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哭

【二十四】

俞安行要去将手上的药膏放好, 窸窸窣窣的细微响了许久,青梨才收了思绪。

她起身,跟在俞安行身后。

“兄长……小鱼还在椿兰苑, 或者……可以让元阑把她也一道接过来吗?”

小心翼翼的语气里藏着期待。

俞安行不应声。

眼角余光瞥见青梨近在咫尺的那方裙角。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跟了上来。

说话时, 温热的气息柔柔地拂过他的后背。

她今晚总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俞安行想了想。

觉得就像身后跟了一个拖油瓶。

但他心底好像并没有旁的人口中那种不耐烦的感觉。

长臂轻抬,他将药膏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目光顺势掠过窗牖外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漆黑天色, 突然便想到了一件事。

他并不关心她的婢女。

她说了,她才知道她今夜没带着人就来寻他了。

可是, 她怕黑。

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俞安行转眸, 视线落在她赤着的双足上。

她外衫披得松垮, 双足藏于其中,依稀可看见上头沾着的泥尘。

里间的茵毯上, 在她踩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不大不小的泥尘污渍。

青梨循着他的视线,自然也看见了毯子上的痕迹,忙开口。

“……兄长放心,毯子是我弄脏的,我明日便同小鱼一道帮兄长洗干净。”

“不用, 这毯子不值钱, 弄脏了再换新的便是。”

俞安行说着话,目光黏在她足间。

惹眼的雪色被泥尘掩映,窥不出原本的样貌, 教他有些扫兴。

“浴间就在隔壁,妹妹可要去洗一洗?”

脚上被泥尘裹着的感觉并不舒服, 青梨自然也想。

可是……

“我来的时候有些着急, 并未带上鞋子……”

俞安行眉眼含笑。

“无碍, 妹妹可先穿我的。”

说着, 他低下视线,打开了身旁的一个柜子。

青梨偷偷探头去瞧了一眼。

俞安行的衣服比她想得要多上一些。

只大多都是月白一类的浅淡颜色,有些单调。

只转念一想,又觉只有这般颜色才同他温和儒雅的气质相符。

青梨怀中抱着俞安行的鞋,依着他的指示,抬手轻按了按里间的墙面,果然有一扇可活动的小门能打开。

浴间就在里头。

比青梨想的要大上许多。

正中的浴池里,袅袅热气从其间徐徐升腾而起,氤氲了满室。

大理石雕刻成栩栩如生的芙蓉花式样的龙头,缓缓吐出热汤。

青梨想到了自己在椿兰苑里的浴桶。

两厢对比,心里隐隐感叹着。

只才刚往浴间里走上了一步,她又停下步子,回头去寻俞安行的身影。

“那兄长,小鱼她……”

隔得有些远了,烛台上的火苗跳跃着,有些晃眼,青梨有些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神情。

“妹妹不用担心,元阑自会去将人带过来。”

