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阿翡(一)

“……什么党?”

这我彻底不懂了。我读过的书上,都没写过。爹娘也没同我说过。

大皇子背起手,在房内踱步。“皇祖父在位时,为了储才养望,在国子监下特设木兰学宫,将国子监内有才学的年少一辈纳入其中,五年内培养了近百名监生,后全数进入六部,渐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

“这不是好事?”我问。

大皇子摇头。“这些人同出一源,过从甚密,排挤掉了一批老臣后,朝堂很快就成了他们的天下,是以称木兰党。本王不否认,木兰党人多有济世之才,也有远大抱负,只是未经历练便入朝为官,书生气太重,不懂变通,又沉溺党争,喜打击异己,对朝政而言,不全算好事。”

“木兰党如日中天时,内阁五人,有四个都是他们的人,”大皇子又叹口气,“他们重文轻武,大笔削减军费,裁撤兵员,以致边关空虚。皇祖父慵懒,不理政事,放任他们我行我素,北人举兵时,北方防务一触即溃,也有此原因。”

我心想当皇帝的不理政事,不是皇帝的错?怎么还怪上大臣了?

但我没说出口。

“后来呢?”我问。

“后来……木兰党人认为皇祖父无能,暗中扶持当时的三皇子,计划胁迫皇祖父退位,那时节,他们的心思朝中人人尽知,但木兰党盘根错节,声势浩大,也无人敢反对。”

大皇子抬起头,看看房顶。“可未及他们行动,北人便大举入侵,皇祖父猝然驾崩,司礼监据遗诏,悄悄迎了我父皇即位。父皇正在南境平乱,星夜兼程赶回京城,又舍命与北人一战,方才重振我大嬴威风。”

“那殿下说的木兰党……”

“父皇锐意进取,也素来厌恶党争,便重组了内阁,清理六部,木兰党心知失势,大多辞官隐退,逐步在朝中销声匿迹了。”大皇子道。

我想了想。“当年的三皇子呢?”

“他便是后来的誉王,”大皇子说,“后被废,前些年也病故了。”

“所以那些木兰党人,就散在了各处?”

“这些人多来自平、苍、湖三州,辞官后回归原籍,为官时多有准备,因而虽然隐居了,但大多还是当地大户。”大皇子答。

“他们辞官应该都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了吧?”我再问,“为何今日忽然又大肆搜捕?”

“因为父皇自内卫处得到暗报,这些木兰党人,在图谋做反。”

我皱起眉头。“有证据?”

“没有。”大皇子道。

“没有?没有就抓人?”

“等到有实证,怕就晚了,”大皇子说,“父皇近两年龙体欠佳,担心他们乘虚起事,才派我前来处理。”

“我懂了,”我说,“殿下打着南下治水患的名义,暗地里布网下手,原来是知道自己师出无名啊。”

我语带讽刺,但大皇子不为所动。“涉及朝廷,岂容人优柔寡断?先把他们抓了,有无谋逆之意,审一审便知道。”

“殿下就不怕那暗报是假的?”我问,“不怕把这些人屈打成招?”

我在《圣朝通轶》里读到过,朝中内卫心狠手辣,擅长刑讯逼供,各地都暗设内卫大牢,进去的人,不脱层皮是出不来的。

“这类事,姑娘便不需知晓了。”大皇子微微笑着看我。

我也看看他。“殿下对我说这些,也不怕我走漏出去?”

“本王既敢和姑娘说,就不担心姑娘会与外人道,”大皇子胸有成竹,“我想,姑娘也不会如此糊涂,为几个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吧?”

“如果我说我会呢?”我故意说,“殿下是不是就不会让我出这扇门了?”

大皇子又笑。“本王原本也不打算让姑娘走。”

他两步走近我。“且问姑娘,可否愿意在本王麾下做事?”

“……啊?”

“姑娘的身手我已经知道了,”大皇子说,“如今一见,机敏聪慧也胜过常人,本王惜才,想留姑娘在左右,为我排忧解难,如何?”

为你排忧解难?你谁啊?

看我没答话,大皇子以为我心动了,又傲然道:“我知道像姑娘这种心怀大义之人,荣华富贵自然是不在乎,但再是不在乎,良禽也该择木而栖。此番南下,受父皇重托,事办好了,回京后我便是太子,日后登位,姑娘少说,也可做个次辅。”

“你爹还没死,你就连我以后的官职都想好了?”我扬起眉毛,“这不算大逆不道?”

大皇子大笑两声。“这里的话,你知我知,出了这宅子,还有谁听得到?”

“可我是女子,”我说,“本朝女子好像不能做官吧?”

“本王一直同父皇提议,除旧制,开新德,广纳贤才,其中一条便是封女官,”大皇子朗声道,“天下女子,智慧者众,一味囿于家门和嫁娶,何其荒唐,何其浪费。父皇也正有此意,本王在此开个先河,明告世人,将来把科考、朝廷都对女子敞开,于社稷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啊。”

呵,不愧是在庙堂上摸爬滚打的,真会说。

“你只是想讨好皇上吧?”我问。

“本王意图为何不重要,”大皇子不置可否,“但有我荫蔽,姑娘可大展身手,我也大得助力,你与常余策通力合作,必能成为我的股肱之臣。”

常余策……就是昨天被九枝打伤的那个?

