厮这句话倒回得肯定,徐轻把头转向一边。

手腕上的触感有意无意会碰到,两个人都很注意,摩擦过的一瞬间好像羽毛划过似的。顾明衍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手却不动声色地往回收了收。

“装什么装。”那人嘟哝了一声,往边上挪了挪,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顾明衍正打算继续走,手掌贴来一阵陌生的温热与柔软,整个身体也跟着微一僵直。

“走这么快啊,不等等我?”徐轻面上带笑,恶作剧似的握紧了他的手,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清澄澄的,带了些狡黠的味道,“昂?”

“……”顾明衍没说话。

徐轻颇为满意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跟于财生怎么说呢,我还是你女朋友叭?”

“你——”

他的声音断在一半儿,矮墙后就跳出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一脸兴奋地开口:“你终于来了,小衍!我刚听着脚步声就说像你来着。”

周围休息的人不满地看过来,他摸了摸鼻子,带着二人走出门来到灌木丛边儿。

“这是个姑娘吧?刚跟人约会去了?我说呢。”那人眼睛眯成一条线,借着房间里投射出来的灯光努力辨认了一下,“应该没错儿,是长头发。”

大概是方才二人商量过,徐轻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脚尖悄咪咪地往前一倾,再一倾。

“元元发烧了。”他的声音离得很近。

“发烧了?怎么搞的啊?”那人挠着头发“嘶”了一声,“有没有钱买药啊?你给的?我还给你啊。”

脚尖大概是唯一不会被发现的缓解方式了吧,徐轻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毕竟现在手还牵着。他的手心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比寻常人的要更加干燥粗粝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生的薄茧子,在这样光线偏暗的环境中无端生出几分奇怪的心猿意马。

顾明衍垂眼顿了顿:“目前情况还行,二十二,微信转我。”

徐轻:“……???”

“嗯嗯,那就好,我转给你。”于财生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转账。

也许是二人的动作太过寻常且熟稔,徐轻杏眼圆圆地睁了睁,压着声音凑近他:“你——都这样了还收他的钱?客套话儿都不说一句?”

顾明衍低头看向她凑过来的一张脸:“又不是我儿子发烧。”

“你这人,是作为一座孤岛长大的吗?”

徐轻嘟哝的声音很小,但是对面的于财生还是听了个干净:“还挺善良一姑娘啊。”

“她就这样儿。”

“啥时候结婚?”

“下月结。”

二人对话一来一回,顾明衍说话压根是腹稿都不打。那边儿于财生“嘿嘿”地笑了几下:“行,蛮好的,你也应该成家了,如果燕燕他们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说不定——”

——“于财生。”

“于先生。”

两个人同时开口打断他的话,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徐轻默默不说话,顾明衍舌尖顶了顶腮帮:“后天上午九点准备出庭,要说什么,怎么说,按我上回教你的做。”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于财生连连点头,伸手指了指边上那间仓库,“其实我觉得这儿环境也蛮好的,遇到几个外地来的想搞街头艺术,想搞什么流行乐,省钱没住宾馆就歇在这里,还给大伙儿唱了支歌。”

“嗯。”

“就是还挺好的。”于财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还不能回去,不然他们母子又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说闲话,我不在更好。”

“随便你。”顾明衍态度看起来并不是多在意,“开庭那□□服穿干净点。”

“嗯嗯。”于财生连连点头,“那今天你是来……?”

顾明衍侧头看向徐轻。

说不说?

徐轻有片刻的犹豫,顿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从他手掌里收回来,仍然拿出自己的记者证:“于先生,其实我是一名记者。”

于财生闻言愣了一下,脸色有些不那么好看了。

“……我是我们申城市广播电台的一名特约记者,我叫徐轻。”她向对方认真而诚恳地解释,“我们不会报道与事实不相符的文章,更不会面向大众撒谎。”

于财生仍然有些警惕地看着她,徐轻斟酌了一下接着要说的话:“现在网络上很多网友都很关注您现在的情况,我们要做的只是最真实的反馈,让他们知道事情的原委。也能让很多没有经历过的人知道,原来别人是这么经历,这么在想,世界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您愿意配合报道,我们当然也会支付给您一定的酬劳,这对您来说没有坏处。”

于财生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又抬起头看了看顾明衍。

“开庭吧,开庭之后再说成吗?”于财生有些犹豫,“以前也有记者来找过我,也是看着年纪不大的一个女孩儿,也给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还要放照片,在网上直接贴出我曾经犯过的事儿。就是,唉,你懂吧,是我干的错事儿,我……是偷,但是我孩子还得上学,幼儿园那些老师同学都指着他骂,孤立他,往他饭里吐口水。”

徐轻眸子颤了颤:“我不会这么做。”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这么做。”于财生往地上唾了一口痰,“现在真的,什么人都可以干记者,爆的料越猛还越出名了。”

他有些烦躁地去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往徐轻身上打量几下,又“啧”了一声:“欸反正名声臭成这样,想来你是小衍他对象,卖给别人不如卖给你,到时候开庭结束我去找你。”

徐轻眼睛亮了亮:“真的吗?麻烦您了。”

“好说好说。”于财生回,“你过来,我跟你单说几句话。”

徐轻抬头看向顾明衍,对方没什么反应,她便点头跟人走到墙角的另一边。

“怎么啦?”

于财生瞧了瞧她,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自己怀里拿出个干瘪的皮夹子,从里面找细碎的零钱。

“你,你做什么呀……”徐轻觉察到他的动作,连忙出手去拦。

“徐,徐什么来着,”于财生绕开她的手递来一把子零钱,“这个不是偷的,是我帮乐队跑腿扛乐器他们给我的,干净,你拿着。”

“……”徐轻把手背到身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姑娘,你拿着。”于财生执意要给她,攥着零钱的手黑黢黢干巴巴的,是一双属于不幸的手,“我看不清你,但是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声音,说不出是电视上还是广播,感觉是个好姑娘,又年轻——在申城什么样儿的不能找,为什么要跟着小衍。”

徐轻抿了抿唇:“我……”

“这些钱你还是拿着吧,就当伯伯补贴给你的。”这里光线比刚才好一些,可以明显看出他两只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似的眼睛,里头没有光泽,从眼边到嘴角满是沧桑的纹路,“买点儿什么给自己。”

她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才四十多岁却生了满鬓的白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