小鱼一人还在椿兰苑里,青梨担心扈玉宸会对小鱼不利。

听得俞安行这般说,她放下心来。

缓步走进浴间,青梨的身影被渐渐弥漫过来的水雾所掩盖。

俞安行抬眸望着她。

直至小门被关上。

唇角挂着笑,身子抵上桌案,他低低轻咳一声。

血腥味涌起。

俞安行垂眸,淡淡扫了一眼帕子上那团晃眼的红色。

秦伯说得没错,果然还是要静养才行啊。

路过正燃着的熏笼时,长指温柔一掷,染了血渍的帕子就这么轻飘飘落了下去。

火星溅染到了易燃的布料上,火苗轰然便蹿了起来。

帕子很快燃烧殆尽,归于灰烬。

青梨进了浴间,俞安行一人半倚在了床榻上,手中随意执着一本书册。

他并未吩咐元阑去椿兰苑将她口中的婢女接过来。

毕竟,那是她的婢女。

可不关他的事。

手中书册翻过一页,浴间的水声也恰好响了起来。

隐隐约约传到耳畔。

哗啦——哗啦——

比外头呼啸着吹过的风声还要吵人。

俞安行阖起了手中的书册。

池子里的活水温度适宜,青梨洗净了脚,还忍不住多泡了一会儿,才起身用一旁的毛巾擦干了足间的湿漉。

俞安行的身量高,鞋子自然也大。

她踩进他的鞋里,只能勉强拖着步子行走。

推开小门,从浴间里出来时,青梨才发现原本屋内燃起的烛火悉数被灭了大半。

只余床头处的那支蜡烛还点着。

火苗在夜风中岌岌可危地跃动。

俞安行已躺到了**。

看样子似是已经歇下了。

青梨努力放轻了动作,小声地拖着步子到了床边。

俞安行并未睡着。

他的目光落在她双足上。

泥尘被洗去,雪色重新出现在眼前。

就藏在他的鞋子里。

若隐若现。

精致小巧的形状,很是好看。

长眸里蕴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问她。

“妹妹今夜歇在哪儿比较好?”

语气里似带上了几丝疲倦。

青梨眉间轻皱了皱。

想来他身上还带着病,都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才会熬到了现在。

且她还麻烦了他小鱼的事情。

禀着一报还一报的心思,青梨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守着兄长就好。”

她说着,拉过一旁的小杌子坐在了床头,双手乖顺地撑着脸,看着**的俞安行。

一双眸子嫣然。

俞安行转过脸去。

他闭上眼。

感官被放大。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溢满的蔷薇甜香。

便彻底没了睡意。

夜阑人静。

青梨坐在床前。

放下的幔帐遮挡了她的视线。

耳畔只能听到俞安行均匀又细微的呼吸声。

不再去想扈玉宸今夜闯进来的事情,青梨心绪渐平,便开始觉得一人呆呆地在床前有些枯燥起来。

忍不住掀开了幔帐,探头进去偷偷瞧了一眼。

俞安行似乎已经睡熟了。

高大的身形躺在**,双手规矩置于两侧。

就连睡着,他也是这般板正无趣的模样。

青梨嘴角撇着,轻摇了摇头。

不过……俞安行虽时时刻刻都这般恪守成规,但不可否认,他那张脸是生得极好的。

燎燎的烛光隐约,穿透帷帐,光影落在他侧颜的轮廓上,容色曜丽。

他这般静静躺着,比之平日里瞧着,多添了几分不容亵渎的清冷。

青梨俯下身子,朝俞安行凑了过去。

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无论是他微抿的薄唇,还是他英挺的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俞安行的眼睫又浓又密,被烛火映照,在他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两扇美好的阴影。

青梨心里生出了几丝作弄的心思。

细嫩的指尖轻拨了拨他翘起的羽睫。

又很快地缩回了手。

但俞安行睡得很沉。

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呼吸的节奏依旧均匀。

青梨便大胆了起来。

指尖先是划过了他鼻梁硬挺的弧度,而后又落在他的唇上,细细描摹着他的唇形……

将俞安行的脸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睡梦中的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青梨觉得有些无趣了。

她重新撑着脸坐回了小杌子上。

今夜在椿兰苑时,她实则也没睡多久,又再寻不出什么可消遣的东西,不免也有些倦了。

轻打了个哈欠,青梨决定先趴在床边小憩一下。

反正她离得近。

俞安行有了什么动静,她第一时间也能听得见。

青梨沉沉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青梨努力眨了眨眼,努力辨认着面前的情状。

很快,她反应过来。

这是……她幼时在姑苏住的宅子……

意识仍旧有些恍惚。

在姑苏时,青梨同娘亲的日子并不总是开心的。

父亲走了,小姑总埋怨她和娘亲是府中的累赘,总爱趁着娘亲出去打理铺子时变着花样作弄自己……

甚至还……

耳边响起一个嘈杂又尖利的妇人声音。

很熟悉。

她抬起头,看到唐芸那一张长脸。

“阿梨,你娘就在里头等着你,还不快些进去。”