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来,典簿,好像是个官职,因为朝廷里的大小官职太多了,看书的时候我粗略一下就跳过了,只大概有印象。

“常余策昨夜你已见过了,”大皇子说,“他是我最信任的手下,虚领个典簿的官,实质统管王府一应事务,南下这一路,大小事皆出自他的筹划。”

我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感觉将来有天是用得上的。

“如何?”大皇子又问我,“姑娘可愿跟随本王?”

我想了片刻,打了个呵欠。“不必了,”我说,“我闲云野鹤惯了,要我听命于人,我还真做不到,感谢殿下如此惦记,但你们庙堂上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大皇子神情渐渐冷峻下来。

“姑娘可要知道,你拒绝本王,出了这栋宅子,你的安危,本王可就不能保证了。”他威胁我。

“要杀要剐,殿下随便,”我说,“我困了,先回客栈歇息了。”

言罢,我踹了九枝一脚。九枝猛地惊醒。“吃饭了吗?”他张嘴就问。

“走了!”我拉起他,“到客栈再吃!”

九枝迷迷糊糊跟上我。走到门口,大皇子的声音又传过来:“姑娘至少告诉我姓名吧?”

“我叫有灵,”我头也不回,“白有灵。”

拉开门,吓了一跳,常余策正站在门外,眼神如炬,死死盯着我。

“你的手得去求医问药,”我对他说,“肿这么厉害,怕是骨头裂了。”

常余策面色一滞。他抬眼看进屋内,似是在询问该拿我怎么办。大皇子挥了挥手,示意他随我去。

虽然我走得四平八稳,但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慌,这大皇子城府深重,万一他后悔了,虽然我有自信能和九枝走出去,却免不了一场死战。

直到走出宅门,一路走到两条街,我才松了口气。

看来大皇子是料定了,他和我说的那些事,我不会外传,所以不需杀我。毕竟没有对证,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人信,说多了,还会给别人带去灾祸。

何况看他的意思,他并没有放弃要把我招至麾下的想法。

虽然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盯上我。若他真的快要做太子了,那有没有我,区别都不大啊。

满脑子纷乱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已走回客栈。

店家看见我回来,又喜又惧,怯生生地迎上来。

“客官,知县可有说什么?”他问。

“知县?”我一愣,“哦哦,没说什么,是……大皇子驾临,我又是新近来城里的,叫我过去问问,怕我对大皇子不利,哈哈。”

我放松语气。“掌柜的莫怕,我不过一介草民,知县问过大概,就让我回来了,以后也不会找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店家连声道,“那……客官现在要用膳吗?”

他还是有些怕。我和九枝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借各种机会打量我。

也不怪他,一对出手阔绰、模样又不像有钱人的男女,忽然被官家押走,他有所顾虑倒是正常。

只是不管他有没有顾虑,我都不能再在这里住了。

大皇子不可信,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变故,说不好现在就有几只眼睛盯准了这家客栈,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旦他又起了杀心,我是无所谓,但我不想连累客栈上下。

吃过饭,我大喊着好困,带九枝上楼歇息。这话是真的,一日一夜没睡,还和大皇子斗智斗勇,我早就倦得不行了。

下午睡了一觉,待到快入夜,我隐藏了我和九枝的行迹,悄悄顺窗跃出,走上出城的路。

九枝精神十足,白天那些明枪暗箭的交锋他也没往心里去,一路走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我却觉得满心沉重。

我反复在想大皇子的那些话,在他眼里,相比社稷、江山,人命似乎无关紧要,但这样是对的吗?为社稷,杀多少人都可以吗?烧死一个无辜的女子,也可以毫不犹豫吗?

在远离人世的山上长大,下山后遇到的也多是寻常人,所谓庙堂,对我来说一直很渺远,如今只是触到权力的一隅,已让我喘不上气。

言语间,就可以左右无数人的命,杀伐决断的背后,是近乎无情的冷漠。天下为棋盘,人为棋子,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弃,这样的情形,我一时难以接受。

可能我注定不是做大事的人吧。

这样想着,我和九枝赶在城门关闭前,悄然出了城,向东而去。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原本打算回俱无山,现在也不想了,我总感觉,我应该再往远处走一走,我见过的还太少,这样回山,爹娘怕是要骂我的。

但走了不远,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没有带粮食。

于是随后两天,我时刻忍受着九枝哼哼唧唧的抱怨。还好这时节已经有树开始结果了,他一喊饿,我就让他去路边摘果子吃。

吃了几次,九枝说什么也不吃了。

“酸,”他可怜巴巴地说,“想吃正经饭。”

我也想啊!

我们夜里也不休息了,一刻不停赶路,奔着可能有人烟的方向前行,这鬼地方山林众多,竟寻不到一个村落,这样下去,我只能叫翠玉出来,给我们烙饼吃了。

两日后,晌午时分,我俩终于瞧见了一座小城的影子。

但奇怪的是,城外影影绰绰,像是有不少人,还飘过来一阵阵的烟,这些子烟尘……

好像很香??

“肉!”九枝拔腿就跑,我一把把他拉住。

不对劲,越走近,我越发觉不对劲,这是城郊的一片野地,一条细细的河水流过,山丘起伏,中间散着几十个人,三五人一队,正在地上点火,烧着什么。

……不会是人尸吧?