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小小的她看着紧闭的门,不敢进去。

她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

是唐芸塞给她的。

“可是,阿娘今早出府的时候和我说是去看铺子了,怎么会在里面呢,我要小姑和我一起进去。”

唐芸不知道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这么难缠,失了耐性,直接拦腰将她拎了起来。

她手脚并用地大声挣扎着。

手上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滚了一地,晶莹的糖浆染上一层又一层灰扑的泥尘。

她被扔进了那个昏暗的房间。

紧接着,那个男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半撑着手臂,俞安行直起了身子。

面上还残着青梨方才凑过来时带着甜香的温热呼吸。

他仿效着她,探身出去,高大的身形笼罩着趴在床畔的她,气息深沉。

只可惜,青梨睡得很熟,一点也没察觉。

俞安行再凑近了一点,静静地看着她酣睡的侧颜。

烛火洒在她脸庞上,冷白的肌肤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安静又乖巧。

只是……她口中明明说着今夜要守着他,结果竟是比他还要先早睡了过去。

俞安行抬起手,掐了掐青梨小巧的鼻尖。

看着她沉睡的眉眼变得惊慌失措,他才有些得逞地笑了笑。

挺拔笔直的鼻梁下,好看的薄唇轻勾起了几分弧度。

他想收回手,已睡过去的青梨却不知做了什么梦,双手急切地摸索着。

她抱上了他的手。

口中也不知小声胡乱呢喃着什么。

俞安行听不太清。

却突然想起了他在梦中听到的她那一声软软的轻唤。

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想听她再唤一声。

紧盯着青梨翕张的嫣唇,俞安行俯身靠了过去。

却只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娘亲”。

不是在叫他。

俞安行的面色沉了下来。

手上微微使力,他想将手臂从她手中抽离出来。

只才刚动了动,他身形又立马僵住。

俞安行感受到了手背上湿漉一片的痕迹。

青梨在睡梦中哭了出来。

一声又一声,喊着“娘亲”。

紧紧抱着俞安行的手用着力,指甲深深嵌进了他的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

青梨的哭声终于停了下来。

只是鼻尖仍旧止不住地小声抽泣着。

瘦削的肩背一直在发抖。

长指将她额前被泪水浸湿的碎发往后拨开。

俞安行看向青梨红肿一片的眼眶。

她今夜哭了整整两次。

漆眸沉静又长久地望着她的侧颜,目光不曾移开。

时间缓缓流过,夜空中挂着的疏星朗月在朵朵夜云中穿梭。

良久。

直至青梨小声的抽泣也停了,俞安行方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手臂收了回来。

有些发麻。

从**起身。

俞安行蹲下身子,手中帕子轻柔地擦过青梨眼睫上挂着的残泪。

替她将脸上的泪擦了干净,他才看向自己沾满了她泪水的手背。

手背上横亘着的那几道新疤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个彻底。

眼下又添了她指甲的掐痕。

弯弯的,像一轮皎洁小月牙。

连带着那几道突兀的疤也变得顺眼起来。

俞安行低低轻笑了一声,附到青梨耳畔。

“妹妹如今可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不仅抱着他的手大哭。

还敢掐他。

青梨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再被耳畔的动静惊扰,禁不住又动了动身子。

身上本就松垮的外衫随着她的动作变得愈发凌乱,露出的肩线纤薄,缓缓往下蜿蜒,勾勒出圆润的弧度,若隐若现。

长眸久久地凝视着。

有些好奇。

烛台上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男人昳丽的长眸里多出一丝烛火倒映的光亮。

指尖微动。

他探出手去。

触感是出乎意料的柔软。

呼吸莫名重了几分。

他舍不得松开手。

长睫垂下,遮掩住了被夜色染深的眸光。

俞安行愉悦勾唇。

掌心覆着,又再捏了一下。

他是去替她办事,总归要讨些利息才是。

窗外树啸呜呜,婆娑的树影在窗扇上摇晃着起舞。

俞安行解开了身上的外衫,将还在睡梦中的青梨笼罩了个严实。

临出门时,他回身看了一眼烛台上那根快要燃尽的短烛,换上了一根新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